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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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说,老默都多大了?选”祖父说,“人家老老实实挣着血汗钱,怎么会随便去招惹那些小院里的女人。”
祖父说的小院里的女人是指我们花街上的妓女。花街,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了。后来我从祖父祖母和街坊邻居那里逐渐了解到了一些花街的历史,发现这个名字的确与妓女有关。几十年前,甚至更早,这条街上就住下了不少妓女。那时候运河还很热闹,往来的货船和竹筏子交替在运河边上的各个石码头上靠岸,歇歇脚,采买一些明天的航程必要的食物和用具,也有一些船夫是特地下船找点乐子的。那会儿的花街还不叫花街,叫水边巷,因为靠近小城边上最大的一个石码头。下船的人多了,什么事也就都来了。水边巷逐渐聚集了专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有当地的,也有外地的,租住水边巷哪一家小院的一个小房间,关起门来就可以做生意了。生意越做越大,名声就跟着来了,运河沿线的跑船的和生活无忧的闲人都知道石码头边上有一条街,院子里的某一扇门里有个鲜活动人的身体。花钱找乐子的慕名而来,想卖身赚钱的女人也慕名而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花街的外地人多于本地人,祖父说,当初花街人的口音杂啊,南腔北调的都有,做衣服都麻烦,他们一人一个口味。水边巷的名字渐渐被人忘了,就只知道有一条花街,后来干脆花街就叫花街了。
现在的花街已经比较干净了,上面规定不准女人用身体挣钱了,而且那种行当也出不了大门。但还是有,只要这世上花肠子的男人还有,妓女就绝不了种。我也知道花街上的几个妓女,见了面我还和她们打招呼,叫她们什么什么姨。她们平常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或者上班,或者出门做别的事,只有在她们悄悄地在门楼上和屋檐下挂上一个小灯笼时,才成了妓女。挂上灯笼就回到小屋子里,等着有兴趣的男人们来敲门。她们很安静,无声无息地挂上灯笼,又无声无息地取下,和花街上的人一样沉稳平和地生活。
祖父认为老默不可能是冲着哪个小灯笼来的,也没有人这么认为,小叔也是随便开了一个玩笑。老默只是一个修鞋的老头,他整天都在老榆树底下坐着呐。到了黄昏时分,老默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摊子,修好的鞋子送进老歪的杂货铺等着鞋主来取,没修好的带回家,他和我祖父他们打过招呼就骑上三轮车,晃荡晃荡地出了花街。
关于老默,花街上的人谁也不敢说对他十分了解。他只说很少的话,关于他自己的更少。我祖父和老歪知道的算是多的了,因为杂货铺和裁缝店斜对着老榆树,祖父和老歪即使在忙活时也可以伸头和老默聊天。再说他们忙的时候实在不多,花街的生活像是陷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里,晃晃悠悠的,想忙都忙不起来。老默死后,我祖父和老歪都感叹,老默孤身一人,连个家人都没有,是哪里的人住在哪儿也不清楚,回去的路都不好走啊。他们知道的也不过这么点。
3.良生
老默的死因最终没有什么改变,还是猝死。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检查的,反正他们把老默原封不动地又运回来了,要把他交给豆腐店的蓝良生。他们说,已经把老默的身世仔细地调查过了,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只知道他是外地人,但几十年都住在离花街不远的一间小屋里,其他的就没了。因此,我们知道的老默就是一个人落魄地活着的鞋匠,孤寡一人,每天骑着他的三轮车来花街为我们修鞋。按照小城的风俗,死去的人应该有人接管,要有儿孙后辈来为他扶灵,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所以警察就来问蓝良生,是否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因为老默把他定为了自己的遗产继承人。这是能够找到的惟一与老默有点关系的人。
警笛响进花街时,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街上的人追着尖叫的声音跑上来,大人小孩都跟在后面。警车停在豆腐店门前,警笛一直没有停下,大家都以为豆腐店里出了什么事。但是豆腐店的门关着,听不见店里有什么动静。两个警察从车里出来,打开后车门,拉出一副担架。让我们吃惊的是,担架上覆盖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是一个人形。当我们猜出白布底下的人是死去的老默时,豆腐店的门开了,良生从门后探出了他的大脑袋,一边看一边把右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
“你们这是干什么?芽”
“找不到亲人了。老默的葬礼只能托付给你了。”警察说。
“托付给我?芽我与他有什么关系?芽我过我的日子,他修他的鞋,”良生说。“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操办葬礼?芽”
警察说:“你是他指定的财产继承人。”
