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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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看到的,”雅妮卡有把握地说。
“你有时间看的。可现在……先到这边来吧……”
她又冲进黑暗里了,轻巧地钻过稀疏的栅栏,越过了一道什么墙,她那浅色的上衣在伊戈里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伊戈里不甘落在她的后面,在黑暗中紧紧跟随,一直走到一个长满野草的小院子里。这儿很黑,天空全被树木遮住了。黑暗中,身边的这面灰墙只显出—点影子。雅妮卡机灵地倾听着静悄悄的四周,光脚走到一个壁 的低矮的小门口,她扔掉手里的鞋,把门往外拉,神秘地低声对他说:“钻进去!”他好不容易钻进了狭窄的门缝,从里面把住两扇门,雅妮卡就从中间溜了进来。当两扇门又合上的时候,里面—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身边的她也看不见了。怕她丢了,伊戈里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肩。这里寂静得有点令人害怕,忽然头上有东西在拍打,发出低沉的声音。
雅妮卡吓了一跳,同时赶忙安慰他:“别害怕,这是鸽子。”
“我不怕,”伊戈里低声回答,尽管这时他又好奇,又害伯。
“这是圣像壁,这是读经台,而这里是……”
黑暗中,他们轻步在嗡嗡响的石板地上走着,雅妮卡把他领到一堵墙跟前,让他蹲下,自己猫起来。
她稍稍欠起身,轻声地喊着:“呵——呵!”
“阿一呵!呵一呵呵一呵”从不同的地方轻轻响起了很多回音,这些声音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阿一呵一呵!”她重复了一起,声音提高了些。
“呵一呵一呵一咧呵一阿一呵一呵……”声音向远处传去,传到黑暗中看不见的教堂门廊的拱顶,向上面跑了,也许在钟楼那里消失了。
“这是回音孔。懂吗?”
“什么回音孔?”
“你不知道?瞧你!……到这边来……就这儿,这儿……”
雅妮卡又拽着他的手,象好人领着瞎子,在黑暗里走去。她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轻推了一下他的一侧。
“你摸。你个子高,也许能摸得着。”
他开始在粗糙的墙上摸起来,一会儿他就摸到了墙上一些磨得很光滑的坑,但他什么也没有明白。不过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感到惊奇。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天尽是新鲜事,但要想一一弄清楚,大概是需要时间的。
可时间偏偏很不够用。一年中这最短的一夜,过得飞快,黎明就要到了。当他们走出教堂,城市上空已经是星光暗淡,东方欲晓,一抹淡淡的晨曦映在遥远的天际,雅妮卡匆匆忙忙甚至不管伊戈里是否来得及消化,开怀畅谈她所看到的、所知道的、非让伊戈里分享不可的、一切有意思有趣味的东西,她捡起鞋,一下就钻进了陡峭的河岸上一丛带刺的野蔷薇中,伊戈里吃力地跟在后面,已经顾不得自己那双讲究的靴子了。这双靴子今天也许磨损得够呛了。
“来,到这儿来!你怎么这么不灵巧。别害怕,掉不下去。我扶着你……”
穿过一条沟壑,他们又来到堤岸,河水已经酣睡,微微冒气。雅妮卡接着往下跑,踩着光滑的石头到了水边。
“到这儿来,趁爸爸还在睡觉,我领你看看我的花坛。小冬青已经开花了,清晨特别好闻——香极了!”
他穿着皮底靴,顺着高坡,连走带滑,来到小船就雅妮卡已经在那儿拿着桨,将船硬往岸边靠。他跳上船,刚刚抓住船舷,雅妮卡就调转船头,顺流划去。
“这样能近些。要是从桥上走,那你多久能走到……”
“嘿,你真……”他赞叹地喊了一声。
“真什么?不好,是吗?说实话,是不是不好?”
“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父亲—会儿醒来,他会给这个好极了厉害瞧的。”
河水的急流把小船往下冲,但她用一只桨就把小船划到对岸,一会儿船靠近篱笆墙,墙头立着几棵高大的柳树。
“喂,抓住!要不然就冲走了。”
他急忙抓住水中闪现出来的一个朽了的小木桩,她跳上岸,他们把舵拖到长有水草的地方。这里比她原来开船的地点只往下偏了一点儿。
“早晨船主会找到的。现在……先过这个胡同,然后再沿着花园穿过土豆地,我们家的小房就在河边的教堂附近。你不太累吗?”姑娘瞧着他的眼睛,突然关心地问。
“不累,不要紧……”
他们在郊区一个长满嫩草的胡同里走着。姑娘两手提着鞋,走时肩膀轻轻地挨着他。伊戈里感觉到了从她那薄料短上衣里透过来的体温,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闻到了她头发上奇怪的香气,伊戈里想,今天他实在是太幸运了。现在他已经感谢自己缺乏教养促使他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开了那个荒唐的玩笑,他感谢这个城市和它的名胜古迹,感谢他—生中这个最特别最幸福的时刻。
“雅妮卡!”他轻声招呼,一面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姑娘只是着急地加快了脚步。
“雅妮卡…… ”
“我们绕过这座小房,然后拐进一条小路,穿过园子就……”
“雅妮卡!”
