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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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一下子就把她给吸住了。她对自己说,世界很大呀!
上官家族曾经是三代书香。到了上官祖父这一代,家族虽然败落了,祖父还
算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可他却阴差阳错地被打成了右派,于是上官家族就此流
落到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在那些年里,她的家景虽然不算富裕,可她从小是
跟着祖母长大的,祖母曾是大家闺秀,家教很好,普通话是带一点南方口音的。
改革开放后,祖父先是平了反,尔后再度被启用,曾做过一段副地级的干部
;那原是教书的父亲也从学校调到了机关,跟随着升到了处级。就此,上官家流
落到平原的这一支,才再度有了兴旺的迹象。她呢,也成了上官家的一颗明珠。
在有名的中原商学院“三枝花”里,无论是个头、长相、仪表,她都是排第
一位的。追逐她的人很多……可是,她一个都看不上。
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不过,老师的话,的确在她心里
起了作用。她知道,那个人,是要干大事的,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有时
候,人对人的了解是由反感开始的。在商学院四年来,从上第一堂课开始,“任
秋风”这三个字是跟偷书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齐康民老师在课堂上无意间的调
侃,他一次次把这个名字输进了她的脑海里。最初,那只是个“贼”的含意,不
管偷什么,也是个偷儿。后来,这个“偷儿”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变得可笑了、幽
默了、甚至是温馨了。就象是一个小小的悬念,时不时的让人想一下,这个人,
怎么样呢?突然有一天,他就出现了,一下子离的那么近!是啊,很突兀,他离
的那么近,就象是什么什么的……重逢。可她也没想别的,听到他的那些传闻,
就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
夜已深了,当她来到商场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进。所有的门都锁上了,铁
栅栏一道一道的,从哪里进呢?她围着商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只有地下车
库有一个进口,可那个进口也是锁着的。是呀,她没有他的电话,她怎么就忘了
电话呢?当她焦急地转来转去时,在商场后边,她发现楼上有扇窗户是开着的,
灯也亮着,那就是他的办公室。怎么办呢?她只有喊了!于是,她对着上边大声
喊道:“任… 秋… 风!任… 秋… 风!任… 秋… 风!……”
当上官云霓喊到第五遍的时候,只见那扇窗户里,有头探出来了。他趴在窗
口高声说:“我给你开门,你上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就象是鬼使神差一般,她竟跟着他上去了……在他的办
公室里,看着满屋子的图纸,上官云霓几乎忘了她的来意,她开口就说:“你说
你要办中国第一流的商场,打造一个商业王国?”
他说:“是。”
她说:“你说你要引导消费,让顾客蜂涌而来?”
他说:“是。改变旧的经营模式,放开手脚,搞营销。”
她说:“你看过《市场营销学》么?”
他说:“戴维的?还是伯格森的?”
她说:“那你图纸上关于电梯位置的设计是错误的。你看这里,人上来了,
却又下去了……”
他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人不是留住的,是顾客自己要来的,要让顾
客自觉自愿地来。”
她的脸有点红,象是卡住了。
往下,他的第一句话也很突兀,他望着她,说:“你决定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决定了。”是的,她是第一个决定留下来的。这很突
然。
任秋风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那好,明天就来上班吧。手续,以后补办。”
上官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任秋风说:“从你眼睛里看出来的。”
上官刚要告诉他……可他却把她的话头截住了。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无
限感慨地说:“年轻真好。有一个人,你知道么?”
她说:“谁?”
他说:“法国的皮尔。卡丹。皮尔。卡丹十二岁闯巴黎。那时候他还是一个
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穷小子,后来成名,也只不过用了十年的功夫……”
她不以为然,说:“这些,老师讲过。”
他说:“有一句话,你老师肯定没讲过。”
她说:“什么话?”
他说:“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你遇到的最好的人。但我是可以把
你的潜能发挥到极致的人。”
她问:“这话谁说的?”
他说:“我说的。”
这句话是很醉人的。她默默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赶忙说:“我来,只是
要告诉你,你妻子病了,在二附院。”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说:“你们……认识?”
上官不想多说,就说:“不认识。是偶尔碰上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挠挠头,迟疑了一下,说:“苗青青……她,不要紧吧?”