良生出了豆腐店,对着警察摇晃着手说:“你别提那两万块钱,为了它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不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良生是我们花街上最有身份的人,在一个什么局里当干部,举手投足都是公家人的派头。他比花街上的任何人都要面子,这我们都知道,平常我见到的良生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右胳膊底下整天夹着一个小皮包,走路都甩开了胳膊走。我遇到他就叫一声叔叔好,他对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点个头就过去了。所以我祖母说,良生就那样,忙得跟省长似的。多少年了他都在坚持跟蓝麻子和麻婆商量两件事,一是离开这个叫花街的地方,这在小城有声誉问题;二是别再开这个寒碜的豆腐店,他不缺那几个钱,也不会让自己的爹娘缺这几个钱。但是蓝麻子和麻婆两条都不答应,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开了一辈子的豆腐店,离开花街的豆腐店你让我们怎么活。他们说什么也不挪窝,死也要死在花街上。前两年蓝麻子身体不好,躺在病床上好几个月,差点完了,良生又劝他们离开这里到繁华热闹的地方去住,那里看病都方便。蓝麻子觉得也是,在花街躺倒了找医生都麻烦,就打算放手不干了。麻婆还是不答应,她坚持要把豆腐做下去,一直做到要死了不能动的那一天。
老默蒙着白布躺在豆腐店的门前,警察已经想办法把他弄直了,能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形。周围挤满了人,堵住狭窄的青石路。大家指点着老默的尸体和豆腐店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修鞋的老默,豆腐店和豆腐店老板的儿子,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现在扯到一起,大家发现原来还很有意思。
“把他运走,别停在我们家门前?选”良生说。
“他不是把钱都留给你了吗?芽”有人说。
“你不干?芽他为什么偏偏把钱留给你呀?芽”
“还能白拿钱不干事呀?选”
“钱?芽好,你们谁愿意送他下地,钱就归谁。”良生早就听说他们说得不对味儿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大着嗓门说,“谁来?芽谁来呀?芽”
突然没人吭声了。大家都知道良生拉不下来脸为一个修鞋的操持葬礼,这是做儿孙的干的事。祖宗定下的规矩,说不清楚。现在花街乃至整个小城都在议论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为什么会是他蓝良生呢?芽谁会把那么一大笔钱送给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呢?钱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家老默那可是遗嘱,一个光棍老头的遗嘱。两万块钱让他的身份突然变得暧昧了,谁知道他良生和修鞋的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良生有点急。
我祖父没说话,老歪也没说话,就连蓝麻子也不说话。蓝麻子出来以后一直站在我祖父旁边,看着儿子和警察理论,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其他人就更不敢说了。这话不好说,都在小城里过日子,谁都想正大光明、 清清白白地过下去。那两万块钱的确让人都眼馋,但是躺在担架上的老默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耗着,任警察怎么开导良生就是不松口。良生的意思是,抬回去,该送哪儿送哪儿,就是不要在蓝家豆腐店门口怄人。警察没办法了,准备把老默重新抬上车,拉回去公事公办,当成无主的孤魂火化了事。就在这时候,我们看到麻婆从后屋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坚定,每一条皱纹都在它该待的位置上。
我对秀琅说:“你奶奶出来了。”
秀琅迎着麻婆走上去,叫了声:“奶奶。”
麻婆牵住她的手,来到儿子面前。“良生,”麻婆说,声音不大。“把老默留下。”
“妈,你说什么?芽”
“把老默留下。”麻婆又说。
“不行啊,妈。”
“留下?选”麻婆几乎是喊叫着对她儿子说,一下子泪流满面。“把老默留下,良生?选”
谁能想到麻婆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们都呆了,眼睛被迫瞪大,周围异常安静。秀琅惊得也流出泪来,她从来没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火,麻婆这辈子对谁都是和风细雨的。
良生说:“妈。妈。”
“留下,良生。”蓝麻子慢腾腾地走到儿子跟前,手里捏着抽了一半的烟卷,他用手指捻灭的烟头。“照你妈说的,把老默留下。”说完转身进了豆腐店。
4.旧影
老默的葬礼办得很体面,毫无疑问,良生是遵照蓝麻子和麻婆的意思操办老默的葬礼的。良生是一个孝子。葬礼那天花街上的人都去了,和我祖父祖母也去了。紫米随老歪他们已经到那里了,正和秀琅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坐着,她们的胳膊上戴着一块黑纱。紫米见到我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秀琅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想过去,祖父说现在不行,过一会儿才可以。灵堂设在清河殡仪馆,我没见过那样的场面,灵堂阔大,墙壁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碳笔画像,老默在高处对着每一个来到的人微笑。他的笑也不能让我温暖,大厅里一片冰冷的白色让我眩晕。除了冰冷的白色,还有低回的哀乐也让我难过,像一条浮动缓慢的宽阔河面,不知今夕何夕地悲伤地流淌。良生一身黑衣站在门口,招呼前来吊唁的人,胳臂上戴着一块黑纱,脸上的表情僵硬,见到我祖父祖母便机械地鞠躬。祖父想上去握握他的手,犹豫一下又算了。他和蓝麻子握了手,蓝麻子旁边站着悲伤的麻婆,她的悲伤很平静。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着黑纱,站在一片白色中像雪地里的两棵老树。
