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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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几乎成了他在这一夜里遇到的最大困难。他绷紧灵敏的听觉,搜索着旷野上的每—点声音。但是除了风声不停的喧闹,周围万籁俱寂。公路,这条曾经如此吸引过他并迫使他付出过极大代价的公路,现在是空荡荡的。周围的一切都安然入睡了,只有雪尘打在冻冰的伪装服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慢慢地掩盖他那躺在车辙里的身体。
伊万诺夫斯基听了又听,但什么出没有听到,他开始发愁了。他想,根据种种迹象,到天亮以前看来谁也不会来了。这条公路夜间不可能有车来往,说不定早晨才会来人吧。天亮一定有车从司令部出来或者到司令部去,司令部不走公路是断然不成的。但离天亮还有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他就弄不清楚了。他现在很后悔把表留在澡堂里。这也许是太粗心大意了吧!不如道时间,他简直无法计算自己的气力,以便维持到天明。
他失去感觉的手指紧紧握着手榴弹把,胸部贴在雪地上。他等着。他几乎没有睁眼睛,不睁也知道:除了昏暗的雪光,周围什么也没有。在这万籁惧寂的雪夜,他紧张的耳朵能听治周围各种声音,但他如此盼望的那种声音,哪儿也听不见。
由于趴着不动,身体很快就开始冻僵了,他十分明白,不等德国人动手,严寒和冷风就把他干掉了。他身体全冻透了,甚至无力打哆嗦了,但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反而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可怕的结局。简单说,他在慢慢地、不可避免地、一步一步地冻死过去。这儿没有谁能给他帮助,给他鼓励,甚至没有谁知道他是怎样走完自己的路程。一想到这,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感到害怕、甚至恐惧。他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困难时刻总有人在身旁,总有人依靠,总是同人一起度过危急关头。而这里却只有他一个人象一条受伤以后又被赶得困乏不堪的狼,呆在严寒的茫茫荒野里。
他当然是非死不可了。虽然他神志不清,但这一点对他还是够清楚的;他对此也不感到十分惋惜。什么也救不了他,他也不幻想奇迹,他知道:被子弹打穿胸膛的人在战争里是不会有奇迹的。他现在—无所求,只是希望不白白死掉就行。只是不要先就冻死在这条公路上,而是等到了黎明,等到一辆德国人坐的汽车。万一碰上个将军,那就太好了!伊万诺夫斯基会让他连同阔气的小轿车—起升上天的!最次也希望能碰个上校,或者一个什么法西斯头子。很可能,村子里是个大的司令部,高级人物那儿有的是。
为了这,那就需要活到黎明,熬过这不祥之夜的严寒。这一夜竟是如此地难以度过,他不由得开始害怕了。他害怕冻死在公路上,客怕睡过去或者长时间地失去知觉,害怕妨碍他每一个动作的胸部伤痛,害怕咳重了一声,害怕因此把血流尽。在这该死的公路上,许多危险都可能发生,他必须战胜,或者躲开,用机智绕开这些危险,为了坚持到天明。
他的两只手几乎已经失去了感觉,而现在两条腿又开始冻麻木了。他想活动一下一只靴子里的脚趾,但毫无结果。于是,为了勉强维持身体的热量,他开始用两只结冰的靴子磕打着公路。在寂静的夜晚,身后响起了沉闷可怕的敲打声,他不磕打了。脚一点儿没有暖和过来,心里感到更难受了。他感到正在失去知觉,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榴弹塞在身子下。此时他不得不把手榴弹看得比生命更可贵。没有手榴弹,他在公路上的存在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在极度的昏迷之后,接着是—阵长时间的极度虚弱。这时他又感觉出刺骨的寒冷,他害怕地打了个冷颤,好象这茫茫的长夜没有尽头,什么高招也无助于他等到天明。但这怎么能行啊!——这种无满绝逐情绪的抗议声几乎从口里喊了出来。难道就这样毫无结果吗?那么多的辛苦努力又为了什么?难道全都白费?但这么多的努力——是物质的“我”的产物,而且这努力本身大概也是物质的,这物质就是他那已经虚弱无力的肉体和被他流掉的鲜血。为什么这么多的努力要在这非常物质的世界坚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乌有?
