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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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都没有了。也就是一下子的功夫,他的肠子上已经爬满密密麻麻的苍蝇,肠子痉挛苍蝇也痉挛,他顺手捡了根棍子却怎么也赶不走,他只得像刮痧样顺着肠子捋苍蝇,然后把肠子塞进去。塞进去之后他双手紧紧抱着肚子,他现在还不能走,战场上还有人。他只有等到天黑以后才能逃生。躺在地上他沮丧到极点灰心到极点,到底能不能活呢?他刚刚讨媳妇,连个子女也没有,老爹也就他一个儿子,老爹的脚断了,走路就靠棍子撑着,他死了谁来照管他们呢?他流下浊重的泪。
天完全黑了,战场上没有一点声息,死亡的气息血腥的气息在战场上游荡,他的周围都是触手可及的尸体。他并没有害怕,他奇怪自己睡在死人堆里并不害怕,唯一支撑他的念头是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回到家,回到亲人的身边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突然想起那枝银簪花,银簪花一直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他腾出一只手来摸,这一摸他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来,他的衣服被刺刀刺破了,在小腹的地方他使用一只干的猪尿脬裹着那枝银簪花,猪尿脬破了银簪花也不见了。他急得差点哭出来,他撕了一件烂军装拧成绳子裹在肚子上,他弯腰去找银簪花,弯腰时破了的肚子疼得他汗珠子噼里叭啦掉在地上,肠子往下坠随时要流到外面。他忍着巨大的疼痛摸索,终于在周围摸到了银簪花,那枝银簪花像战场上的奇花异草,熠熠地开放在刚才躺的地方,那里汪着一泊还没凝固的血,银簪花在血泊里颤栗着、开放着。它的一角已被刺刀刺得弯曲起来。他把弯曲的地方捋平,小心地把刚刚采撷到的血腥里长出来的银簪花藏在靠心窝的地方。
牛老汉
牛老汉的腿是瘸的,他走路走得很艰难。最初的时候他几乎不能走,在床上躺了半年,把屁股都磨得见了骨头。后来可以下地了,脚却永远地废了,靠撑着一根枣木棍子挪动,那根枣木棍子被他磨得细削下去,他又换个头,过些年,那枣木棍子又细削下去,就只得重换一根。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起伏的山峦和深陷的沟壑被黑夜的浓汁浇铸成完整的墨黑,就在这样的夜晚他的独生子却要生了。牛老汉家里几代单传,在牛国斌之前已经生过三个儿子,但都夭折了。牛老汉那时心急如焚,他盼望儿子的心比啥都急切。婆娘要生的前几天他就不让她下地了,并且天天做好的给她吃。这在山区是最高的待遇,任何一个山区婆娘生娃之前都还在劳动,有的挑着水或去刨着地或去推着磨,肚子一疼,蹲下去生了,就像屙泡屎样随便。而牛国斌的老婆却蛮缠,像金枝玉叶,像城里的太太那样娇贵。
尽管如此,生牛国斌的那晚还是遇到麻烦,阵痛已经使他的老婆好几次疼得晕死过去,他还是死乞白赖不出来。牛老汉急得搓手捻脚脸色煞白嘴巴起燎泡,牛老汉急得差点向他下跪让他赶快出来。牛老汉见老婆已经疼得晕死过去,弄不好就要出两条人命,那他就真正断子绝孙成孤寡人了。牛老汉让请来的周三婶帮他看好婆娘,找了一把火把点上。他要去请对面岭上的范郎中,这方圆几十里山区就只有这么个土郎中,他医牛医马劁猪骟牛接骨头接生啥都干,牛老汉扇了自己两巴掌后悔没早去接范郎中。他在山路上疾走如飞,火把呼呼就像在太空中飞翔的扫帚星。燃烧得很快的火把很快就熄灭,他在黑暗中依然狂奔,一路上他跌了好几跤,手掌和膝盖都嵌进了沙子,他还是飞奔。等他快接近范郎中的村子时,他忘记了那儿有个深坑,深坑里是龇牙咧嘴坚硬如铁的乱石,他跌下去时就感到锥心的疼,就听到骨头断裂的喀嚓声,那声音跟他折断树枝时的声音是一样的,他在恐惧绝望时没有想到脚,他想到的是必须爬出深坑,爬不出去儿子就完了,婆娘也完了,那是两条人命是他全部希望。