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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虚证 作者:刘恒-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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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以及他们将为此遭到的小小的冲击。
    他不露声色是为了更好地玩味他们的愚蠢和麻木。我想,他既然已经瞧不上这个世界,要弃它而去,那么他未必还瞧得上这个世界上的人。他藐视他们。阴冷悲壮的决心鼓舞了他,使他有权利这样做。那些因廉价的娱乐而欢笑的同学们,在他眼里都一一现出了小丑的本相,大街上还有无数小丑儿来去匆匆,被七情六欲所折磨的高级动物堵塞了城市的各条通道。是的,他瞧不起他们。他顽固的自悲感在自绝前一定升华为辉煌的自负和自傲情绪,激励他勇敢地踏上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归路。
    五月一号是他战胜自己从而也战胜这个世界的永久纪念日。死亡成了他的战利品。
    从五月三号开始,人们陆续读到了他的宣言。六封信表达了同一个主题:死是必要的、正当的、不可避免的。他选择它是因为他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它,而且,也比别人更正确更深入地理解它。
    然而,他的宣言并没有使哪怕一个人顿悟或惭愧,却使所有人体味到一种突兀的荒谬感。这或许就是活人与死人最显见的区别,也是活人与死人最重大的思想分野了。
    致父母(信件一摘录)
    不要为我难过。我是不肖之子,为我伤心落泪是多余,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想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提过几次,你们不在意,我也没有办法。以前我想这个问题时心里老是乱糟糟的,说出来倒不是想吓唬谁,你们听不进去不是你们的责任。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与父母无关。你们千万要想开些。知道会给家里添好多麻烦,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就原谅我吧。
    宿舍门后边有几个大编织袋子,里面有我用过的东西,主要是书和衣服,你们替我处理一下。卖掉,烧掉都行。几件家具还好,可留着用。父亲送给我的呢子大衣在床下的皮箱里,我穿着太长,所以没怎么动它,还给父亲。本来想把屋子收拾干净,几次都没有干到底,玻璃还脏着,请母亲不要怪我。
    窗台上有几瓶煤油。炉子让厕所旁边那家借去一直没还,大概忘了。母亲想要回来可以去找他们。
    致妹妹(信件二摘录)
    你穿牛仔裤还是很好看的。母亲埋怨几句就会过去,只要季节合适,希望你总是穿着它,永远保持一个挺拔优美的形象。
    那件事可能会吓你一跳,不过也没什么,第二天不再想它就是了。你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的决定无损你一根毫毛,就当我早夭了吧。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思想可能和别人不一样。
    你别骂我就行了。
    长期以来我想了很多事,现在我心里特别安静,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许多话一时也想不起来。我觉得你不适合钻研物理学,将来一旦没有成就,千万不要逞强或灰心丧气,做一个好妻子不是很好吗?以后你们有了孩子,不要跟他提我,要设法把他开导成性格爽朗的人,像你一样,别让他继承你和你丈夫的缺点,做事不能大大咧咧的。
    我是父亲的独子,他老了,身体又不好,请你一定照顾好他老人家。有些事我不好说三道四。父亲曾经是很聪明的工程师,如今精神恍惚实出无奈。别冲他发火,他发火的时候不要理他。
    我已经考虑成熟,自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能把一切烦恼和一切秘密都带走,想起来感到很幸福。那件事对别人有利,对我更有利。我已经等不及了。
    致赵昆(信件三摘录)
    我再重复一遍,这件事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不要自寻烦恼。你劝慰多次,我很感动,仍旧这么做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有人责怪,可以让他们看这封信。
    咱们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跟你谈过我的悲观想法,不知道你忘了没有。我没有明确的目的,你大概不以为然,因为你的表现说明你目的很明确。我虽然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在行动上却不由自主了,你的关怀使我过于激动,我没办法。这可能给你造成了错觉。我不值得你爱,这一点你一定要想通。我稀里糊涂干了什么,有时候自己也闹不清楚。索性不去想它。
    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早晚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这些我都不能给你,想起来心里很难受。把我忘掉,干你的事,这是最好的办法。
    班里的人可能会议论你和我的事,我一走议论会更凶。我用不着怕这些了,可是你千万要挺住。我们年龄都不小,这种事已经见过许多,太认真了不好,不当回事又会遭受打击。一定要珍重。现在我很平静,只有这一个不安,希望你好自为之。我对不起你,如果真爱我,请分担这最后一点儿不幸吧。
    我没有什么报答的,在心里致最真诚的祝福。我的祝福只给你一个人。
    周围的人如果向你提到我,请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我只配得到这些。时间仓促,还有几封信要写。代我问候你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对我那么热情,我辜负了他们。
    我走了以后,你会更快得到幸福。我坚信这一点。让我走吧,别恨我!我实在受不了了。这跟你没关系,你一定得明白呀!
