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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虚证 作者:刘恒-第2章

小说: 虚证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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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遗物时,她的妹妹无意中发现了那本眉批累累的《雪国》。她起初很感兴趣,但是读着读着便厌倦了。她发觉那些尖刻的评论全是死者自我赞美的反语。她终于认定她的哥哥在精神上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了。
    郭普云追悼会于五月十四日在兵工厂举行,停灵的地点是闲置的四号仓库。过去这里堆满了装箱的无后座力炮,军转民之后,空荡荡的水泥梁下便只有尘埃和空气了。
    追悼会上没有哀乐。
                                  第二章
    郭普云是个美男子,只是体格有些瘦小,他自称身高一米七二,看上去似乎达不到这个高度。他的面孔相当漂亮,五官搭配的好,皮肤白,眼睛很大,眉毛极清秀地弯出两道蓝弧,牙齿也整齐,他三十六岁,最有光彩的年华已经消逝,但他仍旧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这张脸的缺陷是过于文静,多多少少的带点儿女性气质,说话时声调又不太响亮,初次接触便使人感到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
    联合大学分校在城市北郊,只有一座像样的楼房,专修班教室在二层。开学比本科生晚,九月七日才正式上课。那天讲的是现代汉语,我迟到了几分钟,推门进去听到女教师正在讲汉语拼音,马上产生了是不是闯进了小学一年级教室的不良感觉。六排桌椅分三路摆开,我灰溜溜地向后走,在最后一行中间捡个空位子坐下了。到处是尘土,又不好意思擦,只好用大腿托着书包直呆呆坐着。我发觉左侧有人在看我,我偏过头去,那人却把目光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白脸和挺拔的鼻梁以及那薄薄的仿佛失血的耳朵。他就是郭普云。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两排桌子扔给我一块抹布,他还扬起一张单子晃了晃,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笑。我悄悄擦净桌子,这才发觉手中是一块半新的蓝格子手绢。课间休息时我主动走过去递上一枝香烟,他推拒了一下便接了,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上。打火机镀成铜色,气塞没调好,扣出的火苗有两寸长,我像躲耳光一样闪了一下。这只打火机后来被他有意无意地丢在驹子峰山顶的蒿草里了。我们互相通报姓名,客套了一番,他说报到领书时看到过我,但我没有印象。他又说他是考勤员,以后有事晚来一会儿没关系,他保我全勤。
    “哥们儿在哪儿混事?”
    “文联。”
    “够闲在的!”
    “瞎凑合。你呢?”
    “哥们儿是山里人,瘪三儿一个!”
    他的兵工厂有个没有任何火药味儿的名字:红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的职务是宣传科长,他喜欢绘画和写诗。他的坦率使人感动,但我总感到他自嘲豪爽的谈吐与他恬静的表情很不相称。刚才打火机险些燎了我的眉毛,他突然的慌乱和狼狈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心胸不大开阔的人。
    开课几周之后,借故不来的人渐渐增多,教室经常坐不满。我借机占领了郭普云旁边的课桌,听得枯燥了就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班里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有不少见面熟,无奈我没有交友的闲心,能把话说深一些的只有郭普云一个。他跟我不同,跟谁都能搭得上口,女人们也愿意接近他。他是单身汉,不知是没有结过婚还是结婚以后又离异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深入盘问,他自己说起这件事也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似乎很乐意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回避恋爱话题,却热情从容地跟女同学接触,完全不像爱心淡漠的人。这个矛盾令人不解。我在好长时间里都认为他在悄悄地选择目标,独身论调不过是排除干扰的手段罢了。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相貌和其他条件很有信心,拖到这般年纪全是因为眼界高傲。此外能有什么解释呢?
    他肯定不是见了女人就粘糊的色棍,那些家伙一般都比较丑,而且阴险。郭普云却漂亮随和,大大咧咧跟女人开玩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他对某些细微的问题很敏感。那次分校请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解辛弃疾的词风,中间休息时我发觉他神态不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前的过道。一个本科中文系的女孩儿妩媚地走出教室,他立即松懈下来。他难为情地避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道:“像不像林黛玉?”美丽的女孩儿返回时,他再次恢复了痴迷的神态,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倾泻过去。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枝香烟疲倦地叼在嘴上。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只眼睛隔得太开…。一身材也太高了,有没有一米六八?”
    “谁?”
    “刚才那个。”
    “哪个?”
    “第二排靠窗户,正跟人说话,头发上扎红发带,脸转过来了……”
    “她像林黛玉?”
    “气质上……有点儿吧?”
    “太胖!”
    “你看错了,左边那个。”
    “我知道,够摩登的。”
    “摩登吗?”