他咬着牙爬,他听到牙齿咬碎的声音,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浓浓的血腥气,这血腥气和婆娘身上的血腥气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和在儿子的响亮啼哭的召唤下顽强地爬行,终于在他用头狠叩范郎中的木门后晕死过去。开门时范郎中被血糊糊的景象吓得倒退一步,等范郎中问清了事由后范郎中忙着为他包扎。范郎中要为他施行手术他不让,他声音嘶哑哭着要范郎中快去救他的儿子。范郎中说不及时做手术你要残废的,残废了你一辈子要拄着拐棍行走。他坚决地要范郎中快走,范郎中说你要后悔一辈子。他说不后悔。范郎中说想好了。他说你快去。范郎中心中一阵感动,他医人医马劁猪骟牛无数,心里铁冷的,现在却流下了热泪。
牛国斌终于生了下来,牛国斌的妈也没死。范郎中要是迟来一步,两条人命就归天了。在山区这种事情是很多的,山坡上随时有新添的坟头,一大一小的土坟相依相偎,母子就在山风的抚慰下永远岑寂。
牛老汉的老伴是后来才死的,她流了很多的血,在血泊中死去又活来,但她伤了元气。生是那血泊孕育的,死也是那血泊造成的。
牛国斌从那天早晨消失之后,牛老汉就几乎疯了。他拄着枣木拐杖满山遍野地去寻找,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脸也不洗,头发老长老长像野人,衣裳裤子被山林中的荆棘剐得筋筋绺绺,裸露的腿上伤痕累累,爬满了旱蚂蟥。他每到一座山岭每到一个沟壑,就放开长声拼命嘶喊,儿啊……你在哪里;儿啊,你快出来……他的喉咙喊哑了,喊出血丝丝来,最后是啥也喊不出来了,他还在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令山岭也颤栗,令河水也呜咽,山和水和着他的声音悲泣。
毕修玲
毕修玲是在一个湿润的梦中醒来的。醒来时她身子滚烫、脸颊滚烫,心还在狂烈地跳动,身子还在微微的颤栗,身体中激流的情欲还没散尽,一种从高巅之处跌落后的惬意仍然余韵不绝。
她已经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但今晚这个梦却不期而至。她在梦中看到了桃花盛开,看到了小河淌水,看到了碧碧的草地上洁白的羊群,羊群散漫而自在,在花间草丛中嬉戏追逐。一对个子高大、健壮肥硕的羊远离了羊群,它们在山沟里吃最鲜嫩的草,黑眼圈的公羊将寻觅到的最嫩的草留给母羊吃,黑眼圈的公羊用角轻轻地抵母羊的胯下,用湿漉漉的粉红的嘴唇吻母羊,嗅它的气味。黑眼圈的公羊挠到母羊的羞处,母羊望着蓝天,克制着、克制着,但母羊的身子渐渐地颤栗起来,它的嘴唇更加湿润,眼光迷离,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传来吞咽唾沫的声音。最后,终于是公羊上了背,公羊快活而疯狂的耸动,母羊快活得几乎要晕眩,它在迷茫而潮湿的眼光里突然看见公羊就是牛国斌,变成公羊的牛国斌已经爬在她的身上,在那里不管不顾地耸动,使得她下面像泛滥的春潮,润润地凝成一片。
毕修玲醒来后羞愧难当,为啥会做这样的梦呢?做什么样的梦也不该做这样的梦。是的,她是太想念牛国斌了,多少个日子流水样逝去,多少个夜晚她泪流满面,湿了枕头。她孤寂地睡在东厢房里,天一黑就睡觉,山区的夜晚是漫长而又岑寂的,桐油子灯跳着跳着就熄灭了,远处只有山风的呼啸和断断续续的兽鸣,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总是睡不着。死鬼的影子总是抹也抹不掉,驱也驱不走。黑暗中她常常看见他在屋里走动,他在搬动柴火为火塘里的火续柴,他在火塘边咂旱烟,火星一闪一灭。他喘着粗重的气息,趿着鞋走到床边,她甚至闻到他身上、嘴里的熟悉的气味,以及在尿桶里撒尿的刷刷声……
山区女子毕修玲是株在山野间兀自开放的野碧桃,这株碧桃在缺水少肥的山石上开得热烈开得狂野,它粗壮的枝干犹如毕修玲壮硕丰满的狂野,它粗壮的枝干犹如毕修玲壮硕修长的双腿,充满生机和活力;它灼灼开放的花朵犹如毕修玲的面庞,红润、鲜丽并且饱含水分。山区洁净的山泉、和煦的山风、晶莹的露珠、灿烂的朝霞使这个山区女子健康,饱满而汁液四溢。年轻的生命需要得到男人的呵护和滋养,但毕修玲在生命活力四射时却过起了寡妇的生活。
