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风云录-第8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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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陶城内的三方会谈是剑拔弩张,行辕内的议事也是唇枪舌剑,大臣们各不相让,就定都长安的事展开了激烈争论。
长公主定都长安之策在晋阳遇到了巨大阻力,她不得不向大将军求援。
大将军保持沉默,他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六月中,大将军派人把邯郸的郑玄大师和襄楷大师请到了行辕。两位大师对朝廷有意定都长安一事早有耳闻,他们和邯郸大学堂的很多大儒名士也私下议论过。这时听到大将军主动征询意见,随即把“五德始终说”搬了出来。
当年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也是遭遇了重重阻力,最后无奈之下拿出了“五德始终说”说服了满朝文武。
邹衍的“五德始终说”认为五行相生相克,五行又配之五德,每一个朝代都代表其中一德,如黄帝尚土德,夏尚木德,殷尚金德,周尚火德,秦尚水德。五德循环往复,朝代便兴亡绝续。本朝高祖皇帝时,用大臣张苍之议定为水德,孝文皇帝时用大臣贾谊、公孙臣之议,草定为土德。孝武皇帝依据鸿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 三代改制质文篇》中提出的三统说,确立汉为土德,并写入汉律。
本朝大儒刘向、刘歆父子根据《周易 说卦》中“帝出乎震”一语,按照五行相生原理重新排列古史次序。在《世经》一书中,他们从神农、黄帝开始推算出汉为火德。王莽篡汉时,就是依据《世经》的说法,认为汉为尧后,为火德。王莽为舜后,为土德,依照五行相生之理,土德要取代汉的火德,意在重演尧舜禅让的故事。
光武皇帝中兴后,于情于理都不好说自己的朝代是土德。为什么?因为此刻的土德,已经代表了王莽篡汉的动荡年代,遭人仇恨和唾弃,无论如何不能用。
光武皇帝是汉室后裔,中兴的也是大汉王朝,理所当然应该继承火德。如果说自己的朝代是土德,那他和王莽一样,成了篡汉者,岂不是笑话?要确定自己是火德,就要有依据,而依据就是大儒刘歆所作的《三统历》中的《世经》篇。依据《世经》篇中古代帝王次序和相对应的五德,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所确定的大汉为土德的说法是错误的,要更正。
前朝的皇帝因为错误地确立了大汉为土德,结果差点亡国,那时都城是长安,而王莽篡汉时都城也是长安,所以长安成了一个不祥之地,都城必须要改,要重新定都。
光武皇帝定都洛阳。大汉承继的是火德,洛阳有水,水能克火,为了求得吉祥,光武皇帝特意将洛阳的“洛”字改成了“雒”。
“所以……”郑玄最后郑重地说道,“朝廷突然决定定都长安,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虽然这些理由都牵涉到大汉兴亡,但国都太重要了,它关系到社稷的命运,汉祚的兴衰,不能有丝毫的轻率,需要有无可辩驳的理由。而最根本的理由,就是决定社稷兴亡更替的‘五德始终说’。定都长安必须要以‘五德始终说’来作为它最权威的解释,让天下人都信服,都能深切感受到大汉重振的希望。”
“如果没有‘五德始终说’作为定都的基石,定都之议必然失败。即使长公主使用最强硬的手段强行定都,她也无法成功,因为恐惧和不安会让人们失去自信和希望,继而会导致中兴大业不断受挫。而中兴大业的受挫又会让更多人失去自信和希望,周而复始,结果不言而喻。”襄楷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将军应该及时阻止长公主的冲动,避免中兴大业严重受挫,功亏一篑。”
李弘神情凝重,背着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
定都长安之议最强悍的阻力就是“五德始终说”,而这也正是长公主无法解决的难题。将作大匠孔融曾在晋阳召集数十名大儒名士和长公主、李玮等人辩论,最后长公主、李玮等人惨败于“五德始终说”之下。
“为什么要定都长安,我刚才已经详细说了。”李弘站在郑玄和襄楷面前,严肃地说道,“你们暂时把‘五德始终说’放到一边,仅就长公主和朝廷提出的这些理由,你们是否认为定都长安比定都洛阳更有利于大汉中兴?”
郑玄和襄楷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那么,当年孝文皇帝、孝武皇帝确立大汉为土德的古代帝王排序和其所对应的五德是否可信?”
郑玄和襄楷仔细想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孝武皇帝确立大汉为土德的时候,采用的是以黄帝为首的帝王排序,其依据是《国语》、《五帝德》、《帝系》、《吕氏春秋》和《史记》,这种排序和战国时邹衍开创‘五德始终说’时的古代帝王排序是一样的。而光武皇帝确立大汉为火德的时候,采用的是以伏羲为首的帝王排序,其依据是《世经》篇中古代帝王次序和相对应的五德,其主要出处是《淮南子》、《庄子》、《易传》和《战国策》。”郑玄解释道,“由于《世经》出现的年代和王莽篡汉的年代几乎一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可能……”
郑玄大概觉得后面的话说出来极为不妥,所以说了一半不说了。
李弘犹豫了片刻,郑重问道:“如果孝文、孝武皇帝是对的,大汉的确应该承继土德,那么定都长安之议是否能得到拥护?”
