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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停车暂借问-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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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
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
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
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
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
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
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
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
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地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 是最后一次了,
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
郁郁地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
去,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
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
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吱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地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
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
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有用才告诉我吗?”
    他因昨天让林宏烈结实骂了一顿,心绪怫怫的,懒得与她抬杠。两下里都沉默
着,沉默中别有惆怅。
    最后他道:“反正你明儿就出院,也用不着我了。自己当心身体就是。”他一
语既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静出院回家休养,只觉门庭依旧,情怀全非。成日家恹慵慵地卧在躺椅上摇,
咭咭掴掴咭咭掴掴,没有尽期的岁月的平稳和劳碌。熊应生,也就是熊大夫,经常
来做客;每日捎点儿人参当归给宁静补身,连带地也送玉芝一些党参鹿茸虫草什么
的。他叔叔开中药行,这些都不费钱。以后到赵家都说给宁静送补品,好像不如此
便没借口似的。唐玉芝终于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静的大恩人,这样老送礼来,岂
不见外!”此后,熊应生便来得两手空空,名正言顺。赵云涛夫妇对他的评语一致
辞是“年轻有为,老成持重”,比爽然强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见他便贱咧咧地笑
逐颜开,他与宁静聊天儿,她有生以来识趣地避到里边。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
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
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
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
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
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
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  娓娓道来,也
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
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
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
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
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
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
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
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
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
    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
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
    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
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
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
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
    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
    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
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
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
    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
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
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
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
    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骂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
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
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
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
    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
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
    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
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
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
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
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
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
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
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
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
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
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
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
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
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  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
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
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
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
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
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
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
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
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
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
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
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
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
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
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
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
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
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
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
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
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
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
;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
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
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
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
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
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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