她说:“正在医院抢救。你妻子她……”
这时候,他却说:“曾经,曾经是。走吧,去看看。”
她说:“你妻子,她很漂亮。”
他默默地说:“不说她了,走吧。”
下了楼,她却没有跟他一道走。她说:“你去吧,那是你妻子。我回去了。”
任秋风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这天夜里,任秋风在医院一直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问了大夫,知道她有心
肌炎。况且心里郁结太久、肝火太旺、加上醉酒造成的肝昏迷,不算十分严重,
也就放心了。当苗青青输了三瓶水,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任秋
风。当她看见他的时候,眼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任秋风给她掖了掖被子,说
:“醒了?好些了吧?”苗青青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谢谢。”
任秋风说:“谢什么。虽然……总还是朋友吧。”苗青青喃喃地说:“朋友?”
任秋风说:“要是连朋友也不能做了,那至少……还是熟人吧。”苗青青听
了他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很生硬地说:“我没什么了。你可以走了。”
在这一刻,苗青青明白:那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最初,似乎没有人仔细注意过江雪的眼睛。
江雪不是校花。在一般人眼里,她很平常。初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点丑
的。她人瘦瘦的,中等个儿,走出来的时候,混在人群里,没有人会多注意她。
可是,在学校里,她的学习成绩却是最好的。也有人觉得这个扎一马尾辫的
故娘身上有些男孩子气,那是因为她每天坚持跑步的缘故。在中原商学院的四年
时间里,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到操场上去跑步……她的出身如
何?
学校里几乎没人知道。跑什么呢?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一个扎马尾辫
的姑娘,在跑。
后来,她竟然成了一道风景——可以说,江雪的美是齐康民教授最先发现的。
那还是在上课的时候,一天,齐康民教授正在教室里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
可讲着讲着,突然,他停下来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
就那么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痴痴地望着讲台下的一个地方。尔后,他喃喃地说
:“美,太美了。开花了,眼里开出花来了。”他看的那个地方,正是江雪坐的
位置。
下课后,齐康民叫住了江雪。他郑重地说:“江雪,我告诉你,你太美了!
非常非常美。真的,你眼里开出花来了。“
一时,江雪脸红了,江雪说:“老师,你笑话我干什么?”
齐康民说:“我发誓,真的。”
眼能开花么?没有人相信。可后来这句话还是传出去了。再后,传来传去的,
竟传成了一个典故:说中原商学院有个“眼睛能开花”的美人……连外校也有专
门来看的。可传闻虽多,却始终弄不清这人究竟是谁。
自此,就有人开始注意江雪的眼睛了。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假如你注意
上十分钟,就会发现那里会一时一时地生出一朵一朵的涟漪,涟漪一波一波,抖
然会泛出一种奇妙无比的光。那光似是会幻化的,有魔力的,它会让人一下子灿
烂起来!这时候,你会觉得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生动的。特别是在课堂上,
当老师讲到妙处,或是江雪心有所悟时,那双眼睛就真的开出花来了!那眼里电
光四射,有一种放射状的亮光水一样地溢出来,那光先是还有一点邪,烟烟的,
罂粟一般地邪。倏尔,那顶端就象是奇迹般地开出了一支雪莲,雪莲慢慢地从烟
邪的眼波里长出来,在幻化中浸润,在浸润中飘渺,在飘渺中奇诡,美艳洁净,
简直绚丽极了!人,一下子就变得如仙如玉,光彩无比!那一刻,真是顾盼生辉,
千般狐媚,万种风情。可那眼的底部却尤如冰做的深潭,透丝丝的寒气;又象是
万只蚂蚁眼织成的井口,萤萤幽幽,叫人不能近!
于是,齐康民有一次酒后说:……中原商学院,从眼睛上看,江雪第一。可
究竟是什么第一,他没有说。
然而,对于齐康民极力夸赞的江雪,开初,任秋风并没看出她的重要性。他
甚至认为这位老朋友太偏爱自己的学生,夸过头了。所以,当江雪前来应聘,又
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考虑好了?”
江雪说:“考虑好了。”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听说,在商学院,你的学习最好。我考考
你吧。你说说,从人类意义上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江雪说:“不知道。”
任秋风说:“有点偏,是吧?那么,从商品意义上说,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江雪仍然说:“不知道。”
任秋风说:“你很诚实。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法国葡萄酒是
如何打进美国市场的么?”
当问到这个问题时,江雪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可她最后仍然说:“不知道。”
一连三个“不知道”,任秋风有点愕然。他停顿了片刻,说:“好吧,你如
果不知道,我告诉你。法国葡萄酒打入美国市场是1951年。当时,法国酒商借助
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67岁生日,趁机以法国的名义给艾森豪威尔送去了两桶窖
存了67年的法国白兰地。这件事经媒体的大肆宣传,法国葡萄酒由此在美国家喻
户晓,从而一举占领了美国市场。”
江雪说:“明白了。”
任秋风说:“你不是优等生么?”
