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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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江西唾:江西诗派的残余,即不仿效江西派作品。曾郎;曾慥,有《皇宋诗选》五十七卷,选为二百余家,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都不选,摹仿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选李白杜甫。这是说,金人不取江西诗派,不是仿照曾慥的不选黄庭坚诗。
⑦锦袍:《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东方虬受赐未安,宋之问诗就,文理兼美,乃就夺锦袍赐之。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平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⑧钱竹汀:清钱大昕号,有《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
⑨吕本中:著《江西诗社宗派图》,推黄黄庭坚(涪翁),以陈师道(后山)列入江西派。
⑩洪驹父:宋洪刍字。
⑾杨中立:宋杨时字,有《龟山集》四十二卷。
⑿戴石屏:戴复古字,有《石屏集》六卷。
⑿遗山文集》:四十卷,金元好问撰。
⒀《后山诗话》:一卷,宋陈师道撰。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论苏轼黄庭坚诗。纪昀提出问题:元好问《论诗》说:“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诗百态新”不好,苏门果真有忠臣,应该起来反对“苏诗百态新”。为什么要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又说:“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只说诗到苏轼、黄庭坚已到了尽头,沧海横流又是谁呢?这是说苏诗的百态新加上黄诗,造成沧海横流。那末,对苏黄诗不满又是为什么呢?他说“其故殆不可晓”。因此纪昀做考官时出了这个问题。考生朱士彦认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认为南人未必胜过北人,因此元好问的贬低苏黄,未为定论。即认为元好问提的问题,是出于北人贬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确。
钱先生认为这样回答还不够。又引钱大昕说,认为江西派等人推尊黄庭坚过分,引起元好问的反感,所以要贬低苏黄。钱先生认为钱大昕的说法也不够。钱先生指出元好问又有“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是批评苏诗好骂的缺点。认为今人学了苏诗的好骂,反去批评古人的拙劣,”认为古人除开雅言别的都不知道。即批评苏诗的好骂,苏诗的百态新,都不是雅言,不够雅正。黄庭坚也指出苏轼文章的短处在好骂。杨时指出苏轼诗多讥玩,即讥讽开玩笑。戴复古认为把文章供戏谑是不好的。元好问又说:“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即批评苏轼文章的不够雅正。这样看,所谓“苏诗百态新”的“新”,即《后山诗话》说的“苏子瞻以新”,认为“新”不好,即认为苏诗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够雅所以不好。
元好问《论诗》又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谢灵运尝诗思不成,忽梦谢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似有神助。那末元好问也赞成“新”的,为什么又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原来他反对的“百态新”,即反对苏诗的“俳谐怒骂岂宜时”,认为“俳谐怒骂”不宜入诗,一入诗即有失雅正。“池塘生春草”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称赏。他《论诗》又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审渊明是晋人。”称赞陶渊明的诗是“天然万古新”的,这个“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结合,所以是好的。这样看来,苏诗的“百态新”,除了“俳谐怒骂”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诗,应该归入元好问赞赏的“新”字中去。元好问反对的苏诗“百态新”,应限于“诽谐怒骂”一类的苏诗。
《谈艺录》读本(九)注明诗旨
(黄庭坚)《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青神注引韦应物诗①:“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按仅道末句来历,未明诗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其诗有曰:“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可以参印。客亭乃旅途暂歇止处,《楞严经》卷一所谓:“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虽云萍偶遇,而针芥相亲,如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所谓②:“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羊胛易熟③,马足难停,各趁前程,无期后会,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山谷诗即其意。胡诗似反用唐长孙佐辅《别友人》:“谁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337—338页) ①青神:史容号,注《山谷外集诗》。
②王子渊:王褒字,论见《文选》。
③羊胛易熟:喻时间短促。
这一则讲注解要探索诗的意旨,引史容注黄庭坚诗,有“未明诗旨”的。这首诗的末句是“一杯成喜只成悲。”史容注了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好的。但这句话包括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没有注。再看注引韦应物的诗:“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旧日,是悲。这个悲喜的变化,由于此日与旧日的不同。但黄庭坚诗,写本不相识的人,在客亭相会,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与韦应物诗写客中与旧日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只成悲”,就与韦应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为了什么?没有说,所以“未明诗旨”了。怎样来说明诗旨?钱先生引《楞严经》来说明萍水相逢的相亲,再引王褒《四子讲德论》说明途中猝遇的相亲,这样说明虽本不相亲,却“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写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样来点出诗旨。又用胡少汲诗来作比照,从中可以说明诗旨。钱先生又指出胡诗反用长孙佐辅诗,长孙佐辅诗认为还不如行路人本来是无情的,胡诗却写离情。这说明注解一首诗,光引字句的出处不够,还要注明诗旨,注明诗旨可用有关的诗句或情事作参照。
《谈艺录》读本(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①:“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②。”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③:“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④:“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⑤:“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⑥:“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②《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③小杜: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④《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⑤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⑥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⑦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他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晋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曰,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茵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
《谈艺录》读本(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①:“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②:“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③《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④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①《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②魏鹤山:宋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学者称鹤山先生。
③王鍪:有《震泽长语》二卷,分经诗、文章等。
④邵尧夫:邵雍字,宋理学家。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两句见两问其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称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谈艺录》读本(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