    他的注意力许久才离开那个女孩儿。教授的课很精彩,郭普云却在笔记本上涂了满满一页素描,密密麻麻的全是女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小樱桃一样的嘴巴。那丫头的确是丽人,男子汉留意几眼不为过,可是他的关注异乎寻常。难道仅仅是出于绘画者艺术上的兴趣吗?他把两片小嘴唇描了又描,流露了对异性优点极端美化的愿望。
    他擅长水彩画,专修班的墙报由他布置,稿件的空当里夹着花草、小人儿和动物,搞得美极了。别的班级也来请他画,有求必应,他从来都不拒绝这种额外的操劳。放学后只要走晚点儿,穿过走廊总能看到他在某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蹬着课桌忙碌,旁边围着一些邀请他或崇拜他的少男少女。我曾经看到那位“林黛玉”为他端着颜料盘,表情光彩夺目。这情景像一幅含义神秘的写生,比他那些中等水平的所有绘画都耐人寻味。
    分校门外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窄马路,学生们由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去,日复一日。郭普云住在北太平庄,放了学往西走。
    我一般走东边,只有去岳母家才跟他同道。我打月票,学校离车站又远,凡一路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他骑一辆老式凤凰牌女车,座低把高,骑起来像端着什么东西。只要走同一力向,他就把带我当成一件郑重的事情。他的责任心和善良往往渗透到那些微不足道的角落。一次带我到中途,他突然“哎呀”了一声,两只手交替着摸索上衣口袋。当时离开校园有一里地,距汽车站的路程稍远些。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儿!”
    “你忘东西了吧?”
    “……没有。”
    “忘了你就回去取,我走走就到了。”
    “没事儿!”
    骑到公共汽车站,我跳下来,见他没有去马甸立交桥而是调转了车把。我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不禁有些埋怨他。
    “嗨!瞧你,何必呢!”
    “没事儿!我回去交一下党费……我跟你不一样,晚点儿
    回家没关系,再见!“
    他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急匆匆地骑回去了。他端着车把的样子和瘦小的身材加剧了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谈不上受了多大恩惠,可是想到如此友善的人至今仍旧孤身独处,不免觉得惋惜和关切。人过三十岁城府就深得不行了,外人能接触他内心的隐秘吗?
    他首先关心的却是我。他是专修班临时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跟我谈起支部会议的情况,说毕业前夕要发展两批党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我没有想法,不够格,散漫惯了,努力争取恐怕太吃力,因此不存奢望。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不是太认真了?”
    “不是。的确不够条件,玩儿真的觉悟水平不稳定,玩儿假的又不自然,绷不住劲。跟着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指望混进去得什么好处……你别打我的主意了。”
    “不开玩笑,这是个机会。”
    “让给别人吧,班里不是有几个挺迫切吗,你们别让人家失望就行了。”
    “真的没想法?”
    “真的!”
    “也是……省心了。有些党员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老百姓呢!”
    “可不是吗。”
    “不过,你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以后有想法就告诉我,哥们儿这儿没问题。”
    我倒觉得他太简单了。这件事再没有提起,他选择了另一个培养对象。那人负责班里的文体工作,极热心地干些出头露面的事,照这样干下去,他的入党愿望非叫嫉妒淹死不行。不知郭普云私下里是否劝过他。很可能没有,他自杀之前那人一直干得很火爆,结局可想而知。
    我比郭普云固执得多。爱人单位里有不少单身女医生,其中一个和他条件相当,漂亮,白,文静,工农兵学员,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一切准备就绪,却怕出师不利,一个钉子碰死就全白搭了。现代文学课恰好讲到鲁迅先生,教员超出讲义涉及了许多伟人的私生活,主要内容是爱情,有些情节听起来很新鲜。这比杂文和小说都有趣,课堂气氛活跃。郭普云悄悄嘀咕:“这有什么,早就听说过……”他显得漠不关心,呆一会儿又急躁地拍拍我的胳膊肘,低声问:  “你觉得《伤逝》怎么样?”
    “够可以的,你觉得呢?”
    “绝了!顶峰之作……”
    “那阿Q 呢?”
    “阿Q 是阿Q ,子涓的悲剧更纯,阿Q 有点儿闹得慌。”
    “子涓写得太柔了。”
    “是吗?反正里边的悲哀特真实,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
    “概括力不如阿Q 深厚。”
    “反正鲁迅认识许广平之后就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他认识许广平使他摆脱了悲观主义,没有爱情鲁迅非完了蛋不可,你信不信?”
    “我不这么看!”
    “不这么看不等于不是!”
    “爱情是多余的,就这样!”
    “小郭,你想得太偏了。”
    “听课,不说了……”
    他耳根子发红,激动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是深交,他肯定会跟我吵起来。友谊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么了。我觉得他很幼稚,想开导开导他。
    做完课间操之后,我跟他围着排球场蹈足达。打球的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男孩子逞能,女孩子撒娇,连简单的做作都充满了青春活力,看着真叫人羡慕。郭普云闷头吸烟,不时躲过飞来的白球。他的警惕性是双重的,我刚开口他就哆嗦了一下。
    “普云,爱情对谁都不可缺吗,做菜不搁味精怎么行,要想……”
    “我炒菜从来不放味精,那是致癌物。”
    “所以你才瘦呢!”
