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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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传,叫准尉来。”
战士按顺疗把命令迅速传到后面,邱宾爬了过来,默默地趴在他跟前。
“我说,得拔掉机枪,”伊万诺夫斯基说。见对方没有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否则,出不去。如果发生意外,你带上地图,指挥小分队。”
“这样不合适,”邱宾沉默了片刻说,“还是换个别人吧。”
“换谁?”中尉问。“我自己去。”
他趴着解开了棉背心,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好几折的皱巴巴的地图,把自己的滑雪板往准尉跟前推了推。机枪不响了,德国人平射过来的照明弹在雪地上快要熄灭了,四周变得又黑又静。但是他知道,只要从土埂上一露身,德国人的机枪又该闹开了。大概他们在这里看出点什么了。
“鲁卡绍夫,跟我来!”中尉低声地命令,没有回头看,他知道,鲁卡绍夫不会落下。
这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中尉一手握着冲锋枪,裤兜里装着三颗手榴弹,挨着土埂向前爬去。应该抓紧时间,不然他们的袭击行动会全部落空。当然,这一招儿并非上策,县至是下策,但是他没有别的脱险办法。要说有,那就是返回去。其实,返回去现在也不那么容易。他一面在雪里爬,心里恶狠狠地连骂带说:“打吧,混蛋!越响越好。”
他这时就需要机枪射击。机枪射击时,机枪手变得耳聋眼眩,那时中尉总会有办法爬到他跟前。果然,照明弹刚亮,机枪就响起来。但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一刹那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到机枪的火光。但中尉的这种疑惑很快就消失了,机枪正向他们的后方,正向河滩地和小河那个方向,正向他们刚才在灌木从中匍匐穿过的地方扫射。这一回德国人真的闹腾开了,并且闹了很久。河滩地上空被照明弹照得一片通红,四周亮如白昼,密集的弹雨形成几面扇子,时而交叉,时而分开,从小山岗飞射草地。几挺机枪从不同的地方疯狂地扫射灌木丛。起初,伊万诺夫斯基本能地把身子埋进雪里,从雪沟里看不见太多的东西,他只是紧张的听密集的弹雨带着火光在头上呼啸而过。但不看也很快能明白:这不是平白无故,这都是冲着谢卢佳克去的。就是说,还是被发现了、被照见了,现在正受到敌人扫射。
但是,当伊万诺夫斯基明自了以后,他欣喜若狂,为之一怔:火力被谢卢佳克吸引去了,应当立即利用这个时机!中尉在雪里把身—转,飞快地爬到静卧在土埂下面的队伍前头,从地上抓起滑雪板。
“跟我来!”他几乎喊出了声,在机枪的轰鸣中,已经不再担心被德国人听见了。
第二章
树林前最后几米,他们已经不是爬而是跑了。他们弯着腰,疲倦地跑着,—直跑进了稀疏矮小的灌木丛才相继卧倒。他们软瘫瘫地趴在当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傻呆呆地有好一会儿说不出来半句话,此刻大家只有一个念头,随着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算是顺利过来了,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山坡上的德国人好象给他们混过来了。德国人只顾朝草地扫射,照明弹的强光把他们弄得眼花目眩,所以,在没有结果河边的谢卢佳克以前,他们大概一直没有太往别的地方看。“谢谢你们,亲爱的战土!”伊万诺夫斯基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感激的心情想起了自己的战友。为了他的成功,第一笔代价就这样付出去了,可是最终会怎么样呢?但不管会怎样,战士谢卢佳克将永垂不朽!他明明是送死,但伊万诺夫斯基在派他的当时却带着暗自羡慕的心情认为:他得了活路……
中尉还没等缓过气,就欠身在雪地上坐起。枪声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星星点点的机枪火光象萤火虫穿行在雪天的夜色里。从河滩地后边的松林中对射过来另外一些子弹——这是我们的步兵营投入战斗了。而灌木从附近这块地方倒是安全的,他们向前是个光秃秃的坟地,积雪不多,田埂上冒出一从丛的野草,伊万诺夫斯基掏出表看:已经九点半了。
“是谁开的枪?”中尉想起了惹了大祸的那一枪,尽量压住现在才发作的怒火。
不远处,在身穿白色伪装服、瘫在那里不动的人们当中有一个翻身坐起。根据风帽下露出的帽尖,中尉认出是邱宾准尉——他戴的是布琼尼式军帽。
“苏德尼克开的。”
“是我开的。”一个伤了风的哑嗓子,带着认错的语调低声说,只见苏德尼克疲乏无力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开枪?”