“快,快!别拉下!要不爸爸快起来了,那他一下就发现……”
顺着篱笆、踩黄牛篣从生挂满露珠的小路,他们爬了一个坡,走得更快了。天开始亮了。附近,在果园菜地幽暗的浓荫里“涅曼”外区还在沉睡。他们过了一条踩得很结实的小径,来到一片白花开好象繁星一样的土豆地边,嫩绿的茎叶和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浓烈的清香。雅妮卡快步在前面走,他的靴子被土豆茎叶缠得几乎跟不上她。教堂已经很近了,在放亮的天空衬托下已经看得见它的轮廓。教堂后面什么地方,她说过的木桩在轻轻地拍打着温暖的河水。当她走到离教堂院墙还剩百来步时,—种奇怪陌生的声音,先是很轻,但很快就变成隆隆巨响,打破了这个还未睡醒的城市的寂静。
雅妮卡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嗡嗡叫?是飞机吗?”
是的,这显然是飞机越来越近,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近几周来人们担心、发愁、惶恐安的最可怕的事,竞这样荒唐无稽、不合时宜地发生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热切地希望那个可怕的事不要发生,能够平安度过,但看来还是发生了。
惊恐万状的稚妮卡好象寻求保护—样,向他猛扑过来。他刚用发冷的搂仕住她,附近一阵巨响,把他们震倒在硬挺挺的土豆秧上。清晨被大片红黑交织的火光映亮了,一股股强烈的热浪扑打在她们的背上,泥土厚厚地盖满了他们一身……
等第—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过去,他站了起来。雅妮卡也在身边跳起,她被头散发,短上衣全弄脏了,却不知为什么还在使劲往那只踩脏了的脚上穿鞋。他因为被爆炸声震聋了,所以没有马上听见雅妮卡那弱得出奇的声音。
雅妮卡向他喊:“往桥上跑!快往桥上跑!桥在教堂后面……”
当然,他应该往桥上跑,到司令部去,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这样去做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在爆炸的冲击下,几次他跌了又爬起,向着桥头飞跑;慌乱中恍惚看见一个惊呆了的姑娘,双手提着一只闪光的便鞋,孤独地留在挂满露珠、开满白花的土豆地里……
第十二章
不知从哪儿突如其来的枪声,把他从昏迷的沉思中惊醒。起初他觉得,这是村里头有谁无意中放了几枪,但当他提心吊胆、侧耳细听以后,就知道是从对面村子传来的;这正是他们昨夜来的方向,彼沃此罗夫也正是往那里去的。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大难临头,心凉了半截。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但毫无疑问——枪声是从那里来的。
大概,最先的几枪他在沉思中没有听到。当步枪清脆地响了一声、而冲锋枪在寂静里嗒嗒地一阵扫射以后,他才明白过来。不用说,一定是他那支冲锋枪——德国人的冲锋枪不会那样打。这是他能准确感觉出来的。伊万诺夫斯基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子,但胸部感到有什么堵得慌,痛得喘不过气来,他大咳不止,吐出了一口凝结的血块,于是又有气无力地仰卧在长凳上。似乎在他咳嗽的时候,村子那儿已经平静了,他后来虽然仔细地听了很久,但再也听不见什么。
中尉勉强抑制住内心的焦急,在长凳旁边模到了表,已经七点四十分了,也就是说,彼沃瓦罗夫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半钟头了,如果离那个村子只有—公里,就算两公里吧,那他也该回来了。但既然他没有回来,那就是说……他进了村子,就是说,他没有能够悄悄地回来,伊万诺夫斯基昨天那样的遭遇也落到了他头上。
中尉又欠起身子细听起来,他想从黑墙上透点毛毛亮的小窗口往外看,但身子还没有伸到窗口,就坐着不动了。他头晕目眩,眼前直冒火星。他一只手摸着显得格外沉重的步枪。但摸步枪干什么?澡堂里此时又没有什么动静,附近也没有人。彼沃瓦罗夫显然在村里陷入了困境,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去减轻他的困难呢?然而,他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他用了很大力气一只手抓住墙壁,来到更衣室,一脚把门踢开了。
这个冬天的夜晚,象今年十一月每个夜晚一样,刮着风,低矮的天空没有星星,大地昏昏沉沉;地上覆盖一层干净的新雪,雪地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彼沃瓦罗夫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脚印,顺着澡堂的墙根,向墙 角拐过去了。
伊万诺夫斯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阵阵狂风呛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倾听寂静的黑夜,但是再也没有听见什么——没有枪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喊声。于是,他没有掩门,在门槛旁边坐下,靠着圆木墙,这样坐了一个钟头,也许更长些。他清楚地意识到,彼沃瓦罗夫如果几分钟内不回来,那就是永远回不来了;他怀着这种焦急和痛苦的心情盼望他回来。
过了几分钟,过了几小时,但彼沃瓦罗夫还是没有回来。伊万诺夫斯基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跪着爬到门槛后面,摸到自己的小方表——时间是九点五十分。
“为什么,我为什么派他去呢?”中尉心情很后悔,“找他妈的什么滑雪板?什么参谋部?这只能毁了他,连我自己也毁了……”
