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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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助手说情。一般说来,伊戈里和米佳耶夫之间的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道,这个西伯利亚入快要代替他这个父亲了:伊戈里听了并不反驳,还认为米佳耶夫就是比父亲强、因为父亲早和母亲分居,只会喝酒,一点也不管儿子,任他自生自长。
有一次,往常在湖边洗马的喧闹被一件小事打断了——湖滨浴场运来了一只小船,这是准尉别卢什用双套马车运来的。他在水上试过船后宣布:此船是警卫司令扎鲁宾私人所有的,不准任何人碰它一下。别卢什不放心,还在船上安上链条,将船锁在拴马排上。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这条小船在岸边几乎搁了整整一个夏天,扎鲁宾根本没有启用过,而当地那些孩子不消说看着这条船就眼红得很,总想坐上小船到湖中游它—圈。
一天傍晚,值班员们给马洗完澡并把它们拴好后,就回警卫司令部吃饭去了。伊戈里从家里拿来几根鱼竿,到湖汊子去钓鲈鱼。可是鱼儿不爱咬钩,他正想换个地方钓,这时从赤杨树丛里钻出来两个孩子:他的同学科利卡·鲍罗夫斯基和雅沙·芬克利。他们谈了不大一会,伊戈里从他俩那里明白了:警卫司令的船是可以“偷”出来并将它划到湖对岸去的。那边有—大片苍翠欲滴的针叶林,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去过呢。伊戈里一听这个主意就动心了,其实当地哪个孩子何尝不向往到对岸去呢,只是到那边去不容易,进湖汊口时,得通过一片泥泞的沼泽,其中有不少陷坑,据说还有水怪。要是能把船搞出来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米佳耶夫还在拴马桩跟前值班,他得替扎鲁宾大尉负责保管这条船。伊戈里讲了这个情况,伙伴们就挤眉弄眼地笑了。原来他们早就侦察好了,米佳耶夫正在灌木从中躺在马披上睡大觉呢;至于锁呢,科利卡马上向伊戈里亮出一把大钥匙,这是用来开他父亲的柴禾棚的钥匙,它的锁正好和扎鲁宾船上的锁一模一样。伊戈里再不说别的,拿起这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小船上的锁。
他们俏悄地把船推到水浅的地方,跳了上去,没有桨就用一很长长的松木杆来代替。开始他们用杆子撑,然后用手划水,好容易把船划到了湖中,这时才发现小船由于在岸边停放过久而干裂了,湖水就透过船舷的裂缝象泉水似地涌进来,他们一时又没有掏水的工具,就用双手一捧捧地住船外泼水,可是船尾还是渐渐地往下沉了,过了一会,孩子们不得不慌里慌张地跳进水里,他们每人都灌了一肚子暖烘烘的湖水,总算上了岸,而那条小船则慢慢地沉没了。
米佳耶夫在拴马桩旁睡得很死,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三个孩子就在一个僻静地方晾干衣服,直到天快黑时才各自回家。到了第二天,当然要寻找这条小船了。有人在湖滨浴场附近曾经看到过本地好打闹的捷姆金,于是立刻将他记录在案。本来还要审讯伊戈里,因为那天一早他就待在拴马桩旁,但值班的米佳耶夫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宠儿会当小偷,所以为他打了保票。一天过去了,伊戈里还是硬着头皮向米佳耶夫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开始米佳耶夫还不相信有这回事哩。肇事者把船沉的地点指出之后,就开始打捞,小船在湖底的淤泥里陷得不深,很快就被捞出来拖到岸边。米佳耶夫看到小船时只往沙滩上吐了口唾沫就走开了,对自己平日钟爱的助手现在是不屑一瞧!就这样,他们两年的友谊完结了。米佳耶夫直到要复员时也没有再跟他答话,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对伊戈里的问候是听而不闻;迎面相见,擦肩而过,也不加理睬。伊戈里并不觉得委屈,他明白人家对自己的鄙视完全是罪有应得的。
他们走了不大一会就进入一片栽得稀疏的松树苗圃。当他们迅速地穿过一行行整齐的树苗,正要走出苗圃时,两人突然都呆住不动了。紧挨林边显然有一条路,有几辆汽车在黑暗中沿着坎坷不平的道路,摇摇晃晃地缓慢地往旁边什么地方驶去。伊万诺夫斯基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迷失了方向竟走到公路上来了,但是不久他就明白,眼前决不是公路,大概是从公路上下来的一条岔道,可是为什么这条岔道上会有汽车呢?
