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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停车暂借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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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善兴奋地道:“姐,锁柱子家的梨花开了,喊我们去瞧。可以砍一枝回来呢!”
    虽则同父异母,两姊弟却处得不惜。他知道她顶爱梨花。她盘算着,客人晌午
才来,可以玩一早上,念头一动,不禁玩心大起,收拾收拾,便急急忙忙走了。
    晌午时分,客人如约到来,赵云涛陪他客厅里聊天。玉芝急得只是搓手在一旁
团团转,红漆大门依然久久无动静。
    终于,大门处进来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样一大株,阳光下飞飞泛泛,仿佛
一棵火树银花在那儿斥斥错错烧着。愈烧愈盛,愈烧愈近,葱绿叶中透点桃红,是
宁静的花衬衫,也在斥斥错  错烧着。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宁静两颊红
赧赧地碎步过来,仿佛梨花还没有烧完,还在她腮上灼灼地烧。
    玉芝因笑道:“哎哟!小静哪儿去了,' 笳' 早来了,等你老半天,来来!我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郭恒先生……哪,这是俺们小静。”
    宁静利利瞪她一眼,不做声,转即看那郭恒。是副朴素老实相,听说家里开当
铺的,他帮着,没读过什么书,有两个钱儿就是了。二十好几了吧。宁静想。
    她打对面坐了,赵云涛宠宠地问:“干啥去了,玩得乌里嘛叉的回来?”
    “看梨花嘛!原先打量着早回来,锁柱子妈又弄馄饨俺们吃,不吃馋的上。”
赵云涛哈哈笑起来,宁静也笑了。
    保媒的大娘笑道:“姑娘装袋烟吧!”
    玉芝也帮腔:“是呀!装袋烟吧!意思意思。”
    宁静噘着嘴不肯,与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新派,不讲究这些老套旧俗。
    赵云涛果然拍拍她道;“好,好,免了吧!免了吧!”他不怎么看得上这姓郭
的。
    玉芝碰了一个钉子,有点不甘,又撺掇两人出去吃顿饭。宁静倒爽快,站起来
就走。下馆子自然男的请客,她就敲他一杠。
    两人逛着最旺的中街,宁静习惯地把辫子卷着玩,循着方砖子走,一步踩一格,
一步踩一格。
    郭恒长得高,高得过分,以致肩胛向前伛着。腿长长的,怎么慢还在宁静前头。
    宁静说:“你真高,像我家的衣帽架。”
    他中指顶顶鼻梁上的眼镜框,有点茫然地望着她笑了笑,疏疏的齿缝尽汲着唾
沫。对于这女孩,他有一份莫名的爱慕,然而总觉得很远,终是无法近得。
    两人在“独一处”吃着酱肘子肉。宁静吃东西的节奏极好,不太快也不太慢。
东北男孩多半是快的,不过此刻郭恒很收敛。
    他道:“赵小姐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宁静眼珠斜一斜,道:“跟你一样,做买卖!”
    “哦!”郭恒显然很惊愕。她父亲明明是地主。
    “嗯,做买卖。”她点点头,肯定地,再加以解释:“我是专相亲的,每相一
个,阿姨付我两分钱,已经攒了好几十分了。”
    郭恒决定不了该如何反应,干干地道:“你真会说笑。”最后是埋首吃东西,
战战兢兢地夹粉皮,因怕醋汁酱油四下乱溅,头俯得低低的,整个分头搁在宁静面
前,刷白的一条分界线,白得青,像反差极强的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给人一种戏谑
的生硬的感觉。
    出来时春风习习,吹得“独一处”门前的幌子舞姿热烈。幌子是纸做的一个圆
环,下面许许多多半寸宽的纸穗子,在风里牵扯个没完,牵扯中拂过一个绯衣女子。
本来宁静也不会注意到,是因为她穿的衣服:浅红的时兴洋衫,圆领、束腰,同色
薄绸西装外套,又宽边戴花小圆帽。上下唇各涂一小截儿二红(口红),是洋派的
一点稚嫩的喜悦。再看她身旁的男孩,却是那天躲警报……宁静不禁一怔。那男孩
亦觉察她了。大概飞舞的纸穗子把她的脸挡着点,男孩变个角度看,是她了,是她
了,那神情说,但也没怎的。宁静朝反方面走,再回头里孩已经远了,西装衣角和
纸穗一样,翩翩甚欢。
    交了八月,香瓜都纷纷上市。有羊角蜜、虎皮脆、芝麻酥、顶心白、三白、红
籽白瓤、喇嘛黄、谢花甜,由走火车的从抚顺乡下或市郊运来。
    宁静有吃瓜癖,逢香瓜节候总撑得饭都不吃。这天她约了张尔珍去看周蔷,也
是买两个羊角蜜,她最爱的。两人又跑到中街稻香村,合买一个果子匣,宁静另买
一大包葱花缸炉,这才到周蔷家。看得张尔珍牙痒痒的。
    宁静与周蔷是小学起一淘玩大的,要好得亲姊妹般。周蔷怀孕后,宁静几次三
番去看她,几次三番捎东西。第一次还打家里偷一袋白米。这时已是一九四四年,
日本人强增“出荷”数量,一般下等人家不用说白米,连高粱米亦不易求,便普遍
吃起日本人发明的橡子面,委实难以下咽。宁静这等大户人家,在乡下置有大亩田,
不怎么受影响。但米梁必经两道关卡辛苦运来,颇不易  为,这样平白偷去一袋,
让家人知道了,不免麻烦。因此只偷过一次。
    周蔷家是大杂院,小弄堂拐出去,便是一片红砖平房杂杂沓沓。两人来熟了,
径自进去,窗口里看见周蔷与她婆婆在劈包米。周蔷很纤瘦,留一头黑黑直直的短
发,仰脖子劈包米时柔柔披泻下来。她朝宁静笑笑,阳光里真是灿烂。
    周蔷家的格局,院子和房子没有直通的门,院子出来得从正门进,所以周蔷进
来时,倒像才到,宁静觉得新鲜,拉着她卿卿咕咕,拉着她直讲话。
    周蔷看见她们带来的大包小包,道:“呀!够呛,又是大包小包的,也不怕折
腾的上,下回再不空手来,要不许你来串门子了。”
    “周蔷你休想!”张尔珍插嘴说:“小静是喜欢的为他倾家荡产,不喜欢的要
他倾家荡产。”
    三人皆笑起来。
    周蔷穿松松挺挺的宝蓝阴丹士林布旗袍,微隆的肚子看不出来,宁静硬要看,
抢着把旗袍抿在她腹上,果然露出圆圆的肚子,两人指指点点又笑做一堆。
    周蔷道:“我给你们掰香瓜吃。”
    宁静道:“咱们不吃,给你和小宋的。”小宋是周蔷的朝鲜丈夫,邮局里做事,
上班去了。
    周蔷笑道:“他呀,他才不吃呢!”便拿一个大的,拇食二指弹一弹,说:
“什么破玩儿,登老硬,谁挑的?你挑的?还是尔珍?要我买都是桃小的,买不好
省得个个都大傻瓜。”
    宁静两手按着桌沿,单单左腿用劲儿,右脚尖点在左腿后摇呀摇,鬼鬼地朝她
笑。
    周蔷瞪瞪她道:“又有啥点子?贼坏!”
    宁静摆摆脑袋学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周蔷皱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气地追打她。宁静轻巧地避着,一手
抄起那比较小的香瓜,塞给周蔷道:“哪!这准是面瓜,错不了,一定挺面挺面的。”
    周蔷用手把香瓜抹(读妈)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划破瓜皮,两手一捏,把瓜
掰开,然后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儿,给宁静一块,转头却不见尔珍,原来她自个儿
跑到院子里帮着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
是老大,她是老么,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
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仿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
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 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噹
噹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畴,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
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
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
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
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功能创业的,该推老三,
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
他有相当的商业头脑,却是无有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
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
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老五,没有不翘起大
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隋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
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
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
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只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
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
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刀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
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
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
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
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读货)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
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
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
宁静在里西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
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
是蛮方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
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场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
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刺扑刺的振
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
不到郊外设计捕物。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
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
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去涛因为地位关系,满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
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
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 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
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筵宴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须影发光中看见一双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
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凭空起个大泡,
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
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她记得玉芝于这上挺爽快,照还九十度鞠躬,
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古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
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
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也
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
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若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
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
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楂
子,然后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
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
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
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
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
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
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
仿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
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
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
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
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
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仿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
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
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
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像话,便尽量
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
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
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
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
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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