战士动了动脚旁的步枪。
“它走火了。”
伊万诺夫斯基死盯住那件缠着绷带的武器,气得都发抖了,因为这是托卡洛夫型十发自动步枪,外表看挺不错,但构造复杂,不那么好用。简直太糟了!出发之前他怎么没看出来呢?难道可以带着这样的武器到敌人后方去?
“你真该死!”中尉到底没有压住心头的怒火,恶狠狠地低声说,“你那是什么武器?”
“步枪。”
“什么步枪?”
“托卡洛夫型自动步枪HM624号。”
“HM!你不能找根更坏的!”
显然,战士这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惭愧地低下了头。中尉几乎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那狼狈相:身子被沉甸甸的背囊都压矮了,湿淋淋的伪装衣聋拉在双膝上。但从战士身上只能看到他认罪和顺从的心情。他的这种顺从,加上时间的紧迫,很快就把中尉的怒火熄灭了。伊万诺夫斯基认识到:向一个战士追究他本人都莫名其妙的责任,是没有益处的。然而他又不能闭眼不看这样事实:整个小分队险些被这个苏德尼克给断送了。
“你加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他知道个屁!”鲁卡绍夫突然坐起来说,“他是个马大哈。干吗带这种宝贝来?”
苏德尼克仍然站在那低头不语。
“为这事,他妈的我可以要你的脑袋!”中尉低声地威胁他,“懂吗?”
苏德尼克的头耷拉得更低了,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为自己辩护,好象已经淮备接受一切。
“算啦!以后我跟他谈谈。”——大概邱宾听出来指挥员的迟疑犹豫的心情,出来调解。
“我还要跟你算账的!”伊万诺夫斯基说完,下令:“上滑雪板!”
大家一齐动作起来,打开滑雪板,扣在靴子上,这里不允许耽搁。中尉握住滑雪杖的上端,回过头来等分队准备好。
“要是我,非教训他—顿不可!毛孩子!他没有碰到我手里!”鲁卡绍夫—面戴手套一面在旁边嘀咕着。
“算了,不说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比较重的耳语打断了他的话。“准备好了吗?苏德尼克,跟我来!出发!”
