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战壕离得更近,离河的那边只有一百来米;到河那边后,小分队必须挨着河床拐个弯,并设法在这个战壕和旁边另—个战壕中间的灌木丛里穿过去,后一个战壕位于小山岗的突出部分,带尖鼻子的小山岗象个倒扣着的大勺子。
他们爬着。雪不仅更厚,而且变得十分松软,积雪覆盖的、夏天没有割过的冻草在手下沙沙作响。这已经是沼泽地了。伊万诺夫斯基偶尔不注意,他的膝盖压破了表皮冻得还不结实的青苔,只听见扑通一声,水从青苔下面挤到雪地上。他停下来一会儿,想仔细听一听这一不慎的动作是否暴露了自已。好在这儿灌木丛已经开始了,伸手就够得着赤杨树,红枝条密密麻麻,好象雪地里升起一堵墙,无法过去。伊万诺夫斯基顺着灌木从又爬了几步,好让还是拉长了距离的队伍都爬到灌木从的按安全掩护之下。朝村庄那一面,他们有灌木丛的可靠掩护,连照明弹也不可怕了。虽然在另一面,那没有遮挡的小山岗仍然在威胁着他们的安全,但它毕竟离得比较远,即使在照明弹的亮光下从那里也发现不了他们。
中尉总是忍不住想站起来看一看后面,队伍末尾的几个人是否落后太远。现在要紧的是统一指挥,把大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分散就息味着灾难。不错,如果发生什么情况,那里会有人对付的,邱宾就在最后面。这个人一般说来并不笨,年龄比中尉本人还大十来岁。但邱宾是预备役军人,虽说他个性还满可以,可他真正的实战经验能够用吗?伊万诺夫斯基本人是正规军军官,从六月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到现在,什么样的灾难他没经历过?他是不怎么相信预备兵的。为了更稳妥,更有把握,他往往总要尽量多分担一部分这些人的工作。今天他和建议晚一些穿过去的准尉之间发生的那场简短的争论,给双方留下了不愉快的感觉。中尉本来就不允许任何人来分散白己的权力,何况还是在这种他只相信自已和自己的机智果断的事情上。眼前,总的来说,一切都对付过来了,要是走运——以后也都能对付过去,那时候有机会他将对邱宾提提这件事……
后面,鲁卡绍夫在积雪松软的雪坑里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问:“中尉同志,现在往哪儿去?”
“轻点!后面怎么样?”
“爬来了。只是谢卢佳克落在后面……”
又是谢卢佳克!还在营里时这个谢卢佳克的笨手笨脚就已引起中尉的不满,但在匆忙准备出发的情况下,伊万诺夫斯基干脆就没太注意他,他只是想到:这人身体好,能坚持住,而且小分队需要个工兵。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就只好随手收下了这位上年纪的、笨手笨脚的大叔。战争已经不知多少次证明,一个战士光有一般的体力是不够的,还必须受过训练,具备—定的技能。实际上他们都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时间根本不允许这样做。侦察处长和特工处长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审查和研究名单,挑选人员,直到最终组成小分队,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训练呢?
伊万诺夫斯基就地放下滑雪板,绕过鲁卡绍夫,顺着他的足迹向后爬去。果然谢卢佳克跟中士拉开了距离,此刻又笨又吃力地在雪里爬,把别人挡在他的后头。
中尉冲着他狠狠地轻声问:“怎么搞的?”
“弄得他妈的,出了一身汗,还要多久才能用滑雪板?”
“动作快点!快!他用严厉的耳语催促这个战士。
谢卢佳克左右晃动着掀起的臀部,驮着装有炸药的沉甸甸的背囊,外伪装衣,爬着向中士撵来,其亲的人也跟着蠕动起来,中尉让哈基莫夫、扎雅茨、苏德尼克、还有个谁(因为风帽拉得太低,脸没有看清楚)从身边过去,最后等到了准尉邱宾。
“出什么事了?”邱宾问了一声,在伊万诺夫斯基身边稍停了一会儿。中尉没有回答。这还用得着回答?难道准尉自己没有看到小分队拉开了距离,没有保持必要的紧凑。作为殿后,准尉对此是有一定责任的。
“谁在后面叮当响?”
