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by 薄荷酒-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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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跳过一个个“死”字,我想了想,提笔把“除奸惩恶,以慰死者”抹去,在卷尾添上几个字:“格杀为旨,令出庚申,杀之后快,不死不休”,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既然是私仇,就不必和除奸惩恶这样的大义扯上关系了;能理解唐仪这样写的原因,但看上去终究碍眼。
墨迹在素白的绢上慢慢洇开,很快干涸了,我拿起来递给唐仪:“本门上一次动用格杀令是在十九年前,你可记得是怎样的情形?”
他微微苦笑:“我那时七岁,门中长辈个个讳莫如深,问多了就生气,只说是家门之耻;关于这件事的记录也早在多年前就被毁去。我一直觉得奇怪,唐盈身为武林第一美人,又份属嫡系,本应是门中的骄傲,她究竟做了什么,居然会令本门不顾内外有别,连格杀令都用上了。”
我默然不语。唐梦小时候曾经求我打探唐盈的事,多方查访下发现所有的途径都被堵死了,只记得提到她的名字时父亲曾悠悠感慨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记忆里还有几位叔伯复杂的神色,当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未妨惆怅是清狂,大约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想唐梦定然一直无法释怀,她所以后来选择掌管情报,多少有这层原因在内。
揉了揉眉心,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而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朝一旁的床上看去,唐斐端着药碗,也在沉思。
庚申年元月十一日晨,无极门上下共三十七人的尸体在峨嵋北麓的要道上被发现。所有尸体均面带诡异笑意,全身肌肉转为透明,内腑漆黑,骨骼血管清晰可见。由此情状推断,死因是业已尘封百余年的邪毒杏花春雨,下毒者除唐门子弟不作他人想。
与此同时,暌违一十九年的唐门格杀令重现武林,目标直指武林盟主左益州,言辞厉烈,痛斥其非;有关其子左回风身中剧毒,命不久长的传言也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开去,迅速遍及了整个中原。
左家对杀害唐梦一事严辞否认,还请出了年高德劭的少林高僧缘茶作证。
如此一来,这位所谓高僧也是格杀令的目标了。
元月十二日,唐门寄书天盟四川分舵,言明若要解药,便请左益州左盟主元月十五亲身到峨嵋之巅来取。
至此,武林哗然,以青城峨嵋为始,一时间众口铄金,大多是严辞谴责唐门背信弃义,竟使用早已立誓不再使用的邪毒暗下杀手。关于唐梦的死因,有许多种说法在坊间偷偷流传,越传越是扑朔迷离。其中敢于编造香艳故事的人很快死得一个不剩。
从收集到的情况看,大多数人都不甚相信唐梦是被左益州偷袭而死的,因为他们看不出隐居多年兼徳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其实除了死状可怖外,没有人能说出杏花春雨究竟邪在哪里;但它依然不容于世。相反地,有些人将伤天害理之事作尽作绝,在世人眼中仍可以德才兼备,完美无缺。
旁人说些什么是用不着理会的,只关心他们做什么就够了,我传令各地弟子加紧打探各方情况,尤其是左家。不久消息传来:坐镇金陵的左舞柳照常主持各项事务,各地天盟分舵的日常事务也秩序井然,既无混乱之象,也没有与唐门弟子为敌的迹象,天香楼依旧夜夜笙歌,客似云来。而左回风和左益州两个人则行踪杳杳,无法查知所在何处。
左家父子兄妹三人,都深谙以静制动之道。
江湖却没有这么平静,原本就引人瞩目的峨嵋比武添加了如此精彩的悬念,顿时万众瞩目,各地门派纷纷昼夜兼程赶往峨嵋,以致马匹和药材的价格一夜间连涨数倍。蜀中南来北往的官道上一日热闹过一日,俨然有了武林大会的声势。峨嵋山脚下的客栈家家客满为患,来去尽是腰悬兵刃的武人。
据说地处湘潭的紫微赌坊重新设局开赌,赌唐悠不能生下峨嵋的盘口已直逼九博一,赌左少庄主拿不到解药的盘口也开到了三博一。
不知是不是唐门的剧毒以及狠辣手段起到了震慑作用,还没有哪个门派明确出面与左家联手。
我解除了对外系弟子的软禁,严令所有弟子不得私斗。
唐家堡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如平时,暗地里却加强了防范,机关乃至毒药都比过去更多更酷烈犀利,连玄幻阵也不例外。左回风曾经无声无息地潜入堡内,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好在风影之毒如影随形,中者最多只余二成功力,贸然施力就会立即毒发无救;左回风此刻的功力自保尚可,却不足以独闯唐门,他不会来的。
我想,即使功力无损,他也不会想来见我了。
另一件需要投注精力的事情,是唐斐。
唐斐从小到大极少生病,这一次内外交逼,病势虽然不重,却也着实不轻。幸而他身体底子比较好,我用针灸佐以药物驱除风邪,调理内息,逼出几口淤血后,热度很快退了下去。我念及从前在他手下吃过的诸多苦头,不免在无关紧要之处多灸了几次,在药方里多加了三分半钱的黄连。
我自己的药方和唐斐的放在一起,如此一来,门中弟子就不会注意到我也在偷偷服药。只有唐斐隔天就发现了这件事,他下床到药堂看过药方后冷着脸闯到议事厅,把坐在正中央的我狠狠拉起来拖到外面:“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要命了吗?”
