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by 薄荷酒-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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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午时将有贵客临门,除了宗乾和丘妙风外,还有几位作证的耆宿。”左回风淡淡道,“左回风别的本事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却是家学渊源。我爹总想让我乘蜀中乱起召集一次武林大会,顺势接下盟主之位,我须得提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家学渊源……吗?淡淡的嘲讽,嘲讽他人,也嘲讽自己。并不是不曾听过这种口气,可是这一次最为令人难受,一阵酸楚接着一阵气恼,半晌才发出声音:“很好的主意,真是很好,每个人都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在你看来,除了你爹和左舞柳以外,世人原就只配当作棋子看待。”
左回风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些抖,似乎还有一点点哽咽。很丢脸,可是我此刻顾不上了,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次说清楚:“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爹会装成老和尚跟着我,为什么那天晚上唐斐会出现在玄幻阵外。这些事情都和我有关,如果你打定主意事事隐瞒又要我事事听从于你,当然也不是作不到,反正你手中的筹码多得很。只不过这样的话,”忍不住再去推他的手,这一次他猝不及防,被我一举推开:“还请你不要和我共居一室,也不要离我这么近,更不必解释这么多,区区唐秋消受不起这般厚待。”
有一会儿功夫,左回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气息悠长沉稳;我自己的则有些紊乱急促,这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冬天,特别是下雨的冬夜,是真的很冷。
左回风没有再搂住我的腰或肩膀,他只是把我的一只手拉到他那边,包在他自己手里:“秋,你总是尽量把我推开,好像不愿意让我抱着;可每次一到睡着了,都会自动紧紧地靠过来。” “……?”
“所以在我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即使知道,也不肯承认,更不会放任自己去索求,你一直提防我,因为我伤过你。你只作自己认为必须作的事情,不管这件事对你是好是坏,愿不愿意。”
“可是我喜欢抱着你。我也许没有权利确定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也无法放任你这样下去。”
“缘茶的事情是我爹做的手脚,他和缘茶本人商量过就冒名顶替了,我之前不知情,之后不敢立时揭破。至于元月六日晚上……秋,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唐门,你留在那里很危险。”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左回风对我说,请你不要急着怪我,再忍耐几天,等这件事了结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发现自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作错了,某种程度上,错的也许是我。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因为如果重来一遍,事情多半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左回风安排好了一切,他只是无法顾全我的感受而已。当面前有许多事情必须筹划,许多大局必须顾全时,一点点感受其实是来不及列入考虑的。
我唯有拉住他的手:“先睡吧,我会好好想想,先睡吧……”
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到腰上多了熟悉的触感,他又搂住了我。
窗外凄凄的风雨占满了整个天地,我偏安在这座温柔而牢固的屋宇中,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章繁花之处
张开眼睛时身边是空的,左回风又离开了。
没有他躺在身边,雨斜风狂的昨夜回想起来就像虚幻的梦境。窗外的雨虽然没有停,也已变得若断若续,悄无声息地洒在窗纱上,隐隐映出一片碧水青山。
虽然昨晚没有问,依然不难猜出这是哪里。天盟四川分舵,原来不在闹市,而是选择了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比之峨嵋尤胜三分。
“你是说,峨嵋派和青城派今晨传来消息,两位掌门临时反悔不肯来了?”来不及起身,床头就多了个陌生人,还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来传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稳重而腼腆,恭恭敬敬坐在床前:“确实如此,是以少庄主一早就赶过去处理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突然一红:“其它来宾也有几位突然告病返回,据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唐掌门受了重伤,结果就……”
结果就想捡个现成便宜吗?武林中人向来如此,倒也不奇怪。我试着提一下真气,发现内息畅行无阻,虽然体内还有些空荡荡地发虚,内伤已好了七分,等到元月十五应该能大致痊愈。
只是要令两大掌门就此改变初衷,消息来源想必不简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乱左回风的计划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他的父亲。
父子当着外人直接对上,等于宣告左家起了内乱,总觉得老奸巨猾如左益州,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方式……
我靠在床头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眼前还坐着人,不禁有些歉然:“有劳,不知阁下是……?”