中尉猛地一撑,向林间空地冲去。但是在松软的雪地里,滑雪板不好使,陷在两条深沟甩,只露出翘起的前端。树枝挂着伪装服,掀着头上的风帽,大约花了一刻来钟,中尉才穿出了灌木丛,来到了原野。这里风大,但感到宽阔多了。伊万诺夫斯基的滑雪板在雷里探到了比较硬实的地方,就撑了一下滑雪杖,向前滑去。中尉一直注视着前方,没有回头,听得见身后滑雪板的沙沙声和战士们均匀的、他熟悉的呼吸声。他对苏德尼克的气已经消了些,最大的困难已经过去了,伊万诺夫斯基也开始习惯只剩下八个人的这种现状。当然,对这点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他明天是十分需要人的,苏德尼克理应受到极严厉的处分。但怎么处分呢?这里又不能实行禁闭,一切都得等回去再说。而且总的来说,他们还算走运。细究起来,假使苏德尼克没有放那一枪,假使库德尔雅维茨没有受伤而伊万诺夫斯基不派谢卢佳克送他,假使谢卢佳克不把德国人的火力引开,那就说不定事情会弄成什么个结局呢!完全可能,天亮以前他们冲不出那条土埂,大白天就更容易遭到迫击炮的轰击了。十个人能经得起几下子!可现在到底冲出来了,只要夜里不碰上敌人的后方部队就好。
不久,雪地上露出一个不大的斜坡,滑雪板走得轻快一些,双手也比较自由了。中尉回头一看,苏德尼克努力地跟在后头,昏暗中只见鲁卡绍夫跟在苏德尼克后面,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其余的人好象都走齐了。寒冷的夜风中只听见雪地在滑雪板下沙沙作响。中尉更加快了速度。路很远,一夜之间要走完,就显得更远了。所以非加快速度不可。他还记出发前夕在地图上研究好的这一段路线,知道很快又要到原来那条小河的浅滩了。往后就要一直沿着河滩滑行。
过了灌木丛,战土们的滑雪动作有了节奏,小分队在灰暗的夜色中顺利地前进。没有星光的夜空象帐幕覆盖着冬天的旷野、灌木丛、树木、杂草,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猜不透的东西现出它模糊的暗影,前线的照明弹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这里只能看见它在斜坡后面时隐时现的反光。
伊万诺夫斯基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并不十分顺利,但开始这一段总算过去了,他们闯过来了。不过,谢卢佳克一直还留在脑海里。本来是可怜他,却造成这样的下场!要是他在,明天还真能用得着,他毕竟是个工兵嘛,又上了年纪.不是个傻小子,象苏德尼克那样。是呀,他本来最需要的正是工兵,可偏偏在工兵方面他不走远。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小分队趴在照明弹下面的当时,他甚至想打发一半人回去,只求一半人闯过来就行。
中尉已经很懂得,生活里并不是万事如意,何况还是在战场上。为了不吃亏,有时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达到预定的目的,尽一切可能去跟险恶的客观环境作斗争。不然,你会把事情弄垮,自己也要完蛋。一般说来,战争对任何人都是无情的,但战场上最先死的是胆小鬼,就是那些比谁都更贪生怕死的人。话又说回来,勇敢的人死得也不少。战争对人们是绝对地一视同仁,决不是根据功劳来安排你的生死。人的命运在战时如此变幻无常,这是任何地方的和平生活所无法比拟的。为了生存,你任何时候也要紧紧抓住驾驭客观环境的缰绳,在任何甚至最坏的条件下努力把客观环境驾驭好。
这第一次相当荒唐的损失使伊万诺夫斯基痛苦不己。中尉虽然多次因为一心一意考虑夜间行动而忘记了其它一切,但没隔多久,他又重新陷入揪心般的痛苦之中,这痛苦在战争中是太常见了。不管他在五个月里多少次尝过这种叫人肝肠寸断的痛苦,也不管这痛苦有时显得多么平常,但要完全习惯它,是不可能的。在战争的这五个月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多少战友,对这种损失旱该习惯了吧,对它的不可避免也早该认可了吧。但不管你怎样去习惯它,有时还是免不了心痛欲裂,甚至想:与其把你亲近的人送进坟墓倒不如让自己脑袋去顶子弹,尽管脑袋是多么宝贵。
就连自己的好友——侦察员瓦洛赫大尉的尸体,他都没有能够埋掉。仅仅因为他们没有锹,而且连十几分钟的时间也没有——德国人已经坐着摩托车从公路驶来。他和波格列布尼亚克一边回射,一边用斗篷把大尉的尸体裹好,撒上一层带雪的树叶草草了事。他们的指挥员就这样留在那遥远的斯摩棱斯克边界的森林边缘了。下一个是个中士鲁卡维僧,甚至没有能够把他从中弹的那个小山坡抬走,是德国人十分钟以后收走的。
一般说,在战争期间伊万诺夫斯基有人缘:碰到一些好人,最幸运的当然是碰到大尉沃济扬。他俩相逢在波罗夫斯克森林里一条展雾笼罩的小道上,中尉一见到他,不知怎么就立刻有了这种感觉。大尉双膝跪在地上,从口袋里往扔在青苗上的军帽里抖落什么,他身旁摊着一张地图,周围是侦察员,坐着躺着的都有。大家穿着绿色伪装服,只戴着船形帽,风帽聋拉在背上。只有大尉戴一顶大盖帽,中尉凭这个认准他是指挥员,所以走到跟前行了个军礼。
“指挥员同志,请允许报告。”
“请吧,”大尉微微一笑,那样随便,毫没有一点指挥员的架子,“如果你有什么,那就报告吧。可我们这儿只有烟末报答呀!”
