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石安门外(同志文)-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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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点了点头,“哪儿人啊?”
“北京的。”
“北京哪儿的?”
“宣武。”
“是吗……干吗的?”
“你问那么详细干吗?”他突然笑了,“查户口啊?”
“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否定了他的话,我沉默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哪天带来让我见见?”
“哪儿有那时间。”他否定我的话更干脆,“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忙的都不成了,你也知道。”
“……是,我知道。”半天,我才又点了点头,“你注意点儿身体,都有眼袋了。”
“我有没有烟袋你怎么知道?”他那边又传来了笑声。
“我在电视里还看不见。”话说得有点儿沉重,事实上我心情也挺沉重,电视上的周小川最近日渐憔悴起来,那明显的眼袋是再怎么修饰都挡不住的,而现在说这话,却还有另一种层次上的难过,我像我关照他这些会不会都没有意义了?他有了女朋友,自然能比我照顾得周到。
“我没事儿,过两天好好休息休息就成。”满不在乎的口气,他挺随便地说,然后在我开口之前就抢先试图结束谈话,“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成吗,我实在困,再睡会儿。”
“……成,你好好休息吧。”我说。
那回那个电话就这么结束了,放下听筒之后我愣了老半天,愣了老半天之后闭上眼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我一团混乱,乱得不能再乱了,我以为不管这电话能有多刺激人我都可以扛过来,可事实证明,我在周小川的事情上,竟然是这么个经不起打击的人。
“爸爸,谁呀?”慕慕爬上床来,稚嫩的嗓音清脆的提问。
“你周叔。”揽过儿子,我把他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弄整齐,然后问,“想你周叔了吗?”
“想——!”
“那,哪天咱们找他玩儿去吧。”
“嗯!”
“到人家可不许淘气。”
“嗯!”
“说不定还能看见一阿姨。”
“哪个阿姨?”
“哪个阿姨?”我重复,然后苦笑,“就是那个阿姨呗。”
当时是初夏,那天是六一,过的最快乐的是裴慕川这小子,我带他去了趟北京游乐园,大小游乐设施玩儿了个遍,然后带他去动物园,看狮子老虎大象,我把他放在我肩膀上,他吃冰激凌掉了我一身。
晚上到家时我们爷儿俩都挺累,催着慕慕洗澡睡觉之后,我才回到浴室好好冲了个澡,没在浴缸里泡着,没那个心情,我怕我睡着了淹死。
从浴室出来后,我穿着睡裤,光着膀子窝在沙发里抽烟看电视,无聊的节目一个也提不起我的兴趣,但神经却挺亢奋,不想睡觉,正大脑呈游离状态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起身跑去开门,发现外头的是小九。
“哟,你怎么来了?”我挺惊讶。
“看看你呗。”有点儿狡猾的笑,“看看你还活着没有。”
“怎么样,瞅见了吧?”让他进屋,我随手关好门。
“嗯,还成,就是没什么精神头。”他一直往客厅走,路过卧室的时候朝里头看了看,“你宝贝儿睡了?”
“睡了。”我应着,也走过来,关好卧室门,我指了指沙发,“坐吧,我给你拿听啤酒?”
“不用,我开车来的,喝口白开水就成。”他坐进沙发,从茶几上抓起遥控关了电视,随后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
“你最近忙不忙啊?则么着大晚上的还往我这儿跑?亚运村到这儿得一钟头呢吧?”倒了杯水给他,我坐到他对面,“有事儿?”
“有事儿。”他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点头,“听强子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他跟你说这干吗。”我挺意外,“再说我哪儿心情不好了。”
“你甭臭来劲,当谁都看不出来呢。”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他瞪着我,“你也别逞能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不是,那什么,我先问问你。”我干笑了两声,“你干吗对我这么上心啊?”
“你当我真爱管你呀?要不是强子跟我提起来,我才懒得搭理你呢。”白了我一眼,他磕了磕烟灰,“就直说吧,川儿是不是还不理你?”
“……可也不能这么说。”我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
“就两次电话?!”小九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这都小半年儿了才两回?!”
“你以为呢?”我皱眉。
“嚼子,你原来那劲头呢?”他毫不留情的揭穿我,“你还是裴建军吗你?当年你退学那本事呢?啊?你为了周小川跟家里闹僵了,十年了都没再回去,这事儿是你干的吧?你瞅你现在这点儿出息,我要是你,绝对先直奔他们家,我得咣咣凿门,他不开我就不停下。”
“你说得容易。”我苦笑,“真要那样我跟他都得见报,你让他还怎么混,他又那么好面子,再说,人家现在又不是一人儿住。”
“不是一人儿住?”疑问的语气,小九不明所以,“他跟谁住一块儿呢?”