    致厂党委办公室(信件四摘录)
    不要兴师动众找我,你们找不到的。我走得很远,那个地方很干净,对我来说非常合适。厂里工作那么忙碌,又给你们添麻烦,很过意不去。因此,收到信后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别向哥们儿和同事传播,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吧。我没有什么遗憾,十几年来工厂待我一向很好,又送我上了大学,可惜我不能报答同事们的好意了。组织上让我担任宣传科长,是很大的器重,我干的工作不多,有负大家的期待。请组织上选拔新的人选,把我的名字除掉。我入党八年多了,如今做下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已经不配原有的称号,也请除名。我对不起领导、同事和朋友,但是请各位尽可能理解我的行动,也不要猜疑我这么做的动机。经过长期的思索,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而仅剩的这条路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等待得太久,该行动了。唾弃我吧!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们将来总会明白,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我过去办什么事老是犹犹豫豫,可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很有信心。我一定会成功。你们和别人都挡不住我了。
    此事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私事。原因也很简单,我就用不着说了。很久以来我就感到,脑子里纠缠不休的一些念头,在别人那里根本就不存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六岁的时候天天早上起来都想到死,后来忽然就不想了,可能是因为害怕。我现在的心情非常轻松,请不要怀疑我受到了什么压力,没有,根本没有!
    四月份的工资没有领,请寄给我家里五十元:余下的交党费,办公桌和宿舍里的东西,请派人代我销毁,把公家的物品留下。
    致中文系教研室(信件五摘录)
    我不是好学生。如果有办法,我会减少这件事给学校带来的不安,可是我没有办法,相信老师和同学们会体谅我的难处。以前作梦都想上大学,上大学以后觉得的确很好,由于种种原因自己无力继续读下去了,非常遗憾。感谢老师给我上的那些很美好的课,知识对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用处,好在求知有为的人很多,他们会得益于老师的教诲,活得更充实的。我活得太累,只配半路灰溜溜地走掉,不提了。
    赵昆是个很好的女同志,聪明、好学、热情,我的决定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不希望她再忍受言论的打击了。请校领导和系领导设法保护她,这是我惟一的乞求。
    老师们都是知识和阅历非常丰富的人,我用不着解释我的行为的种种理由。我只能这样走下去,道路非常明确,用不着仔细分辨就能找到。我却找了那么久。我得抓紧时间走到底。
    再耽搁我怕自己会走不动,会突然改变主意,那就真的不幸了。
    我的组织关系可以不往原单位转,废掉算了。我不配做人,做党员就更不配。我欠的债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归还,一笔勾销了吧!
    致吴炎(信件六摘录)
    不要嘲笑我。我们相识甚久,曾经无话不谈,可是你不会了解我没有表达过的思想。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已经成熟,可以面对任何嘲笑和鄙视。你知道,我在公众场合有爱脸红的毛病,现在我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我的思想,只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我要说服的只是自己,况且听众里理解我的人肯定极少,其中也包括你。你理解我吗?
    我们也没有必要探讨生和死的意义,道理都明摆着,而这道理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最好的生存方式恰恰是它的对立面,这一点过去连我自己也没有看到。总算想清楚了,这是我一生的幸运。我要走了,悲伤的感觉越来越淡,思想是一大片空白,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很清洁。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对事物的感受有误差,可现在我放心了,我觉得自己正从牛角尖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眼前马上就要出现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我可以想象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怕它,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琢磨它给我造成的后果,我觉得它非常亲切。你又要骂我了吧?活着的问题我几乎不想,它比死可怕一百倍、一千倍。我思考它永远不会得到结论。而死亡给我的精神以极大的慰藉,我终于明白许多伟人为什么喜欢它了。
    你的画越搞越精,真正见风格了。可是此时我要说出我的担忧,我觉得你有潜力,但已经没有挖掘这种潜力的奋斗意志,你已经累坏了。我败阵比你早,虽然保持了对艺术的喜爱,心里却知道自己没有靠得住的才能。我的诗你看过,我的惭愧来自内心深处,一碰就疼。你迟早也会败阵的,但你会画出很好的画,也会保住自己的名声。希望你继续走运。不要败得太惨。
    今天我又翻了翻川端的《雪国》,不知怎么想到了三岛由纪夫。把自己的肚子切开,不就是一次惨败吗?死得那么辉煌,仍旧摆脱不了对生的绝望的悲哀。我自己想处理得平淡一些,到最后了还要哗众取宠,很不可取。还是更安静地离开吧。
    我嫉妒过你,现在不了。活得疲乏的时候,请接受我在另一境地为你做的祈祷,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
    这就是郭普云濒临死亡时的思想,简单而含混,冷静而热烈,是个极矛盾的统一体,多么锋利的刀子都剖不透它。信息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含义,传达的是极遥远的冥冥之音,似乎是来自地狱的一连串密码。
    我手里有这六封信的复印件,是从那位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搞到的。他们收集这些信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从中发现郭普云失踪的线索。他们只看中了一句话:“那个地方很干净。”
    有人在这行字下面勾了许多圆圈,复印机把这种苦心猜度的痕迹保留了下来,显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哪个地方干净呢?