葬礼办得很成功,按照我祖父的说法,该有的都有了,包括哀伤和人情。送走了老默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葬礼都是花街的最大的谈资,茶余饭后都会说起,大家都说,只有良生那么体面的人才能操办出那样体面的葬礼。老默死也值了,他的两万块钱没看错人。然后就说起麻婆,没想到平常不动声色的麻婆在那个时候竟能挺身而出,而且她的决定不容置疑。我祖父就常常感叹,麻婆一个女人家有如此心胸,收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默,不容易啊。
“一直就是这样,”我祖母说。“你不记得了?芽当初她来到花街时就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怎么不记得。她还在我们的缝纫店里住了半个月呢。几十年了,一晃良生都快四十了。”
我不免好奇,忍不住追问祖母:“麻婆婆为什么住在我们家?芽”
祖母说:“她刚到花街,没处落脚,只好先住我们家了。”
当年麻婆才好看呢,祖母后来又说,花街上找不到这样美丽鲜活的女人。那天傍晚日落时分她来到花街,顶着一块外地女人的头巾,她的身材比花街上的女人要高一点,因此我祖母很难不注意到她。祖母说,当时她在头脑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给这个年轻的女人做一件旗袍要多少布料。然后祖母就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旧是旧了点,还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个会收拾自己的女人。她抱着个大包袱,犹豫不定地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经过每一家都要向院子里张望,像个迷路的外乡人。炊烟从家家户户飘出来,携带着晚饭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因为夜晚的到来青石板上开始渗出清凉的水珠,花街更显得清幽滞重。外出的花街人三三两两地都回来了,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不知该干什么。那些准备在夜晚作生意的女人,开始悄悄地在门楼和屋檐底下挂上她们的小灯笼。我祖母看到那个外地女人在街上焦急地转来转去,好几次经过裁缝店,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就从窗户里伸出头去问她:
“你是来走亲戚的吗?芽谁家的呀?芽”
“这是花街么?芽”年轻美丽的麻婆用外地的口音说。那时候她还不叫麻婆。
“是花街,你找哪一家?芽”
“我,我想住在这里。”
“谁都不认识你怎么住?芽”
“我,能住在你这儿吗?芽”她说,一脸的倦容,声音都哑了。“我能挣钱,挣了钱就还给你们。”
祖母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常常有远道而来的女人在花街安家。她不想嗦这种事,但是麻婆和她们不一样,祖母只是凭女人的直觉这么认为。她让麻婆等一下,到后屋里和祖父商量了一阵,带着祖父来到门前,又问了麻婆一些情况,就把她留下来了。那时候我家地方还小,只能委屈麻婆住在裁缝店里了。麻婆很感激,说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处就可以了。她放下包袱,帮着我祖母很快收拾好了裁缝店,井井有条的小空间让我祖母很满意。祖父祖母没让她还什么钱,也没让她去挣钱。她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帮着祖母做做饭剪剪衣服,人很勤快,手艺也好,饭菜做得别有风味,裁剪起衣服来也很像那么回事。祖母觉得她心灵手巧,过日子一定是个好手。既然她也想在花街长久地住下来,最好能够安个家,好女人就该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生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麻婆认为我祖母的建议有道理,就同意了。后来就嫁给了离我家很近的豆腐店老板的儿子蓝麻子。
“麻婆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嫁给麻爷爷?芽”我觉得他们在一起不般配,麻爷爷一脸的麻子,个头也不高,看起来比麻婆还矮。
“你麻婆爱吃豆腐脑啊,你麻爷爷人好,对你麻婆也好。就嫁了。”
“我听说,”我憋了半天才说出后半句。“良生叔叔不是麻爷爷亲生的。”
祖父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都不一样了:“小孩子不许瞎说?选你从哪儿听来的?芽”
“紫米告诉我的。”
“一定是她奶奶告诉她的。这个歪婆娘,入土半截了还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祖母把我拉到跟前,板着脸对我说,“这话以后对谁都不能讲,记住没有?芽”
我惊骇地点着头,一下子想到了面容平静的麻婆。我喜欢麻婆,一大把年纪了,依然能把自己收拾得素素净净的,麻婆的脸上也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的皱纹不难看。
5.麻婆
大概一个月以后,我们正在吃晚饭,秀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让我祖母赶快过去,她爸和她奶奶吵架了。祖母放下饭碗就跟着秀琅出了门。我也丢下饭碗跟在后面,祖父让我回去,我没听他的,一扭头出了门。
我们到了豆腐店时,他们已经不吵了。麻婆坐在一张瘸腿的凳子上,身体直直的,一脸空寂的平静,眼泪流进了嘴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良生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头,手指不停地抓挠。他的哭声很古怪,像哭又像笑,拖着长长的尾音。同样抱着头的是蓝麻子,他倚着墙壁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抱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卷,看见我祖母来了笑一下,又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