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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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丝人气,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根本亦不存在,他们亦化成了风风雨雨。她
怕起来,竭力要找话说:“爸爸出院了,你说我用不用留在家里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头走着。
风赶着而编编织织,他们也被织进这夜晚的锦绣中。她有点发抖,大声道:
“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经好几次了。”
爽然仍然不吱声,她慌张地望望他。原来他只是一个木头人,枉她还以为她与
他有多亲。她拽拽他的袖子哭声道:“我有点怕,你有没有听见,我怕,你快送我
回去。”
他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蛮力一甩把他甩开,站在那儿瞪着他。
他总是那样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郁郁的闷着头自顾自走,不告诉她,也不搭
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拉她回来,她拼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不放,她急了,咬牙
用尽气力推他,他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啪塔”一声溅起许多水花,雨伞骨碌碌
让风刮走了。她吓得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了他跑回去了。赵云涛
出院那天,宁静还觉得那个风雨夜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
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得罪她了吗?没有,挑离她
了吗?也没有。她只记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掼倒了,弄得满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儿,
她只想完全忘记。
当天她就到抚顺去了。赵云涛没有阻拦,要拦也拦不住。她下了火车便直抵欢
乐园。的确是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可是她来回走了两趟都找不着。她没有看
横匾的习惯,这时也只得抬头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约莫觉得是,但
因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记错了。那爿店,门板烧毁了一部分。她打烧了的地方
窥进去,里面焦黑焦黑的,烧了,全都烧了,她还领悟不出什么来,愣愣地看了好
半天。真的全都烧了,只有一些烧剩的布角,漏出点糊旧的红色。她摸摸那完好的
门板,仿佛昨天才来找过他,里面还是花花绿绿的苏杭绸缎。
紧邻的两家店铺也被殃及了,但影响不大。宁静到其中一家打听,才知道是前
几天晚上的事。店里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设想。她再问详细,掐指上算,正是
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么……她心惶意乱起来,马上雇车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云应的门。宁静劈面就问:“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沈阳去了。”
“去沈阳干啥?”宁静紧接着问。
素云往里让道;“到里边儿再讲。”
她给宁静沏一杯茶。两人厅里安坐了。
宁静问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着。”
素云接着道:“旗胜失火了,你知道?”
宁静道:“才去过。”
“爽然没告诉你吗?”
宁静摇摇头。
“失火的第二天不见了他 ,俺们都以为是找你去了。”
宁静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云红了眼眶娓娓地说:“有人跑来告诉的,爽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
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胜搞好,攒点钱结婚,他说要他的妻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一点儿苦都不能让她受。”宁静想问是和谁结婚,但还是决定不问。素云说这话的
时候,脸上有一种光亮的虔诚的神情,那么想必是她了。
“……他伤心极了,不吃,也不睡,从早到黑地发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儿去了,
回来就病,那个样子骇人极了,我还捉摸他会死呢。他是最讨厌吃药的,把伯母熬
的药全砸了。老伯气得揪他起来给他两个耳光,逼着他到熊老板那儿交代。唉!我
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没有。他自小就要强,一个不如意,连命都可以赔了去。真叫
人操心……”
宁静捧着茶杯,盘得它团团转。她不知怎么觉得很难过。她知道的爽然,和素
云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仿佛在听着素云讲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
与她无干的人。素云继续着她的述说,在宁静听来,声音越来越远,关于一个寻常
家庭清官难判的事儿。
宁静一路旁若无人地哭着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辗转一场,
竟连知心都不是。他是绸缎庄老板……绸缎庄老板……她再三地想,异常拂逆。爽
然是怎么都和老板没关系的。然而他就那么看重一爿绸缎庄吗?为了它不餐不寝的,
那么看重它。她畏惧起来,努力回忆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讲什么的,可是她一点都想
不起来。他的样子呢,他的奔儿楼(额头),大概挺饱满的吧;眉毛呢,记不得了。
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显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
薄,怪俏皮的;下颏儿则是尖挑挑的;还有骨给(颧骨),险峻高峭的;鬓发低低
的,那儿一颗黑痣,她亲手刮过。还好,她还记得大半,可是这一来,她觉察他也