郑玄和襄楷脸色骤变,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弘。
“是不是可以?”李弘再次问道。
襄楷紧张地喘了一口气,轻轻点了一下头,“不过,《世经》篇中古代帝王次序和相对应的五德已经流传了两百多年,它的权威性无可置疑,汉承火德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么,当年光武皇帝是否下诏说,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确立大汉承继土德是错误的?”
“没有。”
“那就行了。”李弘缓缓说道,“你们看,现在大汉倾覆在即,社稷摇摇欲坠,事实证明大汉承继火德显然是错误的,否则大汉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大汉当真要败亡吗?不会,大汉依旧会崛起,所以大汉应该承继的是土德。”
“大将军……”郑玄难以置信,失声惊呼道,“这需要充足的理由。”
“你们是本朝的儒学宗室,是泰斗,这个理由当然应该由你们来编纂。”李弘微微一笑,十分自信地说道,“大汉再度中兴是事实,大汉承继土德也是事实,我们不过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能证明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当年确立大汉为土德的依据是正确的理由而已。”
郑玄和襄楷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二十七节
夜已经很深了,大帐内烛火摇曳,李弘孤寂的身影在或明或暗的烛光里徘徊游移,彷徨而忧郁。
郑玄、襄楷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皱眉不展。
《世经》是本朝大儒刘歆所作,班固大师在编纂《汉书》时把它完整收录于《汉书 律历志》中,正是为了向世人说明大汉承继火德的依据。上古帝王排序流传了两百多年,要找个理由说它是错误的,可能吗?
李弘停下脚步,望着郑玄问道:“先生刚才说,《世经》出现的年代和王莽篡汉的年代几乎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能……”李弘迟疑了一下,“可能是被王莽篡改了,利用了,是吗?”
郑玄看看襄楷,又担心地看看空荡荡的大帐,犹豫了半天,才慢慢说道:“我研习经文多年,几乎读遍了今、古文经学的所有典籍,发现《世经》在上古帝王排序上的确有问题。”
李弘蓦然狂喜,几步走到郑玄身边,恭敬地说道:“请先生说说。”
“当年,王莽非常欣赏和信任刘歆,拜他为国师,盛极一时的禅让说的发起者和支持者就是他。”郑玄望着案几边的昏黄烛火,娓娓道来。
上古帝王世系的建立,始于战国。战国时阴阳家邹衍按照五行说以五帝配五方,以土、木、金、火、水五行相胜之序来解说王朝更替。自此以后,历朝历代都以“五德始终说”作为王朝建立的合法依据。
按照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吕氏春秋 应同》和《史记 封禅书》都如此推演王朝更替:黄帝得土德,夏禹得木德,商汤得金德,周文王得火德,秦得水德。但是这个推演顺序到了本朝中期出现了疑问。
一是从皱衍所构建的古史帝王世系看,所叙述的只有黄帝、夏禹、商汤和周朝四代,刘歆等一帮大儒认为在黄帝之上还有伏羲氏、神农氏和炎帝等古圣帝王,《吕氏奉秋 应同》和《史记 封禅书》只叙述黄帝以来的四代,未能全部涵盖,因而需向上推演,重新排序。
二是皱衍是按照土、木、金、火、水五行相克相胜之序来解说王朝更替,排列帝王世系的。五行相克相胜,则在政权更替上倾向于“革命”。当时王莽势力强大,刘氏皇权岌岌可危。王莽为了给自己篡汉做好准备,先是发起了“异姓受命”和同姓“更受命”的争议,按着又授意刘歆提出了禅让说。刘歆为了给禅让说提供依据,于是创造了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的新五德终始说。
从《世经》可知,刘歆排列的帝王世系如下:太昊伏羲氏为木德,炎帝神农氏为火德,黄帝轩辕氏为土德,少昊金天氏为金德。颛顼高阳氏为水德:帝喾高辛氏为木德,帝尧陶唐氏为火德。帝舜有虞氏为土德,伯禹夏后氏为金德,成汤为水德;周武王为木德,汉朝为火德。
刘歆在排定这个世系次序时,先否定了汉兴之初依“五行相胜说”所定汉为土德的说法,确定汉为火德,那么代之者应为土德。王莽在《自本》中自称为虞舜苗裔,帝舜土德。故王莽宜为土德,这样王莽代汉而立就成为必然了。
问题就出现在“太昊伏羲氏”和“炎帝神农氏”之上。
伏羲是上古创世神,历史上未必确有其人,他被列入上古帝王世系,并被推为“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太昊在古藉中或记为“太皞”,是上古东夷部族的祖先和首领。(东夷部族世居之地在今河南东部及山东、安徽一带。)
在大秦朝以前的可靠典籍中,言太昊则不言伏羲,言伏羲则不言太昊,太昊与伏羲并无任何瓜葛。荀子生于战国之末,他在《正论篇》中提及“太昊”,在《成相篇》中又言“伏羲”,两名共见一书,可见自非一人。
同样,炎帝和神农也是两个人,没有任何渊源的两个人。
最早将太昊与伏羲并称为一体,将炎帝和神农并称为一体的,就是刘歆,他并据此理由在《世经》里建立了一套新的上古帝王世系。
刘歆将伏羲与太昊并称,炎帝和神农并称的理由是什么?
