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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停车暂借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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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
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
篇说辞。
    踱到一棚窝窝瓜架下,两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远远的梨树下有人说书,正说
得激烈,一盏红灯笼晦晦晃晃,映着周围一堵小孩子的脸,也有大人来凑趣儿的;
隐隐约约可听到宋江两个字,幻莫说的是《水浒传》。
    千重道:“才刚儿你爸爸只说你是他的女儿,并没有说你的名字呢!”
    宁静犹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军师吴(无)用。”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点发愣,明明在笑,笑得却没内容。宁静这才想起他虽会说东北话,这
些俏皮话不一定能懂,当下好生后悔,不知怎么收场。干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
是爷爷改的,叫赵宁静,安宁的宁,唔……很静的静,就是不吵的那个静”她觉
得自己讲得秃露翻张的,微感不足。抬头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
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谢干了的花瓣拔掉,
不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
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
这阵风却久久不竭,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的,看看原来
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
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喇喇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
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喳的啦?”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
“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赶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
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块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千重欲语还休。宁静便道:“这么着,咱们出去蹓跶蹓跶吧!”
    秋天的郊野漾满了清清烈烈的味儿,是没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经收割了的,有
还没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灿黄如金。
    宁静发现千重走路总是有那么点儿向后仰的意思,八字脚,脚踵使劲儿,觉得
很好玩,别过脸偷偷笑。
    来到一片萝卜田,宁静叫停,问道:“你吃过咱们的萝卜没?”
    千重说没有,宁静便踏到田里,蹲下来挖萝卜,头低低着,几绺乱发拂到脸上,
让她挽到耳后了。
    她忽喜道:“呀,这个好!”然后使劲扯那叶子,千重赶上去帮忙,合力把一
个大圆的粉红萝卜拨出来,宁静捧着它到附近一块石头边,叭一下击在石上,一个
萝卜霎时碎作许多块。
    她捡起两块没弄脏的,递给千重一块。雪白的肉直是甜,两人都笑起来。
    吃完满手泥设处揩,宁静跑到一间村屋的水缸前,揭起盖子拿起瓢就舀水洗,
千重也上来洗,不时诧异地望望她。
    她道:“没事儿,都是我爸的佃农。”
    水极凉,滴滴嗒嗒溅到他们脚背上,人也要秋意起来。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时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时相视笑笑。宁静直在
动脑筋想些新鲜玩意儿,来到黄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黄豆?可好吃了。
那,你去捡几根枯枝来生火。”
    千重检完枯枝,宁静已经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地,
添些槁草,搁上黄豆,问千重要火柴,千重刚巧带了来,随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
烤着毛豆噼哩叭啦响,是超小型的爆炸。宁静和千重蹲在路边看,她手里一根技杆
儿撩撩拨拨,他望着她拨,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烧个不停,宁静站起来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
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会意,几下子就把火给踏熄了。
    这时黄豆都已从毛豆壳儿里脱出来,烤得焦焦黄黄的,他们各挑一把,坐在路
边一粒粒吃起来。
    一阵马蹄声扬起尘土濛濛,是走大车运粮的,大概运完了,车是空的,走得较
快,在前面不远停下,两人正感奇怪,驾车的壮硕男人却回头喊道:“小姐!”
    宁静一看,原来是尔珍的父亲张贵元,马上上前道:“贵元伯,运粮啊!”
    张贵元点头道:“出荷的!”
    他往千重那边张张,压低嗓子问;“哪个' 笳' ?”
    “打猎的。”
    他又凑低些问:“日本人?”