我想解释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
主持大局的人不能生病,这是常识。
相对沉默了一会,唐斐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他慢慢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
刚刚退烧,他手上的力气居然还是很大,动作也粗鲁冷淡;不过,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感觉到来自于他的关怀。
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外。
唐斐没有再提这件事,也不再提到唐梦的名字以及那天晚上的醉话,对我的态度倒有所好转,很少冷嘲热讽了。
当晚,他开始对着权宁送来的秘笈独自修习,那本秘笈似乎正合需要,因为他取出了几页发黄的纸张,恰好能拼在书里残损的地方。
我也曾拿过来翻看,没有书皮也见不到书名,前半部分是运功行气的口诀,文字疏疏落落,字体大而端整;后半部分则是密密麻麻的招式图解,一个个小人面带微笑,姿势繁复,看久了竟有些晕眩,不禁问道:“你怎么会有其中几页?”
唐斐凝视着陈旧的书册,好一会儿才淡然答道:“你当年离开后,我在前任掌门的遗物里发现的。”
他不曾问我何处得来这本书,大概觉得没有必要。
元月十二日中午,我收到了分别来自冀州和临川的两封飞鸽传书,告知号称“南王北周“的两大神医都已易容改扮,在高手的护拥下连夜兼程朝蜀中方向赶来。
能请动两位耆宿同时出马,足见左益州很看重自己儿子的性命,这很好。
我在地图上把天盟四川分舵、峨嵋山和这两个地方分别圈出来,风影会在元月十七日申时发作,如果以快马昼夜兼程赶来,这两位医师或许能在元月十六的晚上赶到四川分舵。
如果左回风赶去和他们碰面,那么最佳的会合地点是襄阳,三方需要走的路程基本相等,十四日的中午就能会面,但是他离开左家的势力范围的话,风险也会比较大。
并不在乎他们何时会面,我只关心元月十五那天左回风会不会到峨嵋金顶上来。
唐仪问我:“要不要在途中狙杀?”
我摇头:“不必了,他们来了也没用。”
风影本是无解的毒,我又把毒性重新粹炼改良过,他们不可能在几天内找到解法,最多使发作的时间延后几日。
唐斐淡淡插口:“唐仪,与其担心这件事,不如多花点心思把掌门人看紧;他终究会忍不住把解药拿去做人情,届时倒霉的就是全门上下。”
他的口气很冷,顷刻冻结了房间里还算和谐的气氛。
我从地图上抬起头,看见唐斐正若有所思地静静看着我。
元月十三日,我带着唐仪和唐昭到峨嵋金顶勘验地形。峨嵋山路曲折,但不算险峻,从唐门先骑马再徒步,约略半日功夫。
一来一去,回到唐家堡时已是晚上。
下马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唐斐的——我们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独自出堡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是一路朝天盟四川分舵的方向去的,拦不住又不许跟,说是想去散散心。
我一面命人去找,一面觉得头开始疼起来,担忧中夹杂着恼怒。前天才刚退烧,昨天才刚把乱作一团的气脉理顺,今天就敢大模大样出门去了。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按理说不至糊涂到想独自报仇才对……
好在三更时分,唐斐回来了,手里连拖带拉着一大团物事,进门就往地下一惯,用脚尖踢了两下。那团东西动了动,发出模糊的低吟,竟是一个人。
我定睛看去,不禁吃了一惊:“是他!”
那是褚隐南。
上次见到时,褚隐南是四川分舵的舵主,衣衫修洁且谈吐斯文;而此刻,他双目无神,面目憔悴,浑身血污。不过四五天不见,竟判若两人。
当日他承认与左益州合谋后,我逼他吞了一粒药丸,虽不致死,却能废去全身武功。我估计左回风不会饶过他,但是为何会落到唐斐手中?
唐斐的解释非常简单:“我在天盟的石牢里找到他,就杀了守卫把他带回来了”
尚存的恼怒立时变成了怒火,我忍住拍桌子的冲动盯着他:“你连说也不说一声,就一个人去天盟劫囚?”
唐斐轩起眉毛,冷冷道:“悠,我还想问你当初为何留他不死,你肯放过谋害小梦的人,我可没有这般雅量。我现下不是掌门,用不着顾虑那么多,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旁的唐仪和唐昭同时低下头,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唐斐今晚的药里,再多加五分黄连好了。
褚隐南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看见我时似乎震了一下,最后定在唐斐身上,脸上露出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怨毒不甘:“姓唐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
唐斐微微冷笑,并不作答,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好一会儿才转向我:“这个人归我处置,你没什么意见罢?”