江雪说:“其实,我很一般。”
任秋风想了想,说:“你是老齐着力推荐的。既然来了,我决不亏待你。这
一点你可以放心。这样吧,你明天上班,至于分工,我再考虑一下。”
江雪说:“好,那我走了。”她这么说着,却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大纸袋,慢
慢说:“任总,这是我业余时间画的几张草图,也许没什么用,你看看吧。”说
着,她放下那个牛皮纸大信袋,扭身走出去了。
等她出门后,任秋风先是摇摇头,喃喃地说:“这个老齐,什么优等生?”
尔后,他有几分好奇地拿起了那个大纸袋,从里边抽出一看,竟是一叠一叠
的四季彩色套装图样。有天蓝的,米黄的,绛红的,牙白的……看着看着,任秋
风简直惊呆了,这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他太喜欢了!任秋风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快步跑出去了。
他跑到楼梯口,高声喊道:“——江雪,你回来!”
过了一会儿,江雪上来了。可任秋风并没理她,仍在专心致至地在看那些图
样……等他转过身的时候,江雪小声说:“任总,我好象记起了一点点,法国葡
萄酒打入美国市场的时间是——1950年。”
任秋风喝道:“——调皮!”尔后,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有
一个缺点你知道么?”
她说:“我不知道。您说。”
任秋风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你为商场重新开
业设计的标志性套装,对吧?”
她说:“是。我只是……试试。”
任秋风说:“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吧?”
她说:“是。”
任秋风用责备的口吻说:“你这个设计,有一个明显的缺点。”
她说:“您说。”
任秋风说:“一流的商场,要有整齐划一的、标志性的服装。就象军队一样,
服装是体现风貌的。你的想法很好,设计嘛,也还是,不错的。但是,这里边有
一个明显的缺陷,我们的商场,将来是要走向世界的!服装上怎么能没有商场的
标志呢?这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她说:“我明白了。”
任秋风对特别看重的人,从来是只批评不表扬的。他望着她,说:“你拿回
去吧,三天以后送我再审。商场就是战场,我的队伍,服装上只有一个要求:第
一流的设计,第一流的样式,第一流的标志。”
她说:“我再试试。”
江雪临走时,却又被任秋风叫住了。他说:“你回来。”
江雪扭过身来。任秋风望着她,说:“你还有一个缺点——”说到这里时,
他停顿了一下,说:“眼太毒。”
江雪一下子怔住了。
商场的老牌子摘下来了。
这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国营商场,在文革中先后改名为“人民”、“红卫”,
一直到一九七八才重新改回来。可这才经营了十几年,它就又跟不上形势了,特
别是近期以来,偌大的商场,日营业额竟不足万元,光水电费都付不起……只有
停业整顿了。
在商场关上大门之后,面对全体员工,任秋风在讲话中说:“从今天起,咱
们停业整顿。同志们,咱们只有一百天的时间,在商场装修这一百天的时间里,
咱们必须以全新的面貌,全新的经营理念,出现在顾客面前!从现在起,全体人
员进行封闭式培训。训练合格的上岗;不合格的,下岗!训练的第一关,就是换
脸!……”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你一家伙定了一百多个条条,我们背
不下来!再说,我们是商场的营业员,不是卖笑的!换啥脸?不就是卖笑么?!”
一时,人群里有人跟着嗷嗷说:“对呀,我们卖东西,不卖笑!”
任秋风站在那里,沉着脸,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说:“这话谁说的?!请
你站出来。”
顿时,众人都不吭了。任秋风接着说:“我们不是一直常说,顾客是上帝么?
面对上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送上一份笑容呢?“
这时,人群里又有人说:“我们又不是军队,为啥要搞军事化训练?专门训
练我们卖笑?!”众人乱哄哄地应道:是啊。是啊!
任秋风说:“站出来说,让大家都听听。”
此刻,又有人在后边高声说:“让李劳模说!让李劳模说说!”就此,众人
把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推出来了。这女人叫李尚枝,曾是市里评的劳模。李尚枝
有些局促,她没想到众人会把她推出来。站在那里,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嘴
里嘟哝着说:“我,我说啥,我有啥说的……”
任秋风说:“好。李劳模,你说吧。有啥意见你说?”
李尚枝在众人的鼓动下,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