    宁静点点头。
    他鄙蔑的撇撇嘴说:“当心才好!”然后挥鞭挞马,临走抛下一句:“有空儿
做水豆腐你吃!”便驱车赶马地扬长而去了。
    宁静回来,有点不自在,无意义地说:“我爸的佃农……女儿是我的朋友,在
城里念书。对了,就是那天躲警报跟我一道儿,胖乎乎的那个。”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是因为宁静低落的关系。这山上种的是
梨树,皆已结果。两人坐在一棵树下,久久不言语。这地方是斜坡,前面树上的沙
梨弯弯的垂在她面前,青青肿肿的。宁静把它撷了,用衣衫抹抹,“嚓”的咬一口。
    她望着林外远远的地方,悠悠地说:“我爸爸告诉我,这地方本来叫北大荒,
没有人烟。因为那对山东常常发生旱灾,连年饥荒,许多人便扶老携幼,大箩筐小
布包地来了。看见这里沃野千里,无边无际,便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土地并没有主
人,谁第一个铲下锄头,那片地就是谁的。所以我祖上这儿种种,那儿种种,留下
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给俺们后代。”她想那真是伟大的年代,山东人迁
移到北大荒,开垦土地,生儿育女;一犁春耕,百谷秋成。渐渐地立地生根,成了
东北人,这里就是他们老家。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喜欢她说话时的表情,单薄而没有名堂,担着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锈了。
    千重拾起一根树枝,在一小片秃地上写起字来。宁静也拾一根写着玩。她写
“千重”,他就告诉她平假名是这样的“ちえ”;她写“宁静”,他也写道:“ネ
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
“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宁静拄着树枝听他讲。他写得非常专心.她觉得他不大讲话,可是做什么都专
注一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个人整个魂都在里
头,甚至吃黄豆,吃萝卜,或者恋爱。
    宁静呆呆地望着那满地海米似的字。她学过日文,日本人来了有多久,她就学
了有多久,可是从来没有用心学,因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国民训”,还有康
德皇帝的诏书。每天上学在广场升旗时就要背,师生俱穿着划一的“协和服”,向
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背,向着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着天照大神行礼,朝着东
方行礼……宁静突然不耐烦起来,“喀拉”一声,树技竟让她压断了。他约莫觉察
了些,一声不吭,撂下树枝,牵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无话可说。
    第四天,客人皆告辞回奉天,临行鞠躬行礼的甚表谢意。千重抓空儿问宁静道:
“什么时候再见你?”
    宁静咬咬下唇,想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又舍不得。万一他信以为真呢?
万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脸上打个问号,深深瞅着她,她还是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河凉,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
寒就过年。”
    东北冷得早,八月节过没几天,泰半已加上毛衣华丝葛夹袍;北风一起,大大
小小俱换上棉袄棉袴乌拉鞋,男的戴毡帽,女的围围巾,炭火盆儿烘得一室暖烘烘
的,纷飘的炭灰沾得头脸皆是,一抹一撇黑。
    赵家的院子积雪盈尺,萤白的雪铺在树丫杈上、屋檐上、梯阶上,好像不知有
多少思凡的云,下来惹红尘的。
    宁静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红楼梦》,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刚死。贾政却把宝玉召
去为林四娘作挽词……  “独宝玉一人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
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拟至
灵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彀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读至此处,宁静心中凄惨,掩卷一掷,牛皮靴咯噔一声落地。她想就只为此,
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
了名了。
    宁静唏嘘一声,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绽绽吐馨香,也
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殷殷观赏起来,不觉痴了,又愈发思念千重。
没见面有四个月了,倒像天天都见到他。总有那么些东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尽,
落得惆怅而已。
    痴想间,正在扫雪的二黑子迎进尔珍,宁静才醒过来。尔珍放寒假回乡下,三
天两头就往宁静家跑,两人窝在炕上咔嗒牙。
    房里的炭火盆儿旺盛地烧,一枚枚炭红得透明,像永远不会灭。宁静拿着火钳
子拌拌拨拨,尔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开话匣子,只愣愣地一旁瞅着。宁静
腮颊亦红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无情无绪地搅,身子控得低低,以
至两只椅脚老不沾地。她着黑底缕金牡丹袄儿,黑直裙,黄牛皮靴,靴带从脚尖起
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为轴,脚板一径画着半圈。尔珍不禁入神。宁静是最使她着
迷的女孩儿,然而总是待她淡淡的。
    宁静撂下大火钳,轻声说:“饿了。”衣柜里取出一袭黑绒狐狸皮小翻领斗篷
披上,拨帘而出,顷刻即返,托着两个土豆儿,埋在炭灰里煨着。她静静地做着这
些,把尔珍憋得闷闷的,再也忍不住,于是问道:“小静,你啥事儿闷不溜丢儿的?”