“他女朋友啊。”我回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强子也没说。”自言自语一样的念叨,小九拍了下脑门,“这可不好办了,要是真的,那你们……”
“所以说呢。”我叹气,抬起脚搭在茶几上,“我头一回知道,这滋味儿这么难受……我算是领教了。”
那天,我们再后来没再谈关于周小川交了女朋友这件事,本意是来教训我的小九到后来一个劲儿劝我别往心里去,问清楚了再说,我一笑,说都住一块儿了,不是女朋友还能是什么,小九说反正得查明真相,我没再开口。
到最后,小九离开了,离开之前跟我说,你还是多惦记着点儿他吧,你看他那张脸,都成什么样儿了,我点头说行,我知道,我记着呢。
我的确知道,我也的确记得,周小川的身体状况下降是我最担心的,而在后来的两个月里,我的担心成了现实。
八月底,秋老虎晒死人的那几天,我收到了周小川体力不支而住院的消息。
我吓着了,我真吓着了,当时我就想,不管怎么着,我都得上医院看他去,不管他见不见我,我都非见他不可。
那天特热,我是赶清早跑到医院去的,我本以为我会是第一个来访者,可一推开病房门,才看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坐在床边。
“哟……阿姨。”一愣,我半天才冲对方打了个招呼。
“建军啊,来来,进来。”一声挺高兴的回应,周小川母亲边站起身边推了推儿子肩膀,“川儿,犯什么愣呢,建军看你来了。”
“……”没有见过我一样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冲我微微一笑,“坐吧。”
我动作有点儿僵硬,踱进病房,我坐在他旁边,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床边小桌上。
“建军最近忙坏了吧?”阿姨边问边递给我刚削好的一个苹果,“你瞅瞅,头发不理,胡子也不刮。”
“没……”我刚想说什么却被周小川抢了先。
“妈,您不懂了吧,这叫有个性,显得成熟。”轻松调笑的口气格外置身事外,我听了心里直发紧。
“得,我不懂,我不懂就不给你们添乱了。”边说边站起身,阿姨冲我笑,“成,建军,你来了我也该走了,家还有点儿事儿,你陪陪川儿吧。”
“哎。”我点头。
“让他把那粥喝了,他不喝你就打他。”
“那哪儿成。”我傻笑,然后看着阿姨跟周小川交待了几句之后离开了病房,于是,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只剩了我们俩的呼吸声。
“那什么……”我吞了吞口水,“你先吃饭吧,要不身体受不了。”
“不饿,放那儿吧。”直接的拒绝之后又是沉默。
“……川川。”我叫他名字,然后把阿姨刚递给我的苹果放到一边,“那你吃点儿别的?我给你买了……”
“我不吃零食,忘了?”他淡淡的笑,“你就放这儿吧,等小九来保证一点儿剩不下。”
“……成。”我又点了点头。
现在我觉得相当没真实感,我竟然又和真实的周小川面对面了,这个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小身体,现在半靠在床头,苍白虚弱,目光有些无力,却仍旧倔强。
“最近这两天好点儿没有?”我问。
“好多了。”他在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就是睡不好,老做梦。”
“恶梦?”
“不是,我老梦见……”他侧脸看向阳台,“老梦见原来建安里的事儿……”
“是吗……”我低头,轻轻握住他还插着点滴管子的手,我极小心极小心,生怕碰疼了他,“都梦见什么了?梦见我了吗?咱俩跟河边儿逮蛐蛐儿……”
“没有。”他摇头,“乱七八糟,醒了,就记不住了。”
那语调相当疲惫,眼神也相当疲惫,那种疲惫好像具有感染作用,传到我身上,肩膀犹如大山压着般沉重,我只觉得眼眶发胀,半天才问了一句:
“累坏了吧……”
“……嗯。”他点头,“累,是累,这么多年……终归还是累了。”
我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翻江倒海,他这话让我差点儿把眼泪掉下来,我终于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已经承担了太多了,这种沉重感慢慢积累,终于压倒了他。
“川川。”我再次叫他名字,然后有些突然的凑上去吻了他的脸颊,那凹陷的,苍白的脸颊,我很温柔的吻他,随后在他耳边低语,“川川……我想你。别躲着我了,回来吧,我真的想你……”
我没看见他的眼泪,因为他很快就闭上了眼,咬着下嘴唇,他微微发抖,然后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叹息着开口:
“你走吧,我女朋友快到了。”
我怔愣,却最终没有反驳,他现在身体这个样子,我不敢强求他什么,极不情愿站起身,我抬手摸了摸他有些干燥的头发,然后叮咛,然后告别,然后转身向外走。
我想我可能是听错了,也许是我的幻觉,但这一切又都是那么真实。
就在我走出病房之前,我明明听见从身后传来一声艰难的,细小的,努力压抑却无法遏制的啜泣……
我到最后也没能看见周小川的眼泪。
我想回身去抱着他,想跟他说你回来吧,向用尽一切哀求之词劝他不要再僵持了,但当我想转头时,却听见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呵斥。
“滚!”