    干净到什么程度算干净呢?
    面对辽阔的国土,惊慌失措的人们居然没有找到一块信得过的干干净净的地方。干净的地方本来很多,但是他们找人找昏了头,一概加以怀疑。某个失望的片刻,他们可能发出了短促的、显然是不科学的惊呼:妈的!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了!
    兵工厂在周围的山上拉出大队人马,像演习部队的散兵线一样,从山脚冲到山顶,又从山顶兜到山脚。战果只是抓到一对乱搞男女关系的城里人,一查却是夫妇,只是旅游期间一时性起罢了。这事把严峻的气氛彻底冲淡,满山嘻嘻哈哈地不住谈那个倒霉男人的大白腚,郭普云好一时都不在话下,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他。校方根据郭普云父母的提示,向四川和东北的亲戚拍了电报。中文系草拟了寻人启事,派人迅速送到日报社。赵昆跟着兵工厂几位干部去了北戴河,起因是郭普云谈到死的问题时,曾屡次向她提起大海。找人要紧,假如郭普云提到过喜马拉雅山,人们想必也会去的。他们马不停蹄。忧心如焚。毕竟是为了挽救一条活泼泼的生命,不是为了找一只离家出走的猫或爱犬。五月五日,兵工厂的扫荡大队在驹子峰山顶捡到了郭普云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干净的地方显然就在附近,包围圈迅速收拢,大规模的寻觅被小范围的搜索代替。胜利在望,捉迷藏的游戏眼看就要结束了。生者的智慧似乎总是略逊一筹,他们忽略了垂钓者云集的水库。徒劳地钻进了附近被废弃多年的矿区煤窑,在半人高的黑穴里像狗一样爬了好几百米。他们对干净与否已经失去了判断力,像挖掘宝藏一样充满幻想地寻找那个僵硬的可怕的尸身。他们都认为他肯定死了。
    学校和家庭也都认为他肯定死了。他们对自己的肯定态度一点儿也不惊讶,而正是他们对郭普云的死之表白不屑一顾,并且很直接地嘲讽了它。他们后悔吗?他们不觉得什么地方出了什么毛病吗?学校照常上课;讲师仍旧滔滔不绝,赞美的是一位会写诗的古人;公告橱窗里贴着吉它培训班的授课时间表和对一位八四级本科生的处分决定,他到王府井书店窃书被罚款一百九十三元;传达室的老头儿在痛斥一位乱放自行车的学生,让人疑心他想掐死那个窘迫的年轻人;篮球场有人在卖弄弹跳力;食堂门口,有人举着灰不溜秋的馒头骂大街;系里的女秘书抖动着两个钥匙环似的耳饰一上午在走廊里来回遛了八趟,涂了血似的嘴唇撅得活像紫色的肛门;刚刚粉刷的厕所墙壁上被一位天才刻画出新的美术作品,起伏的山丘似的玩意儿显示了欲望的骚动和不安。一切如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球的引力没有受到损害,按老德性转动,很耐心地拖带着它的亿万生物。
    然而,郭普云却深潜在浑浊的水底,拿自己身上的肉悄悄地喂鱼。
    的确是出了毛病。但世界是健康的,生活是健康的,大家都是健康的。有毛病的是寻死的人,是郭普云那个倒霉鬼。他以空前丑陋的状态浮出水面的时候,加深并且丰富了人们的这一认识。
    兵工厂医疗部门根据完美的医学科学作出死亡鉴定:忧郁症导致精神错乱。这个结论与领导的意图不谋而合,与死者朋友们的愿望也恰好合拍。科学是通人性的。他们珍惜死者作为一个党员的荣誉。他不可能是正常人,因为他不可能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作为一个疯子,他的行为就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了。朋友们爱他,尊重他,惋惜他,但是他们毫不含糊地把他看成一个精神紊乱的人。他们对他的理解在这儿画了句号,友情已经无可挑剔。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他开个追悼会,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他竖个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了。
    追悼会上有花圈,但是没有哀乐。不是他不配,而是因为四号仓库离广播站太远,电线一时拉不过来。四号仓库是个废仓库,不在礼堂里送别死者,是因为那里正在筹备一个公司的会议,主席台都筹备好了。好歹有个仪式,对郭普云无知无觉的尸体来讲,冷清的仓库和废墟似的氛围不能算是对他的辱没。人世对他够慷慨的了,似应无憾。
    学校给市报社去了电话,通知人已找到,寻人启事不必登了。回答也干脆,不登很好,但费用仍需交纳百分之五十,因为扰乱了人家的排版计划。派人去结账,发觉欲登的启事排着长队呢,郭普云不自己漂上来,那个启事耗半个月也未必能见报。跑腿儿的教导处干事回来以后直拍办公桌:“这小子!这小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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