看来,大尉还愿意开开玩笑,也许还想请他抽抽马合烟哩,但遗憾的是他俩的马合烟都抽完了。其实,中尉这时并没有心思抽烟。要能有点面包干或一块面包他会更高兴,因为他已经有两天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了。克鲁普茨一次夜战失败后,他与团失掉联系,陷入敌人的包围。突围后他带着十二个战土在树林里转来转去,寻找自己部队。但无论什么地方,他连团甚至师的残余人员也没有碰上。有时遇到些他不知道的部队的战士,但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前线一切都乱了套,我们和敌人搅混在—起。又过了一天,周围就只有德国人了,到处他都碰到德国人,或者看到德国人刚刚经过这里的痕迹;就这样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来回穿了——个星期,也没有找到什么出路。他没有地图,情况—点不清楚。路上遇到的那些红军战士提供的消息又十分矛盾。只有—点是清楚的:我军已经撤得很远,德军迅速指向莫斯科。在几次偶然的遭遇战中,他又损失了三个人,夜间丢了两个——也许是在黑暗中掉了队,跟上别的小分队走了,也可能情况更糟。他身边只剩下四个人了,只好钻进树林深此来到这个既无德国人、又无自己人的荒凉地方。突然在林间小道上碰上这个侦察小分队!
大尉还是从两个口袋里抖落出来一点儿东两,卷了一根又细又短的烟。其他人默默地、中尉觉得是含情脉脉、忧心忡忡地望着队长。
“打火机怎么样?没有坏吗?”大尉一面问,一面把翻出来的口袋塞回到蓝色裤子里。
“什么打火机?”——伊万诺夫斯基有点觉得奇怪。但立刻恍然大悟。
真有这么回事!一个月以前,他们参加卡沙契夫保卫战。一天拂晓,团侦察处长带着—个陌生的指挥员来到炮兵观察所,他头戴大盖帽,华达呢军衣上佩着“红旗”勋章。天刚亮,他俩就端起炮镜观察德军的一个什么目标,同时在地图上作着标记,然后在一起吃了早饭。大尉还请伊万诺夫斯基抽了“卡兹别克”牌香烟,点烟时,大尉注意看他的战利品——一个佛像打火机。打火机确实很有趣。轻轻一按弹簧,佛像的头顶弹开了。火苗也就出来了。
这个黑色佛像打火机没有坏,所以伊万诺夫斯基立刻掏出来,用大拇指按了—下弹簧。但这一次没有冒出火来,大概是汽油用没了。
“真有趣,真有趣。”大尉说,“可惜没有烟抽了。”
“我们也是,连烟末都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说。
他们的脸色又严肃起来,大尉穿上他那件破烂的短上衣。战争的严酷现实重又笼罩人们心头。
“倒霉多久了?”大尉问。
“从十七号那天我们在卡沙契夫挨揍以后就这样了。”
“明白了。那就—起走吧。我这张地图上面标了个缺口,看看能否从这里钻出去。”
他们又走了四昼夜,在德军战线上并没有发现任何缺口,甚至连战线本身也没有发现。那时是深秋季节,树叶都掉光了,寒冷的雹雨过后,已经初寒料峭。大路上到处是拖车的进攻部队和后防部队的军车、汽车和越野车。战士们由于连日来穿森林走野地,加上饥饿,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有几个人开始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