褚隐南眼中现出一丝绝望,他盯着唐斐,突然笑了起来:“可惜,实在可惜,天不佑我又如何,唐门气数已尽,你们终究逃不过的。”
唐昭上前点住他几处穴道,回身等着我发话。他自恃身份,倒也不肯出手去打一个武功尽废的人。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气脉理顺后,武功必能尽复旧观,但至少也要调养十天半月,唐斐为何这么急着动手寻仇;再者天盟戒备森严,此行似乎太过顺利了一些:“除了守卫,你没遇到其他人拦阻?”
“敢来拦阻的,现在都已是死人。”唐斐注视着我,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你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有数。“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手道:“随你。”
唐斐不是易受蒙蔽的人,褚隐南更不比权宁,何必为他再起争执。
第三十章造化参商
元月十四,从早上起就没有看到唐斐,他去审问褚隐南了。
连晨修也不做了吗?这与他一向有条不紊的作风不符。
唐梦之死在唐斐心中留下的恨意或许比我只多不少,可是比起复仇来,如果能在活着时对她好些,唐梦一定会更高兴。
现在,什么都晚了。
不知是不是昨天上了峨嵋金顶的缘故,今天身体似乎有些疲累。我把从小学起的各种武学招式在心中梳理一遍,到练武场随意练了一套掌法和几种暗器手法,刚刚拿起一柄剑,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急忙以剑尖拄地,好一会儿才等到眼前的白雾散去。
慢慢直起身体,周围空无一人,近午的阳光白得发亮,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朝场外走了几步,贴身的衣衫一阵沁凉,全被虚汗浸湿了。
心头一阵茫然,我用力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的腥味。每天都用同样的药强抑病势,效果是越来越差了,也许该试试其它药方。
无论如何,至少要撑过明天。
走回住处的途中,我撞见了从议事厅方向疾行而来的唐崴,他看见我显然松了一口气,急忙过来施礼:“启禀掌门,有外敌闯进堡内,口口声声说有话要对掌门当面言讲,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今天情况特殊,若不是非常棘手,唐仪不会命人来扰我。
我有不好的预感,敢直闯唐家堡的人本就不多,本门弟子收拾不了的更少,而且又是“外敌”,唐崴为难的神色更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人?”
唐崴低声道:“是左回风。”
果然。我闭了闭眼睛,很想转身就走,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他带了多少人来?”
“只带了四个随从。”唐崴面有愧色:“唐靖、唐御和唐祁在他们手里,说只要掌门过去一见就放了他们。”
唐靖等人这几日杳无音信,原来是被擒了。唐崴与他们交情最好,我端详着他的脸色,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唐仪没有下令,你……是私自来找我的?”
唐崴垂下头,突然拜倒在地:“唐仪打算动手,不顾他们的性命,悠,求你过去看看,我们四人当日对你多有不敬……”
对现在的左回风来说,动手意味着什么呢?心底像是被线扯了一下,立时绞作一团,于是后面的话统统没有听见,只匆匆拍了拍唐崴的肩膀就朝议事厅奔过去。
该抱愧的也许是我,因为那一刻,我的心思丝毫没有放在落入敌手的本门弟子身上。
距离议事厅还有数丈之遥,我放慢了脚步。厅外清清冷冷无人把守,空气里却隐隐弥漫着杀意。不必四顾查看,我也知道唐仪已传令设伏,树荫草丛里,处处都是陷阱杀机。
这里是唐门,天下最凶险的地方之一,左回风明目张胆地闯进来,到底想做什么,他凭什么认定了我不会动他?还是说,他有比自身安危更重要的目的?
好在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来得应该还算及时。
这类的埋伏,向来都是靠信号控制。我辨准方位,绕到一丛小树后,果然见到枝叶深处悬着极小的钟和钟杵。
三长六短是掌门的信号,即刻撤伏则是极快极短的四声急响。
长长短短的钟声响过,空气里的杀气渐渐松弛下来。
我回过身,慢慢走到议事厅前。
门里门外,不过一墙之隔,我此刻不想见他,为什么,非见不可。
我只有推开门。
又看到到左回风了,几天不见,好象已隔了很久很久。他安然自若地坐在客位上,身后四名随从押着唐靖、唐御和唐祁,各执刀剑抵住要害部位;对面坐着眉头紧锁的唐仪和唐昭,一望而知正在对峙。
除了略有倦意,他的神采看上去和以前并无二致,然而只要稍微留神,就能注意到他印堂处隐隐透出黑气,正是中毒之象。
见我进去,唐仪和唐昭都站了起来,只有左回风安坐不动。他投向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沉稳,满是审视的意味。
脑海中有一根弦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绷紧,我漠然地对他拱了拱手:“左少庄主找我有什么事?但讲不妨。”
左回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嘲谑:“没想到数日不见,唐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