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4-火凤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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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心照不宣。张居正患病期间,按皇上的旨意,平常阁务由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人处理,只是重大事情才由张居正秉断,但张四维为了表示谦恭,事无巨细都派人到张大学士府请示,他自己倒落得清闲,每日去内阁点卯,表面上也忙得团团转,内里却没拟过一道阁票。三天二头,他还要跑到纱帽胡同去向张居正请安问病,极尽关心。近些时,每每看到首辅貌萎神枯的样子,他强烈地感到历史上的那些失败者,更多的不是败于政见而是败于身体,于是,便请了一个武当山的道人到他家中住下,日夕向他请教养生吐纳之法。
却说张鲸在张四维府邸门口落轿的时候,张四维正在武当山道人的指导下练习扪腹静坐之法,听得门人禀报,他立忙收了功,与张鲸在客堂相见。
两人略事寒暄,张四维让茶之后,就开门见山说道:“张公公夤夜造访,定有急事。”
张鲸呵呵一笑,却宕开问道:“听说凤盘公家中住了一个武当山道士?”
张四维一惊,问:“是有一个,来了大约半个月,这点小事,你也知道?”
张鲸说:“前几天,咱去西暖阁读折,偷瞄了一眼东厂呈给皇上的访单,内里有一条,说您请了一位武当山道士教授养生之法。”
“东厂真是无孔不入,”张四维脸色一沉,又担心地问,“皇上是何态度?”
“咱说过,这访单是偷看的,皇上并没有和咱议论这事。”张鲸据实而答。
张四维虽然贵为内阁次辅,满朝文臣,仅屈居于张居正之下,却是没有资格看到那份本只供皇上一人览阅的访单。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兼管东厂的冯保卖面子,将访单制成两份,一份给皇上,另一份给了张居正,凡东厂侦伺的文武大臣的秘事,实际上只有皇上,张居正和冯保三人知道,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与闻。张四维对东厂的访单一直心存畏惧。这时问道:
“那份访单上还说了些啥?”
“什么都有,上斤不上两的事情都会载上一笔。咱记得还有一条,说是西北榆林卫出现了天狗吃日头的事,当地有小儿唱歌谣,‘文星落,紫微黑;马变龙,猴儿死。’你看看,这是不是谶语?”
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马变龙,猴儿死,这六个字藏了什么玄机?”
张鲸解释道:“今年是马年,神马变龙,预示着皇上要当家作主了,猴儿死更明白,首辅张先生是甲申年生人,属猴的,今年是他的大限。”
“咱看,这歌谣是人编的。”
“管它呢,”张鲸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兴奋地问,“凤盘公,元辅的病情您知道吗?”
“知道,”张四维点点头,答道,“现在已在弥留之际,不谷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门,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备不虞。”
“皇上也在安排首辅的后事。”
“啊?”张四维眼光霍然一跳,问,“皇上是如何安排的?”
“他已下旨吏部,增补潘晟与余有丁两人为阁臣,这两人都是张居正推荐的。”
“这么快?”
“是啊,明天,余友丁就会到内阁值事,潘晟在沂江老家,想必他的任职圣旨如今已在路上,要不了二十天,这位潘晟也就到了北京。”
闻此消息,张四维心下甚为不快:一来是张居正推荐阁臣不与他商量,可见对他存有戒心;二来是皇上选拔阁臣的谕旨下得如此之快,也不让内阁与闻,可见他堂堂一个次辅,在朝政即将巨变之时,竟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就感到两位新增阁臣必将对他构成巨大威胁,特别是潘晟——当初他任礼部尚书时,潘晟是礼部左侍郎,此人擅于钻营,又是张居正的门生,如今风闻已攀上冯保作为靠山,若让他顺利人阁,等于是对自己晋升首辅的柄政之路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铁门槛。思来想去,他本来已经滋生出的稳操胜券的感觉,突然间又化为乌有。
张鲸注视着张四维表情的变化,小声说:“凤盘公,咱知道你的心思,好端端的眼睛里,怎么能搁一粒沙子进去。”
“是啊。”张四维一改平日故作高深的作派,焦灼地说,“堂堂内阁,怎么放了一只磕头虫进来。”
“你是指潘晟?”
“不是他又是谁?”
“依咱看,这事儿并没有板上钉钉。”
“皇上不是下旨了吗?”
“皇上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元辅是他的师相,临终前推荐两个人,他怎能泼元辅的面子?如果有人提出反对,皇上肯定会改变主意。”
张四维眼睛一亮,问:“这么说,皇上擢用潘晟,只是做样子的?”