他站在林边隐蔽了一会,汽车就在跟前过去,头一辆车开着灯,带篷的高大的车身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摆动着。后面那三辆汽车的车身也很大,也有篷。它们里面装的是什么?无法知道。但是这些汽车离开公路干线向旁边开去这件事在中尉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希望。于是他没有再向岔路走去,而是转过身来,沿着林边在汽车后面跟踪。
现在,他滑得慢极了,不时地停下来侧耳细听。开始时还能时而听见远处发动机的突突声,后来被一阵风压低了,最后不知怎地——点响声也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整了整老往下滑的,系着沉重的手榴弹的腰带,回头看了一眼彼沃瓦罗夫。在他身旁的彼沃瓦罗夫预感到面临着一场危险,默不作声,吃力地屏住自己的喘息。
“哎,我去看看那边。你慢点滑,在我后头,多加小心……”
彼沃瓦罗夫点点头,同时理了理背上的枪,枪带斜挂在他那穿着白色伪装服的窄小的胸脯上。当然,他的助手的体质是单薄一些,但是现在即使是强壮的人也未必能吃得消。伊万诺夫斯基沿着林边向前追去,滑雪板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他很快就到了小树林的尽头,面前横着一条小溪或是小河,两岸灌木丛生。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已很疲乏,但还是十分勉强地滑过了小河,穿过一段开阔地。这时他意外地发现有—条路——雪地上有两道被一对汽车轮胎压得很深的车辙。伊万诺夫斯基不越过这条路,并且为了能够看见它,他就转身往回走,在开阔地里气这条路保持一定的距离滑行。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看见前面的村庄——村里鸦雀无声,漆黑一团。但是在黑暗中他突然发现附近就有一座木房的房顶,后面还有另一座房子的屋顶也露出来了。中尉马上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避开村子远些才是。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瞅见—个象履带式越野汽车的东西从木房后面拐了出来。这里仿佛还能看到一个东西,在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大,在它上面还插着一根柔软的细杆子。中尉仔细看才看清那是天线。当然,村里是不可能有什么基地的,但是德国人的后方支队或是行进支队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宿营。
“看到了吗?”伊万诺夫斯基俏悄地对同伴说。
“嗯。”
“你说,这是什么?”