    “老兄你不也杆儿似的。”
    “少废话!你有女朋友没有?”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
    “有你给我一边儿玩儿去!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条件什么的对得起你。”
    “你想做买卖?”
    “对了,想卖你。值多少钱?”
    “咱不谈这个,无聊!”
    他跳起来捉住飞到头顶的排球,夸张地摆了摆发球姿势,一掌打过去却偏了,嘴里的香烟也弹到地上。女孩子们尖声笑着,他扮了个鬼脸,耳根子又有些泛红。不同情这个人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惹人恼怒。
    “无聊的是你!百无聊赖,还要假模假式,你难受不难受?”
    “挺好!我过得挺好,如果没人捣乱就更好了。”
    “……真拿你没办法。”
    “咱们是朋友,我不想伤你。以后别跟我提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真的!你别以为我过得挺惨,老想救我,我用不着!以后写了诗你多给看看就行了,想跟你学两手儿是真的。
    你别生气,能原谅就原谅吧,不原谅骂我好了,我这个人吃骂……“
    他说得很严肃,我张不开嘴了。我算切切实实领略了独身者的怪癖,别人好心好意倒好像要害他们似的,犯得着吗?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了解他过去的经历是个关键,这件事比当媒人的吸引力更大。渴知别人私生活的秘密是人的卑劣共性,我的好奇心已经可以了,有些人则到了危险的地步。
    班里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只我一个,他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大家的好意,他失策了,这样做使他本人受到更大的关注,而且遭到难以左右的放肆的各种各样联想的长期威胁。他不改变态度,这种威胁就不会消失。面对无处不在的背后评价,每个人都是蒙在鼓里的被议论者。郭普云的防备更薄弱些,他守口如瓶,可是太善良,也太真诚。虚晃一枪,把自己的恋爱编得有鼻子有眼儿,哪个还有心找他的麻烦呢?本来就处在容易受攻击的地位,他却解除了甲胄和武装,谣言的袭扰就不可免了。
    期中一个星期三,教师患病,大家四散回家。我走迟了一步,离开校门时有个同班女生赶上来,问了一些文学界的事。
    谁离婚了,谁写不出东西来了,谁出国出不去了,她消息还真灵。话传得走了样,我感到好笑,可看到耍笔杆的倒了霉让人家这么开心,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女生平时被唤做老大姐,在哪个机关当秘书,年已不惑,正是嘴刁嘴碎嘴毒的要命当口。不出所料,到丁字路口她话锋一转,神秘起来了。
    “你知道郭普云的事吗?”
    “什么事?”
    “他没有结过婚!”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太清楚。”
    “据说……他有缺陷……”
    “……噢。”
    “可能是生理缺陷。”
    “是吗?”
    “他没告诉过你?我看他跟你不错……小伙子挺帅的,摊上这事真倒霉,你得让他早点儿治,别把岁数耽误了……”
    她的仁慈不像装的,可她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对她一向尊重,这下毁了。心想,这老娘们儿,他有缺陷没缺陷关你屁事!留那些臭话回家跟你老头子抖落去!又想,这些事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她会不会逮着谁跟谁说?她舌头图个痛快,别人耳朵图个痛快,郭普云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老大姐,这都是小郭的事,真的假的跟咱们没关系,听点儿什么装肚子里得了,说多了对谁也没好处,您说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了解小郭,他找对象挑花眼了,别的没什么。让他挑去吧,外人品头论足的不合适。操那份闲心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
    “您慢走……车进站了,我走啦!您过马路慢点儿……”
    我紧跑几步甩了她。心里不舒服。如果她真是个拨弄是非以传播闲言碎语为乐的娘们儿,那最好让马路上的汽车撞她一下,让她永远闭嘴。郭普云招谁惹谁了!有些家伙干嘛跟他过不去?我真为他担忧。这种用语言发动的袭击搁谁身上也受不了,何况他又比一般人敏感。生理缺陷,不就是指那玩意儿不利索吗?把这盆脏水泼在一个单身汉头上,跟说他不是男人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传这话的人是畜生。畜生!它就躲在我们班里,说人话拉人屎,人模狗样儿的说不定还挺有人缘儿。可他的确不是人做的!
    郭普云,你他妈快划拉一个配偶吧!
    我很快就冷静了。那说法要是真的,将意味着什么呢?传播它的人无非是客观地叙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嘲弄和同情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郭普云已经承受了事实本身,关于事实的言论他反而会招架不住吗?不管怎么说,他的处境真是惨到家了。
    他的情绪没有波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友善地与人接触,一定以为别人对他也是友善的。他对那些卑鄙的议论显然一无所知,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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