我却步了。
那是那天周小川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
那个字足够让我倍受伤害,我这辈子头一回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干脆到一点希望都不给我留。
到最后,我还是走了,我走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楼道里,看着每个从我旁边出现的年轻女子,我会想,那个会是周小川的女朋友呢?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会多温柔的对待他?至少,会比我温柔吧。
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就跟九儿说得那样,我当年的那股劲儿都上哪儿去了?我那狗皮膏药的能耐都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我还是周小川的主心骨吗?还是“桥”的顶梁柱吗?原来咱哥们儿好歹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野,那时候把被关禁闭的周小川从他家里拽出来,还特正大光明的让我姐给他炸馒头片儿,后来又为他退了学,我把拿烟灰缸差点儿打瞎了我,我都没服过软儿,从“桥”有我参加的第一场演出直到单飞之前的最后一场,我都一直是挑大梁的角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怂了?又怂又磨叽,我还是我吗?我还是裴建军吗?那个特男人,特豁得出去的裴建军是不是已经死球儿的了?
脑子里一团混乱,离开医院之后迷迷糊糊开车回家,还没进屋就听见电话铃在响,在我快步从车库绕进客厅时,看见儿子已经把电话给抓起来了。
“喂——?”清脆的声音对着听筒喊。
“来,儿子,给我。”走过去接过电话,我问了句,“找哪位?”
“老二,是我。”我姐的声音传了过来。
“哟,姐,你出差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我边说边小心扶住正往我身上爬的慕慕。
“今儿早晨回来的,刚睡了一觉,你还没起呢吧?电话都让儿子接?”
“没有,我刚进门儿。”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我伸手去抓凉瓶,给自己倒了杯水,连喝了几口。
“干吗去了?”戏谑声传进耳朵,“能让你起这么早,肯定不是小事儿。”
“啊,可不嘛。”放下杯子,停顿了一下,我苦笑,“周小川住院了。”
“哟,怎么回事儿啊?”
“咳,还能是怎么回事儿,熬灯油熬得呗,差点儿憋了。”叹气,继续苦笑,我让慕慕下来,然后问我姐,“姐,你说,我是不是……那什么……”
“什么呀?”
“就是说吧……你说我现在,跟原来是不是都判若两人了?”
我听艰难的问完,听痛苦的等着回答,可等来的却是一声笑。
“老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深沉了?”我姐笑个不停,“你是不是当爸之后就开始有内涵了?还动不动就思考点儿哲理性问题。”
“哎哟我的姐姐,你就别损我了,我这儿问正经的呢。”皱着眉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我追问,“我都快神经病了,你就说是不是吧。”
“这你让我怎么说?贫劲儿还是那德行,就是没原来疯了。”
“我原来疯啊?”
“你以为呢?说来劲就来劲,干什么都特有主意,连别人意见都不带征求的,你就说你跟家里闹成这样……”
“行了行了,饶了我吧。”我赶紧喊停,然后在我姐的笑声中沉默了片刻,“对了,姐……咱爸妈……最近怎么样?”
“亏你还惦记着。”收起笑声,我姐吁了口气,“都挺好,住得近,有什么事儿我跟刘鑫过去也方便……我说老二,你有时间,还是回来看看吧,最近……妈老跟我念叨你。”
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满脑子都是十二年前我妈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和亲生儿子就那么硬分开,她的悲哀和伤痛我知道有了慕慕之后才渐渐懂得。
“那……爸呢?”迟疑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
“也挺好,退休之后就一直跟家种花儿养鸟儿,有时候蹬着小三轮儿带咱妈去趟丰台花园儿什么的,在要不就准备一桌子菜等着慕慕跟他哥过去。”
“哦……”我点头,“那,爸是真喜欢我儿子吗?”
“这还能是假的?你真没良心。”我姐骂我,然后命令一样的开口,“你小子有时间就给我回来看看知道不知道?别一天到晚脑子里头除了摇滚就是挣钱,你别忘了你还有老爹老妈没尽过孝呢!”
语调并不高,只是恰到好处的教训,我姐说完,等着我回答。
“是,我记着呢,我肯定回去,肯定回去!”连忙重复着,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把你儿子带着,对了,把川儿也带上,妈还问我呢,说川儿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是不是他们家没搬过来,他就把他裴叔裴婶儿给忘了……”
有点儿唠叨一样的话让我差点哽咽,我真想告诉我姐,川川不要我了,他有了女朋友就把我给甩了,都怪我,怪我当初骗他,拿他当猴儿耍,他恨上我了,他恨死我了!
我脑袋里一团浆糊,张了半天嘴,却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
“姐……我过两天,就去丰台。”吸了吸鼻子,我很认真的承诺。
我当时说的的确足够认真,后来我也的确履行了我的承诺,我去了丰南的爸妈家,去之前我还有顾虑,但回来之后我便开始庆幸,庆幸我扛着顾虑还是去了。
开门的是我妈,一瞅见我,老太太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一双手抓着我胳膊,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直到慕慕从我身后跳出来扑进我妈怀里,她才抹了眼泪露出一个笑,抱着孙子往屋里走,我妈喊我爸。
“掌柜的,少东家回来了。”
还是当年的那个称呼,这个称呼沿用了三十多年,在我妈口中我爸永远都是“掌柜的”。
我站在门厅,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等,我等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听见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