“叮当响吗?没听见。”
他自然没听见罗!伊万诺夫斯基没有再说,他屏息凝神地听着四周。附近却是鸦雀无声:我们的人埋伏在小山岗的松林里不声不响,德国人在前面也毫无功静。九个鼓鼓囊囊的身躯披着沾满雪花的白色伪装衣,齐整地俯卧在他们扒好的一条雪沟里。
“应该注意听,”伊万诺夫斯基低声说了几句。“现在要穿过火线了。不许给我弄出一点声音。”
准尉没吱声,中尉迅速地跪着向前爬去。他经过战士的身边时,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是仿佛切身地感觉到了从风帽下射出来的警惕的目光,里面充满着期待与不安。大家都默不作声。
伊万诺夫期基撵到谢卢佳克身边时,见他不好意思地喘着粗气,四肢摊开在雪沟里,便严厉地命令道:“使劲!谢卢佳克,使劲!懂吗?”
中尉爬到了他这直现在已经收拢的队伍前头,重又在灌木丛边缘积雪最深的地方向前爬去。他一只手在雪地上抱着滑雪板,另一只手拖着冲锋枪,装着冲锋枪弹盘的弹药带从胯股滑到腹部,中尉一再地把它甩到背上。在雪地里他撞上了一堆枯树枝,在寂静的夜里劈劈啪啪地响开了;伪装衣被什么东西挂破了;滑雪板卡在雪地里。中尉一面心里骂,一面往旁边爬,费了—会儿工夫才爬出这个鬼地方,接着他稍稍避开灌木从继续爬去。离这里不远应该遇到一条小溪,它流入小河;从小溪开始就是德国人防线缺口中最危险的一段路了。
然而在他爬到小溪以前,前面不远处的上空“啪”地响了一声,接着咝咝地直冒火星,一道耀眼的火光划破天际。
正在跟积雪激烈搏斗的伊万诺夫斯基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照明弹。照明弹还没有飞到他们头顶就在空中散开了,变成一束光焰耀眼的礼花;被这种强光照得明晃晃的茫茫雪原,连同上面的灌木丛,突然隐蔽不动,缩成一团了。然后,一个什么东西摇晃了—下,向一边飞去,一团乱影在河滩地一闪而过。照明弹落到了灌木丛后面的雪地上,它残余的寒光还叫亮地闪了几秒钟。
伊万诺夫斯基原地趴着不功了,几乎没有喘气,胸部憋得难受。雪尘在他脸前随风飞舞。中尉估计马上会有枪声、喊声和其他照明弹,但是沉沉黑夜里仍然是一片叫人紧张可怕的寂静。为了能尽快恢复视力,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注视着前方。这照明弹究竟是从哪里发射的?他疑惑莫解。按理说,在照明弹升起的那个方向,不应该有德国人——那里是沼泽、小河和灌木丛。他们原来正是要往那儿爬的,可是现在看来,此路已经不通了。
鲁卡绍夫在后面捅—下他的靴子,但是中尉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吭声。敌人发现了没有?这是现在他唯一担心的问题。如果发现了,那么他们今天这次尝试也许就此完蛋;如果没有发现,那就应该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又一分钟过去了,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再出现照明弹,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心想,看来敌人在那里布置了值夜的照明弹手,还是避开他为好。中尉赶忙转身进了灌木丛,爬到了低矮的河岸上,有几棵又粗又黑的赤杨树俯视小河。他果敢地从岸上翻身滚到了平坦的河面,结冰的河面上铺着一层薄雪。他们过了河,发现这边的灌木从稀疏了一些,沿着河岸延伸,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林带,再往前是那个小山岗,上面有一座村庄,德国人的那个战壕就挖在村外一间歪斜的木房脚下。
鲁卡绍夫中士紧跟在后,—步也没有落下,正在中尉停下来踌躇不前的时候,他爬过来对看中尉低声说:“咱们走小河吧………”
“嘘……”
情况变得复杂了。这个地方离敌人太近了,只有紧挨河岸,才有可能从敌人旁边过去。多么想到冰冻平坦的河面上去啊!可是这儿河道弯弯曲曲,象根被鬼弄得七扭八歪的绳子。“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爬过这九曲十八弯啊!”伊万诺夫斯基沮丧地想。“还有,要是遇到没有冻结实的地方呢?”