张鲸饶有深意地一笑,言道:“据在下猜测,在两可之间。”
张四维心下略微一松,正欲细论,忽见派往张居正府上当值的内阁中书急匆匆跑进客堂,神色慌张禀道:
“大人,首辅他、他老人家走、走了!”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签问灾咎 新宰辅装傻掩机心
转眼到了八月,这一天冯保早早儿起来,喝了一杯奶子,便启轿往白云观而来。
一出西便门,冯保打起轿帘,但见淡蓝色天空显得非常高远,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似乎还在安谧的梦境之中,薄薄的烟氤弥漫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茶褐色的麦茬上。偶尔看见三两只乌鸦伸着嘴巴,在土垅间小心谨慎地跳动着。它们并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干崩崩的硬泥块上磨着嘴巴。忽然,它们扑动翅膀飞起来,原来是一只松了缰绳的驴儿惊扰了它们,只见这匹驴儿穿过一片果园,踩着被凉风吹落的红叶与黄叶,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荡荡的田野,被它的蹄子掀起的尘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为金雾。而洁洁净净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云,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积雪,在这辽远的恬适与宁静中,又见一个瞎眼的老乞丐一只手拿着一个豁口的破碗,另一只手拿着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蹒跚地向城里走去。听到冯保的大轿抬了过来,这老乞丐慌忙避到路边,冯保从轿窗里看到他衣衫褴褛,神态却很安详,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同来的张大受给老乞丐施舍一点碎银,张大受从怀中掏出一只二两的小银锭放在老乞丐的碗里。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轿队已经走远,老乞丐干涩的眼窝里噙着两泡热泪,扬起枯枝般的双手对着轿队留下的尘雾,大声嚷道:
“好人哪,菩萨保佑你们!”
听到这苍老的祝福声,冯保心里一酸一酸的,他揉了揉略微有些浮肿的眼泡,不免想起两个月来扑朔迷离的朝局,心情再次陷入烦乱。
却说六月二十日二更时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张居正,终于带着无尽的忧患和未竞的事业,怆然离开了人世。当夜,在乾清宫辗转难眠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就接到了噩耗,他当即亲自赶往慈宁宫报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对而泣。李太后一再叮嘱儿子,要为张居正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家属。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从慈宁宫归来,朱翊钧立即接见冯保,命他传下谕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谕示礼部设九坛制祭——这是国葬的规格。张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国、太师,大明开国以来,惟独他一人受。此等荣耀,即使李善长、姚广孝这样家喻户晓功勋卓著的国师宰辅,也从未获得过。张居正辞世后的第二天,朱翊钧又敕命给他赠官上柱国,赐谥“文忠”,如此锦上添花之举,更是将张居正的声望推到了顶峰。一时间,北京城中无论是高官大爵还是丁门小户,都如丧考妣,纷纷在家门口设下香案致祭,青烟氤氲祭器琳琅。千般奠仪百种哀思——这其中固然有人是应景儿做给别人看的,但绝大多数官员,特别是那些平头百姓,却是真心实意地表达哀思。祭诗祭文如潮汹涌,素幛挽帐充斥街衢,这种声势也使皇上大受感染。为了顺应民心,就张居正的丧事安排,他好几次找来内阁辅臣和司礼监太监一起会商征询意见。斯时正值溽暑,天气闷热不堪,应张居正六个儿子的请求,皇上准予将张居正的遗体三日内盛敛人棺,然后由钦天监选了吉日,于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榇南归。差遣吏部、礼部各出一名四品员外郎,锦衣卫堂上官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名,四人共同护灵前往荆州。灵车出发那一天,从纱帽胡同到正阳门这段城区路上,沿途不但摆满了各大衙门特意设置的香案,更有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赶来送行,十几里长街的两旁,挤满了跪地痛哭的人们,这场面令人十分感动。
送走了张居正的灵柩,冯保一下子病倒了。一来因为在张居正治丧期间,他要处置许多杂事,乏累得很;二来老友去世,他深为悲痛之余,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丧事一毕他就倒了床,开头几天额头烧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汤药后,虽然退了烧,但周身酸软,打个喷嚏都会眼冒金花。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间两宫太后与皇上都派身边太监前来探望过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着新增加的阁臣潘晟应该到职了,便让管家张大受打听一下,却不曾想到张大受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补潘晟、余有丁两人为阁臣,现到任的只有余有丁一人,潘晟并未到职。其因是张居正灵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连收到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道奏折,弹劾潘晟居官贪鄙收受贿赂的六大罪状,建议皇上收回成命,不让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学士人选辅臣。朱翊钧将这两份奏折交由张四维拟票。也不知张四维做了什么手脚,皇上竟收回成命。结果是走到半路上风风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拨转马头打道回府。