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还有什么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问他有没有念过
大学,不知怎么一直没想起来问。还有他小时候念书成绩怎么样,他有没有在外面
工作过……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这些事儿的重要性。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
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
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
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
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
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
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当天晚上,她就回沈阳去了。
她变得非常懒,老窝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着。往年这时节总把
母亲的书搬出来晒,现在也没有了。只有熊应生来了,她会出来聊一聊,笑一笑。
他休假使两人结伴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馆子什么的。旁人冷眼看着,都觉得他们挺
登对的,相处得也融洽,就等谈论婚嫁了。
应生重提婚事,宁静考虑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为她为难。但她没有赌尽,
留了后路,提议先订婚。应生答应了,便择了吉日在饭馆请几桌席。赵云涛本要请
林家,然而宁静坚决反对,只得取消了。应生送她一只刻双喜足金戒指,即席给她
戴上。她牢牢的瞅着它,竟不大信,差点儿没把它当场拔下来。她送他的也是足金
戒指,戒指面无雕无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会伫足就着太阳欣赏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气
洋洋的两个喜字,教她安心许多。
再见爽然,已经过了白露日。是爽然来找她。宁静订婚了,佣人款待他的目光
自是另一种,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沉醉在炽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么都想好了,
旗胜没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宁静结婚,然后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绸缎生意需要他帮
忙。当日回东北,他舅舅还因为他没能留下帮忙而深表遗憾。旗胜的烧没,使他灰
心绝望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真是不必要。
宁静看见他无事人般的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张的坐在她戴了戒指
的右手上。他始终讪讪的,望着她憨笑,白牙昭昭。宁静打量他道:“怎么瘦成那
样子?”
他抚抚脸颊,喃喃道:“是吗?不可能吧。”他借惜抚着,疑惑起来。
她忍笑道:“那么久,哪儿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对,到杭州去了,不告诉她一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等做了,爱讲再跟她讲。
他永远是那样子。她就那么不配和他分担!
“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她忽然问道。
他不解地乜乜她,摇摇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真的没兴趣知道这些。问一问,完一完礼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
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
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
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
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
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黄黄的金戒指黄蜂似的钉入他眼中,他立刻什么都明白过来,简直怕她启齿,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是这样说的:“我和熊大夫订婚了。”他愣望着她,完全不能
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张,作践他的命运。她独自幽幽地说:
“我想我订婚了,你就可以和陈小姐结婚了,不用老决定不了。而且……我们到底
还生分。”他不敢站起来,怕站不稳;但也不敢面对她,怕会失态。只觉喉咙里一
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终究还是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立着。她就那么没耐性,
一点都不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好在让她先
说了,要是他先说,真不知怎样收场。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无论如何该说些祝贺的话,遂道:“那我恭喜你。”语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变成流质了,眼泪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着她,看不见。
她想他也是流泪了,所以头也不回,再见也不说,径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着头。
她很想撵上去,告诉他她是骗他的,跟他开玩笑而已。为什么会答允熊应生的
呢?当时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现在她一项都记不得了。她想起爽然还未告诉她他那
“我”字下面是想说什么的,下次记得问他。
宁静不爱想事情了,就是窝在炕上睡,愈睡愈累,头发乱乱脸青青的,一点不
像订了婚的人。周蔷有空总拉她出去解闷儿,但许多宁静以前爱的现在也不爱了。
