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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新笋成竹-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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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起身,站在窗子前看窗外一派的黑夜。
  紫君没有关窗子,我能听见清浅的风在我脸颊前面从容掠过,我慢慢的道:“这夏日再郁郁葱葱即刻也会走远,这个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永恒――如果它存在着,它就干涸;如果它流动,就会流走;如果它生长,就会慢慢的凋零。”
  长孙无垢站立在我身边,轻声接着说:“但是,岁月中毕竟留下曾经经历的痕迹,心中有过芬芳。纵使辗转成灰,也会念念不忘。”
  我手抚着佛珠,佛却没有救赎我――心中的触痛,一再加剧着,扩散开来。
  初五,婚礼是在黄昏时分进行的。
  整个秦王府一派喜气洋洋的红色。秦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即使一大早就有人笑意盈盈的道贺,他也是按照旧日做了一日该做的事情。我跟在他的身边依旧不言不语,紫君说长孙王妃忙着改秦王的礼服,礼服竟然宽出几寸,那是瘦了吧。
  长孙王妃来书房的时候,带来了衣服,我行个礼打算下去――迎娶,应该并没有我的事。
  王妃拿着一件绯红色的宽袖礼服浅笑着叫住我帮忙,我依言走向秦王,打算把他身上那件月牙白色的衣服褪下。
  解开他束腰的带子,听见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一点一点的,加剧。我稳稳的把衣服褪下,露出他白色的中衣,他没动,由着王妃把绯红的衣服套上,是对襟大袖衫,下着围裳,玉佩组绶。王妃最后把红色的笼冠递过来,我迟疑了一下,走到他的跟前。
  他比我要高出整整一头,见我拿着笼冠缓缓过来,就那样子身着喧嚣的红装,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想看出个端倪。
  半响,才把头低下来让我戴上去。我把笼冠戴好,在他下额处一点点的系那两条长长的红带子,却怎么样也系不上。急得眼泪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泪眼朦胧中感觉手被秦王握着,左左右右的把带子系的均匀结实。王妃悄悄退去,我垂下手,看这件美丽的华服,历来婚配中,男服绯红,女服青绿,对应呈祥,所谓红男绿女吧。
  听见他没事一般的叮嘱:“今晚会来很多你相识的人,好好的呆在晚宴上,不必跟我迎娶了。”
  我领命下去,而他带领着墨车、设有帏帘的彩车、从车,开始了他繁缛隆重的仪节。
  我在晚宴上看见了尉迟敬德,他本来打算拍我肩膀叫兄弟的。我虽然着男装,但是是刀人打扮,仍是彰显了女人身份。于是他的大手就停驻在空中,愣了半响。我笑着端杯酒递给他,他却随手把酒一搁,上前拽住我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屋子,那个屋子里面满满都是当初打洛阳的将军们,他们正笑闹喧嚣着,尉迟敬德大嗓门叫:“看看,这是谁啊!”
  于是大家齐齐怔住,我满脸火热,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世绩最先过来,轻描淡写的拉开我:“坐下喝酒吧,就差你一人了。”
  房玄龄摸着胡子若有所思的笑着:“我说当时殿下把郁离放在外帐呢,原来怕你们这些家伙把郁离欺负了。”
  屈突通也笑:“这个小家伙机灵聪明,没料到是个女娃呢,真还比一般男人勇敢。”
  尉迟敬德拍拍我:“欺负她?上下才几两肉?有什么好欺负的。”
  我大窘,李世绩从一个大篮子里拿出酒来:“我带了葡萄酒,快快一醉方休吧。”
  众人都转移了视线,我偷偷出口气,看见胖胖的长孙无忌和煦的站在我身侧:“我妹妹说你病了些日子,好了吗?”
  我点点头,因为王妃的关系,对这个与秦王一起长大的男人,感觉分外亲切。
  众人热闹非凡,李世绩在我身边,轻声问:“既然不肯做侧妃,那就跟我酿酒去,如何?”