    宁静头微摆着,两根辫子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张贵元不久前请她吃水豆
腐,倒要回请他女儿才好,便道:“你明天来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儿心里不
痛快,老想躺着。”
    下午宁静还是歪在炕上读《红楼梦》,盖上黑斗篷,一只脚提登着吊在炕侧,
浪荡荡地曳着,读至黛玉指点宝玉祭文该修改处,为咒紫鹃事纠扯一阵,“宝玉道:
'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颜,更有无限狐疑……”忽听得窗上噗的一响,骇了一跳,等等
并无声息,正要读下去,陡的又是噗一响,只得起来,一看窗纸上印上两剪雪影。
    窗纸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里面,雪水容易滞于槅缝,把窗纸霉
坏。因此那两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宁静以为是小善淘气,搘窗外望,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墙头上露出一个人
头,戴毡帽的,她吓得缩了手,窗户砰地闭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这一
看看出是千重,真是惊喜万分,更觉诧异,一颗心乓乓乒乒撞起来,忙披了斗篷出
去。
    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地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白皑皑的雪是他们
相逢的边际。他一时百感交集,跑着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两人相笑不语,
他凝进她眼里。
    半晌,宁静道:“怎会来的呢?胆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见打你。”
    千重独笑。
    两人又叙片刻,才发觉都站在雪地里,好在这儿地段偏僻,没什么人,欲邀千
重进屋,又觉不便。宁静说:“这么着,你搁这儿走,到村后河套等我,要躲着。”
    她回家到门房找老伙儿生福,说要坐爬犁,生福不以为异。依令把马儿系上坐
箱,拉到河套,就坐预备驭马。
    宁静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宁静大声重复一遍,他便蹒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后出来,宁静笑着招他,不料飕地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
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宁静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给我下来,当心我揍你,你下来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够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诉去。”
    宁静气得把头一梗,有点紧张,语音都抖抖的:“王八犊子,你不下来是不是?”
    小善闷着头直摇,宁静拽出马鞭,“唬”地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并不
痛,她唬地又抽一鞭,辣辣地扫过他腮颊须,他捂着脸“哇”地放声大哭,宁静要
再抽,却让千重挡住了。小善下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宁静雪地上怔半天,最后噗嗤声,坐到坐箱上。千重强笑,踢坐箱道:“没有
毂辘呢?”
    宁静一张脸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儿。
    坐箱西边贴幅大红对子:“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千重念着,不知是什
么感觉。
    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叠雪,如白珊
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湮远的一点绿意。宁静策马驰骋,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
重怀里,随马匹骀荡而行,坐箱在冰上缓缓滑翔。
    千重揽紧她的肩膊,心里绞痛着,忽听得嘤嘤哭泣,低头一瞧,宁静脸上早已
爬满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一扇一扇尽是芭蕉雨露。
    他揽得更紧一点儿,道:“你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摇头。
    宁静头微仰着,雪花飘飘,在她眉间额际淅淅溶溶,仿佛许多的冬季,到处留
痕。
    千重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宫腰,小蛮靴,心里
喜爱,又拥紧一些,他要自己永远不忘记此刻偎依的感觉。
    宁静捻着他棕色袄上的算盘疙瘩,捻得起劲,一面说道:“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到营盘,订旅馆,然后骑驴垛子来。”
    “驴垛子?”
    “唔,跟一个庄稼人打商量,付他钱载我一程。”
    宁静想他费这许多周折,为来看自己一眼,可知这份心了,不觉甜丝丝笑起来。
接着问:“怎么跟家里说的呢?”
    “跟朋友合计编谎,说到他家里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抚巡着宁静的鼻梁,抚着抚着,说:“我最喜欢东北人的鼻梁
骨,突出那么一点儿。”
    “那才难看呢!”她说。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两人吵架,一方孤掌难鸣。一方却有很多人帮着呐
喊助威,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理论……”
    千重不等她说完,俯低轻吻她额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间溶解,像一整个雪季,
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
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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