彼沃瓦罗夫只耸了耸肩,和中尉一样不知道这是什么。现在中尉象和同样级别的人那样对待彼沃瓦罗夫了,假如有五个或十个战士在场的话,伊万诺夫斯基是决不允许自己这样随便,几乎不讲究级别和礼节;可是现在这个彼沃瓦罗夫对他来说比—名战士要重要得多。彼沃瓦罗夫是他的一号助手、他的副手,更是他的主要参谋——在这里除了他外,就没有别的参谋了。
伊万诺夫斯基将滑雪板往旁一蹬,就在雪地上转过身来,彼沃瓦罗夫也转了个弯,他们迅速地绕离村子。但是中尉刚在雪地上沿了—分钟就停住了,他想:如果这是德军的一个什么重要的司令部呢?司令部对他们来说比那个该死的基地要有用得多,而且那个基地在这三更半夜还不知到哪里去找呢。
他迎风站着考虑片刻,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彼沃瓦罗夫在旁边等候,显然他也明白,指挥员在为他们两个决定什么重大的事情,所以正在以士兵的耐心等待着亡级的抉择。而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却在想:躲开这个匪巢固然是明智的,但不妨先偷偷地摸到跟前侦察一下——说不定能顺手捞到点什么。
当他们正在犹豫时,村子里有个地方微微地亮了一下,象是有个东西在雪地上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这偶然的闪光好象并不说明什么,但是它却在黑暗中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和某个地点。显然,那里有一条街道。中尉想搞清那里的情况,临时决定向那条街道摸去。
“这样吧,小彼沃瓦罗夫,拉开点距离,悄悄地跟在我后头。”
彼沃瓦罗夫点头表示同意。伊万诺夫斯基举起两根滑雪杖使劲一撑,便向村子奔去。
进村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残破的篱笆,中尉从它的缺口进去,里面是个菜园。在夜色中他看到一行灌木丛,上面长着几棵小树,看来这是两块菜园的分界。他转身向小树滑去,借着树身的掩护,踩着不太深的积雪,不声不响地向隐约可见的几所房子走去。周围还是一片寂,略有寒意,斜风吹来,雪花飘零。伊万诺夫斯基分辨不出来传到耳际的声音,但还是根据某些难以言喻的迹象,猜到这个村子里住有外来人,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外来人只能是德国人。这时他觉得似乎马上会发现点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朝那几座房子走去。
眼前耸立着一座白雪覆盖的木屋,旁边有个歪斜的草垛,由几条杆子支着。园子分界的小树到此中断了,树趟的末尾长着一棵杖杈修长的梨树,它那较为粗大的树干在细小的樱桃树中间是显眼的。伊万诺夫斯基老远就注意到它,认为显然应该在这棵梨树下蹲一会再说。可是还没有等他走到那棵梨树跟前,天知道从哪里来的,在草垛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披着长衫的人。
中尉吓了一跳,他明白了:德国人!
与此同时那个德国人也吓懵了,两眼死死盯着中尉,但马上就镇静下来,老远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Es schien Russe……”
伊万诺夫斯基一点也听不懂,他猛地端起挂在胸前的冲锋枪,大概是使劲过大,枪闩在寂静中“咔嚓”地响了一下。
德国人明白白己判断错了,立刻吓得号叫了一声,同时拼命地在雪地上跑,从草垛斜穿过菜园,直向相邻的那座房子奔去。
伊万诺夫斯基—时不知咋办才好,就俯身蹲了下来。看来这样做很及时:旗子那边立即响起了零落的枪声,子弹嗖嗖地打在灌木从的冻枝上。
但是这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半跪着端起枪朝篱笆后面的昏暗墙角打了几枪,接着又打了个连射——这一次打得低些,是瞄准那个正在逃走的德国人打的,这家伙眼看就要消失在房子的阴影里了。但是他最后那几枪是多余的——那个德国人当场就一头栽在雪地上不动了。
伊万诺夫斯基马上用左脚在滑雪板上—蹬,来了个急转弯,匆忙中抓住一根滑雪杖,另一根掉在雪地上。他刚要弯腰去捡,这时从漆黑的院子里又射出了一道红色的闪光,他感到背上被深深地刺了—下,不由得“啊”了一声。中尉立刻明白自己负了,于是急忙蹬着滑雪板发疯似地冲出菜园,向彼沃瓦罗夫等他的地方逃去。
看来,德国人慢了—步,使中尉赢得了十几秒宝贵的时间。当他已经滑到把菜园隔开的树趟的一半时,德国人才纷纷从各个院子里向菜园跑来。那边有个人在厉声地下命令,于是立刻就有四、五个人飞快地追将出来。伊万诺夫斯基回过头来就清楚地瞧见他们,他迟疑了一下:是停下来用冲锋枪的火力顶一下敌人的追击呢,还是赶紧溜到黑暗里去?但是他再也不能快了,伤痛使得他浑身发软,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踩着滑雪板离开。
他听到背后响了几下密集的不太响的枪声,好象是由几支手枪发出的。可是他还是甩开了他们,现在要打中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还是有一颗子弹正好落在他脚下的土地里,他也不回头,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些,拼着最后那点快要耗尽的力气,尽快地冲出菜园。但是就在这时,又有一颗子弹带着尖叫声就在他的头项上飞来,他举起冲锋枪正要给他们一梭子,忽然从前面某个地方传来“砰!砰!”两下响亮有力的枪声,中尉高兴得象是见了救星似地,他知道这是彼沃瓦罗夫打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分辨得出自己人的三英分口径步枪的射击声。从前面的黑暗中,还是正对他去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发出密集的火光,子弹在他旁边飞过,但他相信自己人的子弹是不会误伤他的。
“快,中尉同志!”