  我转头看他,虽是笑言,却单单难以掩饰眼中的诚意和紧张。
  我不置可否,心底有个难以填补的大洞,空旷的发出回响。我找到酒杯,然后找酒。
  李世绩拦住我:“殿下刚才临走,我还听见他告诉段志轩,切莫让郁离喝酒。”
  我怔住。
  李世绩接着叹息:“殿下眼中,并无一丝喜悦。你这个小丫头,初出茅庐,涉世不深,所有章法都是纸上学来的,偏偏就打败了身经百战的秦王。”
  我登时泪眼滂沱,感情,明明就是双刃的剑――哪个能是赢家?
  看着李世绩探究的目光,我抽泣着道出一直没说的话:“秦王做不到专注无他,与其将来粉身碎骨的痛楚,不如此时,慢慢的活着。”
  轮到李世绩怔住,他终究是知晓了我的心意,是,我爱秦王的份量,不比长孙王妃的少。
  只要爱,注定了会苦楚,我叹息着闭上眼睛。
  秦王和两个女人各执一端用红绿彩缎结成的同心结,并立在高烧大红龙凤喜烛的堂前,秦王以机梳挑去两个女人的蒙面巾。她们俩个都穿着翠绿的钗钿礼服,衣服层层叠嶂,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层连一层深浅不一的接边,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因为发上还簪有金翠花钿,所以礼服叫“钿钗礼衣”。那个燕妃果真细眉细目,娇小玲珑,秦王专注的看了看她,再回头把目光投向人群里,我不知道他找什么,却下意识的躲开。
  我一个人走向后园,喜气泱泱的灯光遍地都是。我在湖中心的亭子里坐下,看着波光粼粼反衬的灯光,感觉夜有些凉了。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转过头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形走着走着就立在那里。
  那人并不理会我,只是也在注视着水面的波光。
  然后听见她幽幽的叹气,低低的吟唱着,半响才分辨出是这样几句:“谁言往事不可追?年年岁岁,秋风劲吹。多少秋风吹不尽: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能断定有着清丽声音的那个人是阴妃,我深深的悸动了――那么悲戚的声音,背后是怎样难堪的挣扎?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偏偏就这么彻彻底底的爱上了对手,怕只怕日日经受着灵魂的拷问。
  人性,到底是抵挡不住感情,感情又何曾在尘世间飘然而出,哪个都是负累深深,罪孽深重。佛家的皈依,怕才是最终的出口。拼却性命,我也得走了。
  隔两日,在书房见到秦王。
  他在看一本书,应该到了一阵子了,神情很淡然。我简单的跪下去,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问我,我就在那里简单的跪着。
  段志轩进来的时候见我跪着吓了一跳,迅速的又退回去。秦王穿着淡紫色的衣服,腰上系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把书合上,看着我问道:“何事?”