他现在觉得,时间过的太多了,他不该在这灌木丛里磨蹭这么久,而且一开始就耽误了时间。中尉焦急不安地打了个寒颤。他刚回头去看,后面的人这时都已经过了河,正等着往前爬哩!在灰蒙蒙的夜色里,跟前几个人的脸模模糊糊露出一点黑影,其他人的脸完全看不见了。于是他以更大的决心继续在雪地上爬起来。
这一回,他爬了不大一会儿,还是从原来那个地方腾空升起又一颗照明弹,伴随着一声枪响,中尉把身子紧缩进雪里,使劲盯着雪地上那堆树枝,它在照得通明的皑皑白雪的衬托下黑—块白一块,混沌一片。不对,照明弹还是象原来—样,朝他们爬去的方向即河滩地的对面飞去了。这说明,他们还是没有被发现。等照明弹熄灭以后,他如释重负,猛拉了—下滑雪板,借着胳膊和膝盖的力量迅速地向前冲了一步。当四周又漆黑下来以后,有好几秒钟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扒着雪和拖着滑雪板。忽然一道强光又刺得他眼花目眩,从空中直射河滩地,把雪地照得明晃晃的;灌木丛的黑影犹如半个大圆圈,飞快地倒映在河滩地的白雪上,显得十分清晰。树影不动了。伊万诺夫斯基也趴着不动,感到这一大片明亮地方随时都会被哒哒的机枪打成百孔千疮。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他跟往常一样,思想反应特别灵敏,他意识到:这可怕的情景眼看就要发生。照明弹在高空都烧没了,但夜还是原先那样安静,他重又紧闭了一下以眼,让视力恢复过来。如果被发现了,那就应该后退,回到河那一边,借河岸作掩护。如果没有……那么就应当赶快往前爬,尽量离这个该死的地方远一些,在这里敌人可以大施淫威,从两个方面照射你。
还是没有枪声,就是说。还没有被发现。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冒冒风险,争取成功,于是带着铤而走险的心情向前冲去。快!快!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有力而敏捷地沿着河岸爬去,他的整个身体都埋在雪里,雪无情地打在脸上,钻进嘴里,使人喘不过气,看不见东西。当视力恢复到能在黑暗中辨别东西以后,他突然发现村子的左方有—个齐膝高的小土坡在掩护他——大概是田地和草场的界埂。这使他高兴极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照明弹了,他的全部意志集中在点——前进!