的确,没有彼沃瓦罗夫,他已经什么也不能干了,但既然自己已经非死不可,那么当时至少应该想法让战土活下去。可他却把彼沃瓦罗夫派去执行一个只有千分之一成功希望的任务。德国人可能安排好了埋伏,田野里可能设下潜伏哨,而且一定是加强了村里的警戒;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是不那么容易。既然昨晚他都没有成功——那时参谋部人员还没有被惊动,那么今晚就更不会成功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呢?”伊万诺夫斯基千百次地问自己。
其实,他都已经知道怎么办了。他现在只是故意拖延时间,对彼沃瓦罗夫还抱着也许还能回来的一线希望。但当他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完全是幻想以后,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试了试自己究竟还能干些啥,也许是啥都不能干了。尽管很费劲,但还能站得住,特别是手下有支撑的时候。现在墙壁成了他的支撑,到了田野他可以支撑枪托。他的两条腿多少还听使唤,但呼吸和脑袋就更糟了。可他想,到田野经风一吹,神志也许会清醒。呼吸也可能会顺当一点。如果不急走,慢慢来,多停停,节省着体力……
中尉的主意已定,他回到澡堂,把子弹带里的一夹夹子弹塞进了几个衣兜里。背囊他已经没有力气背上肩了,只好留在长凳上,但随身带了一个手榴弹。他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于是把着门框走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但却以令人无法解释的顽强意志,沿着彼沃瓦罗夫清晰的脚印走了二十来步,也只是在这以后他才停下来。枪比刚开始重多了,但当他快要跌倒,特别是在停下来的时刻,还得靠它来支撑。如果只靠他那虚弱发颤的两只腿,那早就站不住了。他喘了口气带着惊疑和狼狈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澡堂的黑影孤零零地治在后面。可爱的澡堂啊!他们在那里平安度过了一天一夜,而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次,他摇摇晃晃地大概没有走出十五步,就咳得停下来。咳嗽是他这段路上最坏的事了——咳嗽深深地牵动他内脏的伤痛,痫得眼睛发黑。但彼沃瓦罗夫给他胸部包扎的看来还不错。干巴的伤痂虽然引起疼痛,但绷带能不让滑下来;伤口也不再流血了。要不是体内难忍的剧痛,该多好!
他想尽量走得快些.现在澡堂也就成了衡量他速度的标记。在两条腿颤颤悠悠站立不稳,他已经停下来四、五次了,每一次都要回头去看看。但每一次都看见澡堂灰蒙蒙的阴影,澡堂象是故意停留在那里,硬是不愿消失在黑夜中。大概过了至少—个钟头,灰黑的夜色才把澡堂吞没。
四周是雪、是风、是原野,——中尉知道好象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现在要想返回去已经是不行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力气了。他甚至不再往回看了,后面已经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吉凶祸福,全在前头!
后来他接连两次跌倒,因为两条腿站不住。这两次没有马上爬起,都是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受震动的伤痛过去才起来。还有一回,他就更是倒了大霉——跌倒时身体很笨,仰面朝天,摔得很重,痛得象是昏过去好一会儿。后来他苏醒了,但还是长时间地躺在雪地上,总感觉那颗手榴弹圆骨碌地咯在身下,但他还是鼓起了劲,爬起来坐着,以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迈出了显艰难的头几步。
他竭力什么也不想,甚至连四周都不大去看,但目光一直盯着深深印有彼沃瓦罗夫脚印的雪地。这脚印朝着一个方向延伸。看来这个战土对他们昨天从村子出来的路记得很熟,所以是快步朝那儿走去的。现在伊万诺夫斯基最怕走岔了这些脚印。
走岔是容易的,特别是当他感到阵阵虚弱、眼前发黑的时候。但这时他就停下来,把枪拄在地上,等虚弱过去。另外,风也特别讨厌——刮得他不能往远看,眼睛尽淌泪,有时候,风是刮得那么凶,伊万诺夫斯基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刮倒。但他顽强地和风、和自已的虚弱、和伤痛搏斗。他当然知道,未必能再见到彼沃瓦罗夫,很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但彼沃瓦罗夫被他派去送死的这条路,他还是应该走完的。他不能只顾自己活命而让彼沃瓦罗夫下落不明。固然,在这场战争里被他拿去冒险的人够多了,有几个是由于他的安排在战争中牺牲了。们他的这次冒险非同以往——这是最后的一次,因此他伊万诺夫斯基决不能半途而废。虽说在这场反对死神的激战中有许多人他没有保全下来,不过他又何曾保全过自己,唯有这一点还可以说明他没有辜负那种指挥别人的权力。这是在战争中他唯一希望的权力。至少在自己死以前应该知道可爱的彼沃瓦罗夫现在是不是流血负伤而躺在这原野的什么地方。
他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走呀,走呀,他一再停下来,身子靠在彼沃瓦罗夫那支又重又长的步枪上。有一次,两条腿实在站不住了,他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了很久。但这次站起来时,是那样吃力,那样痛苦,以致他再也不敢坐了,只敢靠着枪托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