然而,他几乎十分清楚,一切都将归于失败,但他不愿这样去想。他愿意相信:他历尽千半万苦所做的一切,总会在什么地方表现出来,在什么东西上表现出来。就算不是在今天,不在这儿,不在这条公路上,而是在别的地方,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这场战争中,他的痛苦牺牲,也象成千上万的人同样痛苦的牺牲一样,总应该导致—点什么成果。又怎么能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死呢?他总是为了点什么才生,才活,才做了这么多斗争,忍受这么多痛苦,还流了血,现在又正在苦难中献身。这里总应该有点什么意义,即使是微不足道,那也还是人生的意义吧。
他突然一下子相信了:会有意义的。一定会这样的,在这世界上任何的人生苦难都不能没有意义,何况是前方战土的千辛万苦和流血牺牲。战土的鲜血洒在这块令人不愉快的、但毕竟属于祖国的冰天雪地里。这是有意义的!而且会有结果的,不可能没有结果,因为不应该没有结果。
只要他等到天明就好了……
这时,严寒冰雪已经侵入他的内腑——他感觉到这点。他用还没有完全失去的模糊意识注视寒冷怎样在缓慢地、却又是步步紧迫地征服着他失血过多的身体,他计算自己短暂的余生。有一次,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突然感到吃惊,于是再用力睁大一些,旷野上空已经发亮。那象是永远笼罩着大地的夜幕,现在明显地升高了,田野更开阔了,天空蒙蒙亮了,结霜的白桦树相映在天空里显得十分清楚。落满雪尘的公路伸向昏暗的远方。
他对这一切只是迅速地扫了一眼,但眼睛已经感到疲倦,他正想把头放回到雪地上,忽然发现了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辆汽车,但他定睛细看,觉得更可能是马车。由于看的时间长,他疲倦了,头耷拉到了雪地上,感到心慌意乱,又是害怕,又是希望。一个重大的、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摆在他面前:马车上坐的可能是什么人呢?要是农民、农庄庄员,那就真是所谓奇迹了:他快要得救了!可这是不久前所不敢相信的,要这是德国人呢?……不可能!他实在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德国人要么这清早坐着马车从驻扎着大司令部的村庄来这儿呢?他全力反对这种荒唐的推测。他这一夜什么都想过,但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运东西的大车。他跟这大车是毫不相干的。
然而那确实是大车,正向这儿慢慢走来。拉车的两匹枣红大马已经看得清楚了,它们摇晃着短尾巴,轻松不费力地拉着满载麦秸的大车。车顶上坐首两个德国人坐在那儿,摆弄着缰绳,在低声交谈。
伊万诺夫斯基看列眼前炸一切,全身都凉了,呆呆地躺在车辙里,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有这种倒霉事。在做了这么大努力、受了这么多牺牲和痛苦之后,他竟然不是去炸弹药基地,不是去炸身穿讲究的“奥普伦式”上将服的将军,甚至连个带公文包的上校参谋也不是,而是去炸两个赶麦秸车的车夫!
但看来结果只会如此。至少,他的一切都快完了。为了伟大的胜利,为了尽战士的天职,他做出了自己最后的贡献。别的,更大的贡献将落在别人身上了。大型的弹药基地,不可一世的普鲁士将军,气势汹汹的德国法西斯匪徒——他们也许都能摊上。可他自己只摊上这两个车夫。他也只能跟这两个车夫进行最后—次早已定局的战斗了。但他非这样不可——为了自己,为了彼沃瓦罗夫,为了在通过火线时牺牲的谢卢佳克和库德尔雅维茨,为了沃洛赫大尉和他的侦察员们。还为了很多很多人……于是他用牙齿咬着铁丝圈,把紧盖着的销栓从弹柄里拔出来。
马车缓缓驶近,看来他已经被发现了。军大衣领子高竖在脖子上的那个德国人,侧身对他坐着,他还在继续嘀咕什么,驾马车的另外那个船形帽罩到了耳朵的家伙,已经伸长了脖子,注视着公路。伊万诺夫斯丛把手榴弹塞到肚子下面,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自己穿着伪装服,远处是看不大清楚的;况且他在车辙里,身上又盖着不少雪。他极力不动弹,几乎是停止呼吸,他这样猫着,连双眼也闭上了。如果他们发现了,就比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让他们再靠近些吧。