他的脸又红了红:“在下褚隐南。”
我微吃了一惊,连忙道了声久仰。褚隐南这个名字虽不至于如雷贯耳,在川滇一带也绝对声名赫赫,因为他是天盟四川分舵的舵主,据说行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角色。想不到本人不仅言语谦逊,全无架势,而且还一开口就脸红。
我想起寄居天香楼时,唐梦送来过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里面有这个名字,连名字在内一共只注了两行字:
褚隐南,二十五岁 原剑南霹雳堂门下,二十岁遭逐,现天盟四川分舵舵主
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左回风临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少庄主说今晚必定回来休息。”褚隐南第三次脸上一红,“唐掌门不必心焦。”
“……”愣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点发热,似乎被误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另外……隐南不才,奉命在此相陪,在少庄主回来之前不可有半步稍离。”
“……”
我很快发现“在此相陪”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管的意思,他不厌其烦,我不胜其烦。
在左家庄时,也曾有人这样每天陪着我,开始是权宁,后来换成了左回风。
昨夜的谈话没有得出结论,或许左回风是真的怕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其实多虑了,纵使抛开其它不谈,如今我已是他的全盘计划里的一个环节,如果要走,我至少会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他。
大夫昨晚的诊断是至少再卧床三天方可下地,最好多睡些时候以培元气。我一则没本事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安然睡去,二则也实在睡够了,于是冷冷地丢过去一句:“他的医术好还是我的医术好?”把助眠的药汁一手推开,披衣起床。
褚隐南只有苦笑。
昨夜见到的两封信依然原封不动地摊在桌上,旁边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堆宗卷,信手执起其中一份,卷首写着“徐州八仙剑”几个大字,旁门注了一行小字:“已未年十月初七亡于唐门之手。”下面密密麻麻写着与唐门结怨交手的始末,叙述极为详尽。
己未年刚刚过去,十月是蜀中最混乱的时候,徐州八仙剑则是在蜀中之乱中瓦解殆尽的两个较大门派之一。我心里一动,想起另一个门派正是剑南霹雳堂。
有关宗卷就压在八仙剑下面,上面的小字清楚地注着:“已未年十一月二十九亡于唐门之手。”或许由于霹雳堂专营火器炸药,性质特殊,这封宗卷里收录了更多的细节。
唐门与峨嵋青城的矛盾是在九月底激化的,十一月中的一次对峙中,青城派大量使用了重金购自霹雳堂的火器,使得七名唐门弟子粉身碎骨,连唐斐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唐斐次日致信霹雳堂堂主袁致善,要求霹雳堂从此不再出售火器,袁致善未予理会。十一月二十八日晚唐门奇袭霹雳堂剑南总堂,以堂众家人为质封住火器,共杀死一百二十一人,总堂弟子无一幸免,袁致善身中五枚铁蒺藜毒发而死。堂中火器尽数落入唐门之手。
十二月初二,唐门向青城峨嵋提议停战,十二月初四将霹雳堂火器尽数当众推入长江以证其意之诚,经霹雳堂幸存者清点,数目确凿,确已全部毁去。
全部毁去四字被左回风用朱笔圈了出来,旁边简单地批了“详查”二字。
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了宗卷,我抬起头,褚隐南正站在一旁。我看着他徐徐把大纸卷成了细细的卷筒扎好,一时竟无话可说。
直到把字卷放回桌面,他才淡淡说了一句:“这些东西看起来太过劳神,还是休息为好。”
眼神相对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情绪,像是无奈,更像是怨恨,将之前一直浅浅挂在眉梢的腼腆冲得无影无踪。
只是一瞬,不过我想那份宗卷挑起了他心底沉淀的一些东西。
许多时候,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当初的痛楚却不会跟着过去,心中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回忆也就不容触碰。
我过去不够明白这个道理,直到现在,直到下定决心让唐斐成为过去的现在,才真正懂得那封两个月前伏在天香楼的桌前一笔一划写给唐斐的信,有多残酷。
很残酷。
可我没有其它选择。
不想睡觉,不能乱看桌上的东西,房间里又没几本书,吃过午饭后只好坐在窗前看山水。褚隐南似乎决心弥补方才的尴尬,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巨细无遗,我很快知道了这一带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这里是岷山距离峨嵋最近的一条支脉的末端,山明水秀却车马不便。天盟在四川成立分舵时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硬是打通关节,自己出资修了条不算窄的道路,盖了不算华美却舒适宜人的厅堂,迁进来还不满两年。
“这个地方事实上是你看中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如此津津乐道。
问得太过直接,褚隐南的脸顿时一红:“正是。”
“你刚才说转过前面这座小山,山坳里有一片更大的湖?”
“是有湖不错,只是时当冬季,又一直下雨,湖边必定寒气逼人……”
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望望窗外清新剔透的景致,实在想出去透透气:“随便走走,用不了多久的。”
窗下小湖里的水清得好像不存在一般,青绿的水草在池底荡漾。我撑着伞沿着足可供二马并骑的道路朝山坳走去,褚隐南苦着脸跟在后面。
我觉得自己正走在徐徐展开的画卷里,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青草生生不息的芬芳,寂寂空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堪堪转过山坳时,远处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两骑,自北而来,峨嵋的方向……是左回风回来了吗?