乍听这个消息,冯保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天夜里他失眠了,第二天也顾不得身子尚未痊愈,早膳用过之后就匆匆赶到司礼监,打开盛放奏折的铜柜,查阅上述那道圣旨的阁票,果然是张四维亲笔所拟,写道:“潘晟行为不端,难为人臣师表。今准雷士祯、王继光二人所奏,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冯保当下大怒,本想立即跑去内阁兴师问罪,想了想又暂且忍住。闷坐在值房里,将这件事的发生缘由仔细思量了半天。平日,这个张四维在他眼中,属于那种顺竿儿爬的乖巧角色,你口渴他给你送茶壶,你走累了他给你屁股底下塞一只板凳,挠痒儿总是恰到好处。人阁五年,他处事谨慎,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次辅,而是张居正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对冯保,张四维也极尽谦卑,每次相见,张四维都执晚生礼,偶尔托付他办件什么事,决没有失塌的时候。仗着家里有钱,一年三节,也不忘给冯保送来“孝敬”。因此,冯保对他印象颇佳,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过不少好话,张居正临终之前,曾特别提醒冯保说这位次辅过于圆滑,难当大任,冯保还不以为然。所以在张居正死后,张四维例升首辅的时候,冯保没有作梗。现在看来,还是张居正察人的眼光独到。冯保在大内呆了大半辈子,身历三朝,看多了争斗杀伐的悲剧,因此在政权转折之时,对身边发生的事就特别敏感。从潘晟被废一事,他预感到某种潜藏的祸机。昨日傍晚从司礼监回到私邸,又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今儿个一大早就吩咐备轿去白云观。
冯保自当司礼太监之后,这白云观几乎成了他的“家庙”,每年的燕九节,他必定亲来主祭丘处机,日常碰到什么疑难事,他也总要跑到白云观求签问卜。白云观的东路建筑斗姥阁与西路建筑吕祖殿两处,都备有签筒供游人抽签之用,但冯保从不到这两处抽签。白云观主持闻天鹤在中路老君堂后的丘祖堂备有签筒——这是专为冯保备下的,除了他,断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来这里卜问玄机。
冯保虽然起得早,到了白云观山门前却也过了辰时,早已闻讯在棂星门下站着等候的闻天鹤不等冯保大轿停稳,便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一个稽首,满脸堆笑言道:
“贫道昨儿夜里打坐,忽见桌上的灯台灯花儿连爆,心下便惊疑,明儿个会有什么样的大贵人来,却是没想到要迎老公公的大驾。”
冯保虽然心情不好,一下轿但见楼殿巍峨仙家气象,吸一口气儿也是甜丝丝的,顿时精神一振,笑啐一口道:
“什么贵人,前几年说杭州生产的八团锦贵,如今满街都是,也都贱了。”
“老公公真会说笑话。”闻天鹤头前领路,进棂星门过窝风桥,一边走一边说,“七月十五,徐爵镇抚爷过来知会贫道,说老公公尊体欠安,要贫道做法会为老公公祈福,贫道率合观道众在丘祖殿开了三天道场,在大铜缸里点长明灯,光香油就费了三百斤。第三天晚上,贫道收锣刚散了坛米,天上忽然就起了一阵西风,还落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贫道就知道,这是丘祖显灵,保祐您冯公公。今儿见您冯公公,面色红润,倒不像是病过的。”
方才下轿还两腿绵软,如今在铺着林荫的砖道走了一截子路,冯保忽觉腿肚子长了劲儿,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红润”了,他伸手在脸上搓了一把,答道:
“多谢你们为老夫祈福。听大受讲,你们这里前不久来了一个白胡子老道人,自称是丘祖,在昆仑山住了三百年下来的,这人哪儿去了?”
“假的,”闻天鹤一撇嘴答道,“贫道问他几个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详的事,他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此这世道儿,真是人心大坏——老公公,咱们去哪里?”
“丘祖殿。”
“老公公要抽签?”
“是的。”
闻天鹤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来抽签,一定是遇到什么疑难事儿委决不下,便道:
“京城老百姓都讲老公公与张居正,是当今圣上的左丞右相,您两位辅佐幼主,开辟了万历一朝的新气象。如今张先生过世,朝廷再有什么大事,老公公该与谁商量呢?”
一席话触到痛处,冯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时已走到丘祖殿跟前,冯保抬脚进去,看着丘处机丰神伟姿金碧辉煌的塑像,叹道:
“张先生一走,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经常要来了。”
冯保到哪儿动静都大,此时随他进白云观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进丘祖殿——皆因冯保规矩严,抽签时不准有闲杂人等在侧。眼下在丘祖殿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冯保本人,还有闻天鹤和张大受。冯保亲自燃香,对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礼,闻天鹤一旁替他击磬颂祝。拜仪一毕,张大受趋前一步,从法像前的雕花红木条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羊脂玉签筒,恭恭敬敬递给跪在蒲团上的冯保。冯保把签筒掂了掂,又伸手将插在签筒里的竹签拨了拨,问闻天鹤:
“老夫记得共有九十支签,这里头怎么少了许多?”
闻天鹤干笑着没有作答,原来是在冯保没有进殿之前,张大受抽了个空儿同他耳语,要他把签筒中的下下签都择出来。谁知冯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绽,只见他随便抓起几支签看了看,笑道:
“都是好签,闻道长,谁让你弄这些小把戏?”
闻天鹤遮掩着说:“大概昨日个小道士打扫这里,随便捡走了几根。”边说边“找”,终于从法案的屉子里头搜出一把来补到签筒里。
冯保这才跪在蒲团上摇动签筒,筒口向前半倾着,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摇出一只签掉到地上,张大受上前替他捡起,小心禀道:
“第二十九签。”
“看签文。”冯保从蒲团上爬起来。
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