牧羊人是在牛国斌走后半年出现在毕修玲视野里的,牧羊人是牛国斌的远房表弟。表弟住在山半腰的村子里,这个年轻的羊倌穿着干净的对襟衣裳,脚蹬一双钉着钉子的牛皮放羊鞋,披着一件雪白的披毡。他放的那群羊健壮肥硕,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雪白的羊群散落在山坡间就像一片片白云。但牧羊青年却是孤独而寂寞的,很多时候他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天,蓝天岑寂,山林岑寂,白云无心,清风无心,他吼上一阵山歌也就索然无趣。大山漠漠,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年轻的牧羊人呆呆地坐在坡上,羊群缓缓地移动,或者温柔地蹲在他周围,他很多时候觉得他是被羊放牧的,说不清到底是他放羊还是羊在放他。寂寞在他的心里长出了茅草,茅草撩拨得他心痒难忍而又无可奈何。
毕修玲是去遥远的山涧挑水遇到牧羊人的,毕修玲远远就看见了坡上的白云和那尊石雕,那石雕一动不动和周围的石块融在一起,山茅草起伏石雕纹丝不动。毕修玲有些酸楚、有些茫然、有些伤感,看见了人她反而觉得更加孤独。而那石雕呢,其实身子早已扭向了山路的这边,他早就闻到了人的气味,长期闻羊的膻味反而使他对人的气味异常敏锐,他甚至闻到了女人温热的、潮润的、芳香的气味,循着气味他看见了那窈窕的身子扭动的腰肢,还看见颤抖的饱满的前胸,看见了前胸里散发出的热腾腾的乳白色的奶香味。
在山坡上他们打了个招呼,这个招呼是很简短的。和牧羊人一样毕修玲也是轻易见不到人的,和那尊已经活过来的身上散发出腾腾活力的石雕打招呼,毕修玲心里一阵惶恐,脑里一阵晕眩,她急匆匆地走去。牧羊人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看着她扭动的肥硕的圆润的臀部,牧羊人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咕噜噜的声音,眼里的光变成了长长的直直的线,任山风怎样狂劲也拽不弯。他挥起放羊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却怎么也抽不断。
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这里放牧了;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帮着做事了。房子漏了,就翻修房子;地块硬了,就翻地块。硬硬的劈柴,砍得匀匀称称,垛得整整齐齐;弯弯的山道,一担一担的水挑得缸满瓮流。毕修玲家的饭桌上,经常热气腾腾,桌上除了瘸腿老爹,多了个牧羊人,院坝里横着的竹竿上,多了几件牧羊人的衣裳。
山坡真是好山坡,漫漫的青草顺着山坡流淌,哪里涌出一朵浪花,哪里就是脊起的小土包,漫漫的青青的缓缓流淌的河流上,泛着无数的金黄金黄的小泡沫,那是星星眨眼般的小花啊。坐在这样的山坡上,人的心是融融的、暖暖的,湿润而又焦渴的。毕修玲和牧羊人是分开来坐的,她就想看看蓝天、白云、青草和山羊,她就想闻闻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至于其它,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朦胧中的一种意识在柔软的山风吹拂下已经萌芽,但毕修玲却狠劲地将它捻灭。她渴望那种来自体内的和心灵里的欲求已经疯长,但那个叫牛国斌的名字变成了一柄利刃,她握着这柄利刃把疯长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那天晚上山在颤栗树在倒伏,牧羊人和毕修玲与牛老汉坐在火塘边烤火。牧羊人的脸酒醉样红,他几次微微抬起身子说我走呢,几次都没有听到毕修玲的应答。他看看门外,这雨真大,发山洪了哩。毕修玲眼里闪烁出炽热的光,也就在眨眼间那光就暗下去。静静地,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倒是牛老汉说发山洪了哩,住下明天再走。牧羊人的眼立即亮亮的,说我还是走,还是走。老汉说走个球,连人带羊冲走,是我的罪哩。