回头望一眼褚隐南,他只怕也在想同一件事,双目灼灼地盯着路的尽头。我索性停下步子在路边等待。
当两匹并辔而来的健马进入视线时,我怔住了。
不是左回风,而且这两个人我都认识。右边是一身淡淡鹅黄的妙龄女子,身形窈窕秀发如瀑,竟是唐梦,左边的老和尚僧袍芒鞋,白须飘扬……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又僵又冷,是缘茶,只有他会这样笑……或者说那是改扮成了缘茶的左益州!
唐梦怎么会和左益州一起?她知道缘茶的真正身份吗?他们也看到了我。唐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策马朝这边奔过来。可我顾不上回应,因为左益州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唐梦,那抹笑容与以往见到的有些不同,有些诡异……
昨夜,左回风谈到自己的父亲时叮嘱我:“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我不认为左回风是危言耸听。只是如果要对付我的话,为什么会带着唐梦?
深不见底的恐惧蓦地从心底升起,直冲到头顶,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想也不想就朝马前直冲过去:“小梦,离他远一点!”
我没能冲到唐梦面前,因为褚隐南从身后猛地拉住我,代替我挡在马前:“当心你自己!”
这一拉力量极稳,身法也很快,可他弄错了,不应当挡在我前面,他应当去保护唐梦!
我用力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直插入两匹马中间,但是迟了,左益州腿不动、身不摇,整个人已跃到唐梦的马上;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马长嘶一声,马头一偏,朝我当头踏了下来。这一刹那如同电光石火,我顾不上理会那匹马,想挡在唐梦面前已经来不及,唯有纵身而起直击他的后脑。
我没有打中,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我和身在地上连滚了几圈。
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倾斜成了一团纷杂错乱,我看见唐梦回过头,满眼惊惶和不敢置信,平素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掌无声无息印上了她的后心。
唐梦,从马背上落下来,像一片落叶,雨地里晕开了点点殷红,好像鲜艳的花朵。
左益州伸袖往脸上一拂,我隔着若有若无的雨幕看清了他的脸,和左回风有三分相似,岁月刻下的纹路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快意。
他随即拨转马头,沿着来路远远地去了。
是谁在呼唤唐梦的名字?那个声音断玉裂帛般撕裂了水濛濛的天空……
唐梦的心脉被震断了。
没有人能救她。
我不许任何人碰她,自己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唐梦从小就怕疼,我灌了她几口参汤,再下了几针,多少缓和一下痛楚。
唐梦一直望着我,清丽的脸庞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神色却很镇定,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然和凄楚:“悠哥,别这么难过,是我自己太轻信。我想来找你,又不知道你在哪里,缘茶愿意带路……”
不能咬嘴唇,唐梦会看到,我死死握住拳,对她温柔地微笑:“不会有事的,小梦,这里景致很美,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
唐梦摇摇头,如水的眼瞳蒙上了薄薄的泪幕:“对不起,悠哥,我是来求你回去的……唐门很乱,唐斐自你走了以后状况就不好,吐过好几次血,他一直硬撑……”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继续微笑:“我会回去,唐斐不会有事,你……放心。”
尽管脸色越来越白,唐梦唇边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泪水一滴滴落在枕上:“悠哥,你对我真好,不管我求你什么,你总是答应,我对不起你,可是又没办法……”她努力抬起手让我握住,“不管缘茶为什么害我,你们别为我报仇,他武功很好……他那么老了,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死了。”
我再点点头,喉咙梗住了,发不出声音。
“……把我葬到母亲那里,悠哥还记得她吗?她叫唐盈。”
我当然记得。
眼见她气息越来越弱,又把她扶起来灌了几口参汤,伸掌按在背上输入内力。
唐梦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低低出声:“唐斐……再也见不到了……”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唐梦那一刻的眼神,脉脉的眷恋牵挂,叙不尽的柔情不舍,还有缠绵的凄苦,淡淡的怨……
那个眼神属于唐斐,只属于唐斐。
我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被缓慢地,一分一寸地凌迟殆尽。我所看到听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吗?还只是一段短短的梦魇?
窗外青山依旧,芳草离离。
可是我知道,方才黄衫飘飘纵马而来的唐梦,永远消失了。
那是我的唐梦,即使她从未属于过我,她的存在却一直牢固地支撑着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唐梦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
再也听不到她用风动碎玉般的声音叫我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