世上的事物开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们。唯有一次,她和周蔷经过一间家
具店,橱窗里摆着一扇四折屏风,上面雕的元宵节,一个大白月亮,照着热闹的元
宵灯市,扎冲天辫的小小孩儿你追我逐,妙龄女郎斗篷捻地,五陵少年风流自诩。
宁静趴在橱窗上以手圈额看得出神,总总往日恩情一时统统涌上心头,周蔷催几次
催不动,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过来叱道:“你既是要后悔的,你当初为啥不
想清楚再答应熊大夫。你选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辈子。你这样遭尽自己,不是跟自
己过不去吗?”守静细想,也对,选定他了,就得尽心力跟他一辈子。她安静下来。
她和应生每个周末去玩一次,成了惯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个
不屑体贴迁就的,往往两人不见了对方,通街划啦个好半天,找到了。他总怪她只
顾着浏览,不贴着他走。她喜欢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专拣有名的饭馆,三口菜打
发三碗白米饭。宁静必须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选中要跟一辈子的,才可避免与他冲
突。
她喜欢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街头上。点心铺的各色月饼都出炉了,大东门果木行
的秋子梨安梨平顶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种香瓜摆得满街都是,空中苍徐徐漫着叫
卖“刮饟好榛子”、“糖炒栗子”的声音。她看不及地看。路上秋意垫脚,各人有
各人的心愿。
入冬下雪,她更借口不出门了。周蔷说她都要把自己捂馊了。然而,她如今是
连自己都可以尽抛弃。
如往年一样,赵家院子的檐顶栏杆栖宿着无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云
游子,从天上来,终将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阴,宁静疏慵更甚,吃过午饭后,自个
儿闷闷地坐在台阶上。不知怎么想起堆雪人来。她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活动活动,
免得萎顿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懒得动弹,又还延挨了些时候才起身拿铁锹去。她
挑了一棵槐树下开始动工。许是久无劳累,她不久便有点气喘不支,一脸汗津津的。
她休憩一会儿又继续,越堆越兴头,堆出了身子的雏型。她蹲下来拢拢拍拍。这个
身干她堆得极高阔,把她整个给藏起来了。她听得有人敲门。应生这时候上班,不
会是他;猜是周蔷。宁静不禁笑了。这时候才来,没赶上身躯,倒赶上雪人头。
江妈跑去开门,宁静停了动作,屏气埋伏,准备出其不意唬周蔷一跳。人进来
了。她单着右眼往外觇窥,险些儿没把雪障震倒。只听爽然问道:“你家小姐在不?”
江妈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头一看,并不见宁静,便朝未完
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让什么压着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见江妈向雪外咕卿一阵,一径
进去了。
他盯着那地方不放,宁静终于冒出头来,像一只畏怯胆小的小白兔。他一阵心
疼,喉间哽咽起来,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趋近。宁静此刻见着他,只想大声喊他的
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声。
他们隔着那堆雪,都觉得冷。他强笑道:“咱们很久没见了。”他讲了这么一
句话,两人都有点愕然。他替自己打圆场道:“你还喜欢堆雪人?”他觉得这句更
糟,她却红了脸,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围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条。
他笑道:“我帮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不能再让他独撑下去,便笑说:“好。”
他们默默地拢拢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两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
去了,不同的是现在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她强烈的感觉到她是错的,她始终
与他最亲,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错导她的,而她居然上当。这般想着,她止不
住落泪,爽然拉她道;“咱们进去吧。”
她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给他倒茶,火炉里添了煤,依稀觉得是一家子。
空气一暖和,他们的情绪便没那么绷紧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后跟儿蹴得炕
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过两天儿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来了。”
她停了脚,望着他,等他讲下去,但他没有。她有许多话想问他,比如他是不
是和陈素云结婚了,他为什么去上海,去上海干啥。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动告诉她,
但她更知道他不会。他决定瞒她一辈子,瞒着她老,瞒着她死,哪怕他们已经如此
亲。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会帮舅舅经营他的绸缎买卖,然后……”说到这里,
他发现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内结霜,霜上可用手指写出字来。而他看见他的名
字清晰玲珑的印在霜上,也是这几日天阴,未被融掉。她还是想他,怀念他的。那
么,为什么呢?这问题他很久没问了。他不相信宁静像他父亲说的因为旗胜垮了,
而嫌弃了他。他一直没有怪她。
宁静正奇怪他会把事情详细告诉她,他却住口了,想是中途变卦,要保留秘密。
她想问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说什么,不过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弃了。
“你什么时候南下?”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