  我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恳请,殿下准我去太医署。”
  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三足鼎立。太医署作为医者集云的地方,不仅仅面向皇室,也同样面向布衣。尚药局只是负责宫内的疾病治疗、御药的制作及试尝,而药藏局则是特别为太子设立的,负责给太子治病下处方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考虑太久,平淡之极的道:“准了。”
  我倒是吓了一跳,即使没有感情牵绊,至少他也会考虑我对于朝廷的威胁。
  然后听见他继续淡然的说:“条件是带着紫君一起走。”
  我了然,终究还是没有信任我。心里难以明辨悲喜,但是能够成行,仍是宽宽的舒了口气。
  这是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想来也是累了,索性就躲了。
  长孙王妃送我上车,目送我离开,临走时候泪水就顺着吹弹可破的脸颊流下来。
  她把秦王手签的公文和令牌递过来,一并使劲儿的攥着我的手,低低的道:“何苦如此为难殿下,即使不归从,让他日日见到你也好。”
  我把手从她温暖的手中抽出,笑了笑:“见了又能如何,徒增烦恼罢了。”
  她的裙摆在风中来回的飘荡,这个精致的女人知道我这一走就不能再轻易的回头了,仍是不甘心的温柔劝慰:“人生稍纵即逝,要多短有多短,要多难有多难。你――”
  我穿着柔软的布制靴子,走路毫无声息,但是步伐稳稳的上了车,没有回头,留下了那个纤细的身形在原地,站立。
第十四章 
  太医署设有医、药两个部分,并附设药园。我是以女医身份前来的,而紫君是以学生的身份前来。太医署每年都会收二十岁到三十、无夫及无男女、性识慧了的五十个奴婢来这里做学生,主要学习《本草》、《甲乙》、《脉经》,大都是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
  因为住在一起,我仍能日日见到紫君,紫君是个心里异常安静的人,适合做医者。她竟然也很喜欢学习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太医署属太常寺主管,有太医署令两人,从七品下;太医丞两人,医监四人,同为从八品下;医正八人,从九品下。即使我是带来了秦王手令,因为年纪尚小,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来了之后只能从医正做起,我并不计较这些。
  那日给我切脉的老人,正是太医署令王泽迎,所学浩瀚,人又睿智慈祥。见到我的时候,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我,意味深长的叹口气。我终日束起头发,穿着圆领窄袖九品的青色袍衫,跟在他身边诊治,医者自医,感觉日子忙碌但是分外充盈起来。
  所有太医署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女医者,但对我男装装扮却没一个人觉得怪异,估计众人都是忙碌的人,无暇挑剔。另外就是我本就长得清淡,着男装神态自然,日子久了,就自成习惯。只是其中有个医正看到我是拿秦王手令过来的,竟然阴冷冷的看着看我,那是个很俏丽的女医正。因她专门负责药膳,我们平素很少交往,我又是个不怎么理会别人善恶的人,日子也倒平静安详。
  夏日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仿佛旧日从没有过郁郁葱葱,叶子枯萎得迅速无声。
  九月初四,突厥又入侵原州,尉迟敬德为行军总管,出发之前派人带走两名医正做军医。
  来的人是个小小亲兵,却一板一眼之极,严严肃肃的问:“哪个是卢郁离?”
  我正配着药,听了就抬起头。
  他对上我的视线:“尉迟将军有请。”
  见我纳闷的看着他,他就又说一句:“请您过去赴宴,向您辞行。说卢帆上都尉也在。”
  心中于是温暖起来,这个外表粗糙的尉迟敬德,竟然知晓我和帆上的友情。略收拾一下,告知了太医署令,想想又叫上紫君,坐着车一同来到尉迟敬德的府邸。
  他们已然等候,帆上穿着军服,几个月不见仍是感觉威风了许多。尉迟敬德呵呵的笑起来:“郁离做医官了,这次本想带你随军的,可秦王殿下不让。”
  帆上在一旁细细打量我,想来我也是气色尚好,于是放下心来。我把紫君让置身边,挨着帆上坐下,尉迟敬德看着紫君问我:“这个大姑娘是谁啊?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
  紫君起身简单的行个礼,静静的没有答话,我笑笑:“在太医署学医的学生。”
  我看着帆上和紫君并肩坐着,竟然仿佛图画一样的美好。紫君不看向帆上,小手却单单卷着自己手中的帕子,泄漏了紧张。
  我抿嘴笑笑,估计不日就会有好消息吧。忽然想起就问帆上:“此次行军有你?”
  帆上点点头,起身倒酒。
  尉迟拍拍桌子:“帆上可是个中好手!此次攻打突厥,不带上他我怎么能打赢?”
  “那,可千万要小心。”紫君不由急切的对着帆上讲。
  帆上顿了一下,看向我,我装作没看见举起茶盏,却听见侍卫报,秦王来了。
  重新坐下的时候,紫君执意站立在我身后。
  我看向秦王,几个月不见了,仿佛瘦了些。他淡淡的道:“紫君已经不是天策府的人,没有上下之分了,坐吧。”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王妃可好?”