那天晚上的雨从下就没停过,山在摇动树在摇动房在摇动。那天晚上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睡在楼下房间里的毕修玲的心也在摇动,在这样激情澎湃的夜晚人也是激情澎湃的,天地风雨雷电在恣肆汪洋地交媾,激情的冲撞使大自然孕育出生机勃勃的万物。在这激情的夜里人也是激情的,毕修玲感到双颊滚烫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毕修玲感到饱满坚挺的奶子一阵阵肿胀,毕修玲感到平坦的小腹在痉挛,下面溢满盈盈的波涛。她在期待着什么,但她又惧怕什么,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的影子使她神志迷茫而又清醒,使她在激情燃烧中又渐渐冷却,冷却之后复又燃烧,燃烧之后复又冷却,反反复复,不能自已。
楼下房间里的牧羊人更不待言,他在风雨飘摇中浑身颤栗,漆黑的暗夜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飘曳着那圆润红艳的脸庞,那披散开来的乌云样的长发,那饱满柔润的双唇,尤其是那高耸、挺拔散发出阵阵奶香的双乳,那凸凹有致的白挑鱼般的身躯,使得他喉头发紧,浑身滚烫,奇痒无比。年轻的物体剑戟般坚挺,滚烫而疼痛,他起来睡下,睡下起来的响动使狂风暴雨中的老汉听得清清楚楚。老汉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老汉以过来人的经验惴惴不安地防止这一天的到来,牧羊人的举动使老汉先是感到屈辱感到羞愧和愤怒,但饥饿的困兽一般的牧羊人又使老汉心里有了些恻隐。这恻隐很快又被愤怒代替,老汉隐忍、克制着,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渐渐地老汉眼里出现了一个肉乎乎的圆头圆脑一脸笑靥的一身全裸的娃娃,娃娃向他扑来乳声乳气地叫他爷爷,他心疼得心都颤抖起来,他抱着肉乎乎的身子亲个不停,连胖胖的小屁股也亲了个遍。这样想着,老汉心里不再愤怒,甚至还有一些窃喜。
被欲火燃烧得浑身冒烟眼睛血红的牧羊人终于向楼梯爬去,他宁愿被痛骂宁愿被毒打宁愿被砍死,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他激动万分惧怕万分焦虑万分。等他爬到楼上,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的那张渴望已久的床扑去,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扭打、撕扯和啃咬,他突然被一脚踢在下身的要命处,他哎哟一声倒在地下,楼上传来訇然的倒塌声。
牛老汉
牛老汉决定去寻找牛国斌是因为一个梦。牛国斌被抓走后牛老汉陷入悲哀和绝望之中,牛国斌是老汉心尖上的一团肉,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龟儿命值钱哩。牛老汉常常这样说。牛国斌一出生就夺去了他妈的命,夺去了他的腿。一家三代单传,命如琴弦,说断就断哩。老汉把世代相传、人丁兴旺看得比啥都重要,他的一家曾经是人口众多的望族,在一次匪患中全族人都几乎屠死了,他爹把他压在身子低下任土匪砍死,至死他爹都是背朝上面朝下,连挣扎也没挣扎,连翻身也没翻身,甚至连腿都没蜷曲。他爹的头和后背被砍成鱼鳞样破碎,土匪走后他爹把他从身下的麦秸里刨出来,啥也没说,只说牛家不能没后、不能断代。他跪着对他爹的尸体发誓,然后就跑进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来了。
牛国斌被抓走后,老汉神思恍惚,思念成疾,成天叨叨咕咕,对着大山发愣,他看啥都像他的儿子。远处的山道边有个影子,老汉就以为儿子回来了。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去,等走到那儿,是别人伐下的一堆树枝,等着背回作柴烧。老汉痴痴傻傻地看着树枝,山风吹着他枯黄的稀疏的头发,风沙吹打着他皱纹纵横的干核桃似的脸,身子佝偻,孤苦无望,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