伊万诺夫斯基在离篱笆不远的地方跌倒了,这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胸部负伤所引起的扩及半个身子的酸疼,而是由于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心里明白彼沃瓦罗夫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中尉把堵在嘴里的雪吐掉,想站起来,但是感到两只腿不知为什么很沉重,而且摔倒时交错一起的滑雪板也妨碍着他。—支滑雪板已经完全从脚上脱落了,他就狠狠地拽了一下另一只脚,使那只滑雪板也和带子分开了。后面又“啪啪”地响了几枪,不过好象敌人不是在追击他。彼沃瓦罗夫截住了敌人,从黑暗中向中尉跑来。
“中尉同志!……”
“轻点!扶我一把。”
“我在那边打死了一个,这会儿看他们敢来……”
彼沃瓦罗夫迅速地把他扶起来,他看到中尉负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显然这个战士这时心思在想别的事,这点甚至从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看柞子他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地敌人把他们两人都打死是多么样易。
中尉起来想去拣滑雪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于是整个身子就歪倒在松软冰冷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大概到了这时才明白指挥员的伤势不轻,慌忙将自己的滑雪板摔下,跑过来搀扶中尉。
“怎么,您的伤不轻,啊?中尉同志!”
“不要紧,没什么,’伊万诺夫斯基好不容易地说了一句,“扶我起……”
德国人随时都会追来,得尽快离开这里,彼沃瓦罗夫顿时一声不响地扶起中尉那变得笨重的身体,领他离开村子,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上朝某个方向走去。伊万诺夫斯基顺从地趔趔趄趄地一步步挪动着身体,他象喝醉了似地感到头昏、恶心,朝雪地上吐了两大口黑色的东西,却没有立刻就想到这是血。
他们顾不得回头,但就这样也能听到后面还有惊慌的嘈杂声和喊叫声。是的,枪声是听不见了,但是听到那受惊的人声比枪声更叫人焦急。看来德国人已经涌向村边,或者可能在他们后面追踪。伊万诺夫斯基全身上下全被汗水和鲜血浸湿了,厚棉布做的伪装服在腋下的地方有一大块暗色的血斑,他艰难地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时往雪地上吐血块。有几次他们一起绊倒了,彼沃瓦罗夫立即爬起来,搀起中尉,于是他们两人又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在寒冷的茫茫黑夜中艰难地移动着,在冬天狂风飞舞的旷野上绕弯子。
他们再也走不动了,中尉吐了一口血沫,哼了一声“站住”就歪倒在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也倒在他身旁。现在四周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连那个村庄在什么方向也忘记了。他们好象走到了天涯海角,那里既没有自己人,也没有德国人。彼沃瓦罗夫等喘过气来后,就在雪地上坐起来。
“现在我给您包扎,”他说着就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寻找绷带,“您的伤在哪里?”
“在胸部,就在这只胳膊下边……”
“不要紧,不要紧!我马上就包扎。刚才我给了那个家伙一枪,他当场就……另一个看来是溜掉了……整夹子弹全被我报销了。”
伊万诺夫斯基仰天卧倒,解开腰带和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