但是他们没有靠近,而是在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并且朝他喊了几句什么。他照样—动不动,也不回答,只是眯缝着眼睛,偷他地注视着他们。这一夜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象此时此刻这样深情地感觉到垫在肚子下的那颗手榴弹。
其中一个,即竖起大衣领坐在车上的那个德国人,没有等到回答,就抓起卡宾枪,贴着麦 滑下来。另外那个没有动地方,手里继续握着缰绳,伊万诺夫斯基因此气得哼了一声。事情的结果比他估计的还坏:向他靠近的只是一个德国人。中尉感到心里发紧,两眼发黑,公路和公路上的白桦树向一边歪倒。但他还是尽力维持住了知觉,等待着。
那个急步跑来的德国人,咔嚓一声,拨弄了枪栓,命令地喊了一声,就敞着长长的大衣襟,大摇大摆沿公路走来。他端著卡宾枪,枪托夹在腋下,随时准备射击。伊万诺夫斯基一点点放开身子下面的手榴弹的金属板条,他默默地,象祷告一样,心里叨咕着:“你就来吧,来吧……”他等待着,他整个身心跳沉浸在这“伟大的期待”当中,此外他已经毫无作为了,他无法把手榴弹扔到敌人跟前,他只能让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一起炸掉。
然而,这个车夫看来不属于勇士之列,他走得那样小心翼翼,似乎马上就要向后跑,但他毕竟还是在靠近。
伊万诺夫斯基已经能看清他那没有刮脸、还有睡意的面孔,惊惶不安的眼神和结上霜的大衣钮扣。他根本没有走到伊万诺夫斯基跟前,就又喊了一声什么,站住了。紧接的一刹那间,中尉就看见德国人端起卡宾枪开始瞄准,他气得差点儿没喊出声来。这个德国人瞄准的动作笨,很费劲,枪简长时间从这边晃到那边。他的同伙一直在车上向他说些什么,也许是教他怎么射击吧。但伊万诺夫斯基仍旧躺着不动,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凶手,绝望的泪水顺着面颊滚下来。他就是这样等到了黎明,就是这样在公路上碰到了德国人!一切就要这样愚蠢可笑、这样荒唐无稽、这样一无所获地结束了。这种结局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生的!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站起来吗?叫—声吗?举起双手吗?还是悄悄地、顺从地正面接受这最后一颗子弹而永远离开人世呢?
他当然是要离开人世的,现在他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秒钟了,接着将是他那“永恒伟大的安息”。处在他这种情况就是这样也不坏,因为这可以一下子解除他的一切痛苦。他虽然死了,但还有别人留下来。他们一定胜利,他们一定会重建这块绿色的、幸福的土地,他们一定会尽情舒畅地呼吸、工作、相爱。然而他们的这种幸福也许还要归功于牺牲在这公路上的—位二十二岁的排长——伊万诺夫斯基中尉呢!
不,他没有站起来,因为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也没有喊一声,虽然喊还是能够的。当孤独的枪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砰的一下,又—颗子弹钻进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他只是身体颤了一下。子弹打在他的肩上,大概把锁骨打碎了,但他仍旧没有动一下,甚至没有哼—声。他只是尽最后一点气力咬紧牙关,并且永远闭上了眼睛。他怀着最后一点点希望,听着公路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想:可能还没有完全失败,甚至可能成功。他还留有一丝一点的成功希望。他强忍住牵动各身的新伤痛,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向侧翻着身子,从身子底下抽出手榴弹。正当脚步声停在近处时,他到底抽出了手榴弹。他身子的一侧感到手榴弹的金属板条使劲地弹了一下,雷管啪地一声,震耳欲聋。那个德国人尖叫了一声,大概是在逃跑。伊万诺夫斯基还听到他在地上走了两步,再往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几秒钟过后,当混杂着积雪的尘土落下来时,公路上已经没有他了。只是公路的车辙里一个不大的弹坑在风里冒烟。周围被炸开的雪地上,到处是冻土块,被炸得飞起的德国人尸体,脸朝下地躺在路沟那边,军大衣的长襟摊开在弄脏了的雪地上。大车向一边倒了,麦秸撒了一地。套在车上的枣红大马挣扎地妄想站起来。另外那个幸存的德国人吓得把枪扔在车旁,沿着公路向村里跑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