按照刘歆的五行相生的五德终始理论,帝王应从木德始。于是他从两个方面找到依据,一是《左传 昭公十七年》上所载的“郯子来朝”推断太昊为古帝之首。二是从《易传》中找到依据。《易传》曰:“帝出乎震”,震为东方之卦,五行属木。按五行相生之序,首为木,且太昊为东方之帝,“东方曰夷”,故太昊配木德。又《易 系辞下》有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所以刘歆接着说,“炮牺氏继天而王,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故为帝太昊。”伏羲就是太昊,太昊伏羲氏继天而立,神农、黄带皆继太昊伏羲而立。
刘歆的这个理由实在经不起推敲。伏羲与太昊都是上古大神,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无法断论,而炎帝和神农却绝对不是一个人,这有很多的史籍可以论证。
李弘非常兴奋,激动地说道:“先生,那能不能这样理解,刘歆的《世经》根本就是为王莽簒汉而作,纯粹就是胡扯八道?”
郑玄脸显痛苦之色,久久不语。
“先生……”李弘叫了一声,催促道:“先生为何不说话了?”
“大将军,刘向、刘歆父子是古文经学的始祖。从刘歆奏立《左氏春秋》、《周官》等为官学开始,本朝儒学分裂为今、古文经学两派,双方斗争了两百多年。如果现在指出刘歆在《世经》上的错误,等于承认今文经学的儒士们对古文经学的批判。这将直接导致两学派纷争再起,官学也将再次受到强烈的冲击。”襄楷叹了一口气,对李弘做了一番解释。
王莽在《自本》中自称是黄帝和虞舜之后,在春秋晋史占卜有“土火相乘”之语,王莽据此说汉是尧后,自己是舜后。汉为火德,自己是土德,依照五行相生之理,土德将取代汉的火德。如果王莽是黄帝及虞舜的后人,那依据刘歆五行相生的五德始终理论,王莽就不是土德,他无法自圆其说。于是为了弥补这个巨大的失误,刘歆在《世经》中就把伏羲与太昊、炎帝和神农并称了,根据这个全新的上古帝王排序,王莽就是土德了。
光武中兴后,今文经学家曾对《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列次序有过争论。很多人提出《世经》所记述的古史系统自唐尧以上是依据了《易 系辞传》、《左传》、《国语》、《祭法》和《考德》这五部书,但这五部书没一部可靠的,认为都是刘歆的伪篡之作。那时《春秋内外传》全在刘歆的掌握之中,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今文经学家们并据此推断古文经学的大量典籍都经过了刘向、刘歆的修改和伪造。
虽然现在朝廷把郑玄大师融合了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的“新经”定为官学,但经学的今、古文两派并没有消失,相反,两派名家大儒各自利用从“新经”中汲取的新观点和新理论,向对方不停地发起“攻击”。
“大将军,这件事一旦开了头,今、古文经学两派势必乘势而起,激烈争斗,而以‘新经’为主的官学势必遭受沉重打击,这对中兴大业极为不利。”襄楷劝阻道,“大将军,此时此刻朝廷如果蓄意挑起经学之争,对正在实施的新政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请大将军务必慎重。”
郑玄坐在席上,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李弘当然知道否定《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序也就等于否定刘歆的五德始终理论,继而会引发今、古文经学两派的争执,但他的目的不在于此,他只要知道《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序有问题就行。
“当年,高祖皇帝建汉,大臣张苍认为大秦朝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不算一个朝代,应该把它归于大周朝。所以依据邹衍的五德始终说,大汉为水德。但到了孝文皇帝时期,大臣贾谊等人认为大秦应该算是一个朝代,于是又改大汉为土德,不过反对者甚多。直到孝武皇帝时期,大儒董仲舒提出了‘三统’说,才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李弘看看若有所悟的郑玄和襄楷,继续说道:“董仲舒先生认为,天之道周而复始,朝代的更替不是根据五德运行,而是根据‘三统’即黑统、白统、赤统循环往复运行。每统各有其统治系统,每个朝代各制一统。在历史上,夏为正黑统,商为正白统,周为正赤统,本朝应为正黑统。三统循环是天意的显示,每个朝代的新皇帝受天命为王,都必须按照在三统中循环的位置,相应地确定和改变正朔、服色等等,否则不显不明,违背天意。”
“三统说与五德终始说有抵触,孝武皇帝于是取了三统说中的正朔而去其服色,取了五德说中的服色而去其正朔,二者相容,并载入大汉律,至此确定大汉为土德。”
“三统说是本朝儒学的根本之一,不论是今文经学,古文经学,还是新经,无不以此为根基。”
“孝成皇帝年间,刘歆大师主持修订《太初历》就是以三统说为基础,而这部新历法也被命名为《三统历》。本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