他爬得很快,也爬了好久,胸部和背部内衣被汗水和雪水湿透了,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战士,这样做有什么用?现在还能再催促他们?他现在只有靠表率的威力,靠“照指挥员去做”这样一条军人守则起作用了。
当空中又亮起照明弹的时候,他才停下来,一只手伸在前面。头稍稍从雪地上抬起向后看去。果然,战士们的距离又拉开了,中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约二十来步的间隔,偏偏这时候界埂到了头。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隐蔽和躲避德国人那个前沿战壕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山岗上的木房已经过了,照明弹也是朝身后的方向飞。前面又出现一片宽阔的平地,一排排稀疏的灌木长在它的一个边沿上。
照明弹熄灭了,他的心也随之放下了,最困难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想到这,别提有多高兴了,虽说这是短暂的、有所克制的高兴。但是他还没来很及向前挪动一下滑雪板,身后突然“啪”地响了一枪。伊万诺夫斯基猛地一惊,转过头来,一只手习惯地放在缠着绷带的冲锋枪的扳机上。但后面和两边郁没有发现什么、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这一声枪响,没听到任何声音,附近也不见任何人影。但只过了几秒钟,灌木丛上空有两处同时亮起来。中尉的目光越过肩头注视着照明弹的飞行——这两颗也和先前几颗一样,落到后面去了。就在这时另外两颗腾空而起,飞到小河的两边。在照明弹的亮光下,木房那边密集刺耳的机枪声响开了。机枪连射的火光下雨般抽打在小河边的灌木丛上,有几颗子弹打在刚才他们隐蔽的小土坡上又反弹了回来,绿色的火花四处飞溅。借着照明弹的亮光机枪盲目地、但有把握地在搜索他们,在这样近距离的火力搜索下,只有这个界埂才救了他们的俞。伊万诺夫斯基趴在那儿,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本来都很顺利,没料到全部被这毫无道理的一枪搅乱了……
他们这样大概过了很久。中尉开始打寒颤了,湿了的内衣象冰做的铠甲贴在身上。空中燃烧了大约十来颗照明弹,机枪声似乎也平息下来。这时,后面的鲁卡绍夫碰了两下他的靴子。
“库德尔雅维茨负伤了。”
“重吗?”
中土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也转过头去,象是希望从后边得出答案来。
遇到这种情况,真想咒骂几句。但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气得双手使劲地攥着两把雪。不用说,开头就不利,紧接着还会更糟——在这原野上太容易被发现了。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弄明情况或再爬回去看看,黑暗中他认出了中士后面的第一个人,于是对他命令:“谢卢佳克,带着伤员回去。”
工兵的脸上掠过—丝疑惑莫解的表情,但还是转身推开积雪,消失在黑暗中伊万诺夫斯基马上又想起,送伤员这件事最好不派他去,应该派个在这方面比较有能耐的人,但他已不想把谢卢佳克叫回来。“让他活下去吧!”他这样想,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慷慨大方的感情。并非人人都有这种运气,但这老头也许比别人更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毕竟有家,是三个孩子的爸爸,而这也不是小事呀。
木房跟前的德国人大概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所以毫无动静。四周静极了,只是树林远处咕咚咕咚的炮声时紧时松,时断时续,响个不停。伊万诺夫斯基又开始为无情的时间着急了;时间不等人.时间象飞一样过去。最后他会错过时机的。想到这中尉甚至害怕起来。说实在的,他没有预料到一开始就碰到这么多的意外。谁知道往后还会怎样呢?
带着这种担忧的心情,伊万诺夫斯基猛力向前爬去,但还没有爬出十步远,又被朝他飞速射来的阵阵弹雨挡住不动了。中尉全身紧贴雪地,注视着远处木房那个方向,木房的黑影隐隐约约象个小土包。他迅速地后退到原来那条连近处都看不清楚的小土埂后面隐蔽起来。也好,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吧。照明弹劈劈啪啪地在空中烧,机枪连射的火光穿过黑暗正好打在他们前进的雪地上,弹雨加注,密如穿梭,雪花飞溅。无论如何得摆脱这个危险地方,但要在被照得通亮的原野上爬过去,那是不可想象的。看来他们卡在这儿动不了,要卡很久。好在左边碰上这条象是上帝为拯救他们而设下的土埂,只有它挡住来自小山岗那边的机枪火力,但不能总在这里隐蔽啊!这时,大家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等待指挥员的决定和行动。于是他决定拔掉这挺机枪——这是现在唯一列行的。看来,最好是从侧冀,从小河边爬到机枪跟前。不言而喻,只有他自己才最有把握做好这件事。要是—个人、最多两个人去冒险,也许还可能悄悄地爬到机枪跟前。
“往后传,叫准尉来。”
战士按顺疗把命令迅速传到后面,邱宾爬了过来,默默地趴在他跟前。
“我说,得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