  他没有看我,随意的点点头。桌上气氛带点沉闷,尉迟敬德在一旁笑道:“几个月没和郁离聚在一起喝酒了,和殿下倒是常喝。明日开拔,此次去了不知道能不能全身回来,今天就多喝点。”
  我有过喝多的经验,看着酒就有点头晕目眩的恐慌,他们一饮而尽,连紫君也顺利的喝了下去。
  只剩我自己端着酒杯不知如何是好,尉迟敬德看着热闹,紫君没办法开口,而秦王吃着东西也是一派坐视不管的样子。我于是闭着眼睛打算一口干掉它,却不料边上伸出一只手拿开了我的酒杯――是帆上。
  帆上看看我,我感激的看着他。
  “郁离不善饮酒,我替了吧。”趁着尉迟敬德没来得及说话,就把酒喝了下去。
  “不行不行,哪有替喝的道理。”尉迟敬德重新给我续上:“就是因为知道郁离不会喝酒,才让她醉一回。平日稳稳当当的,喝多了才有意思。”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帆上刚要开口,我从下面拽拽他的衣角,秦王的眸子黝黑,面容淡淡的,看着我和帆上。
  我知道这酒不喝不行了,暗暗祈祷不要吐出来才好,就一口饮进。这种酒和葡萄酒的甜润不同,所经之处都奇辣无比,我吐着气,呛得厉害,拿过帆上递过的茶,边喝边说道:“这是什么酒啊,难喝之极。”
  尉迟敬德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甚是享用,笑着道:“这是太白酒啊。”
  帆上看着清亮透明的酒,竟赞叹:“太白酒清雅而不淡薄,浓郁而不酽腻,香味和谐,幽雅舒适。”
  真是各花入各眼,这么好的东西到我这里和砒霜差不多了。
  秦王端起杯子,敬的是尉迟和帆上:“这酒是好酒,介于浓香与清香之间,属凤香酒。如同人之根本,不偏不倚,中正直立。借此酒敬你们,能凯旋回来。”
  三个男人兴致颇高,竟然没再勉强我喝,我暗自庆幸。只见帆上给紫君满了一杯酒,举起自己的杯子敬她。
  桌上立刻都安静下来,我不解其意,紫君干脆带点不知所措了。
  帆上看着紫君:“郁离虽然万事聪明,但是独独不会照顾自己,你比她大几岁,就拜托给你了。”
  帆上是交待后事的模样,心下一酸,忙低了头夹菜。听见紫君清晰的声音里藏匿着心意:“紫君定会尽力。你――也要万事当心。”
  抬头一望,看见秦王正探究的看着我,忙低头继续吃菜。
  席间太过压抑,我决定出来透透气,不料帆上跟了出来。
  他只是站立在一边,陪着我在黑暗的园子里,呼吸着略略寒冷的风。我想了想,问他:“看着紫君可有一见如故的感受?”
  他没作声,我只觉得身上奇冷,他把身上外边的袍子解下,包住我。正要道谢,他却顺势抱我满怀,低声道:“让我一见如故的,是你。”
  我巨震,挣扎:“帆上,你喝多了。”
  “我清醒的很。”他抱着我不放手:“再不说,就怕没机会说了。”
  我停下来,想到此去前线生死未卜,心里面一软就流下泪来:“帆上,多年来你护佑我左右,生死相随,我当你血亲一样的。但是让我像女人般喜欢你,此生怕是不能了。”
  他放开我,带着些询问,酸楚,就那样看着我等着我说话。我用袍子包紧自己,泣不成声:“我心里面有别人。”
  人世间的感情奇怪又迷离,但是,却――是即是,非即非,混杂不得。帆上重新抱住我,宽宽的松松散散的不带任何掠夺,轻轻哄着我:“不要哭,不要难过,没什么的。”
  我依旧哭的泪水滂沱,口齿不清的说:“那你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他抹干我的眼泪,郑重承诺:“好,我一定平安的回来。我们做最长久的兄弟,照顾彼此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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