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风云录-第8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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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问题是,中兴大业的最大阻碍不是大将军,而是北疆武人。”傅干终于说出了这次军议的重点,一句让众将怒不可遏的话,“将来征伐结束后,军队要大量削减,诸位大人功勋显赫,回朝后如何安排?如果都去做官,现在朝堂上的公卿大臣怎么办?如果不回朝,都各自率军驻守边疆要塞,朝廷能放心吗?你们恃功骄纵拥兵自重怎么办?如果都回家养老,诸位大人愿意吗?”
这句话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帐内立时便乱了。为大汉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谁能忍受?
傅干似乎意犹未尽,又说道,昔年越国大臣范蠡在越王勾践复国成功后,曾遗书大夫文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淮阴侯韩信在临刑前,也曾仰天长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这下连一向稳重的张郃、高览、徐晃等人都坐不住了。现在形势明摆着,外朝、中朝、内朝大臣联手对付北疆武人,就算将来长公主善待众人,但天子呢?长在深宫中的天子能懂什么?还不是他身边的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本朝士人和武人的对立由来已久,从高祖皇帝建国到孝武皇帝开疆拓土,军功阶层都饱受排挤和打击,直到光武皇帝中兴,军功阶层才有过几十年的辉煌,但谁能保证当今天子就是光武皇帝第二?
既然不能保证当今天子是光武皇帝第二,那就竭尽全力锻造一个铁血悍将,让他饱尝战火的惨烈,让他和北疆武人一起捍卫大汉,让他像孝武皇帝一样以武治国,让他像光武皇帝一样信任和重用武人,用武人治国。
李弘轻轻挥挥手,示意诸将不要激动。
“殿下和朝廷没有接受我的建议,依旧要求我调整攻击洛阳之策。本来我可以慢慢说服殿下和朝中大臣,但战局紧张,我没有时间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李弘指指帐内诸将,“这里有二十多位将军,十几位中郎将,加上关中战场、颖川战场和青兖两地的牵制战场,共有五十多位大臣。我请你们立即上奏朝廷,督请天子赶赴洛阳前线,御驾亲征。
诸将轰然应诺。
军议暂时休会,诸将各自回军帐拟写奏章。
大将军邀请麴义、玉石、杨凤、赵云、文丑、司马懿六人到偏帐议事。
李弘把奏请八位大臣为“天子师”的事具体说了一下,“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大将军,去年官制修改,殿下和仲渊(李玮)数次征询你的意见,你是同意的,为什么现在矛盾如此激烈?”玉石担心地问道,“中书监现在都是北疆大吏,应该能控制局面,怎么事情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子泰(田畴)都在晋阳忙些什么?”
“中书监实际上控制在长公主和仲渊手中,子泰不过挂个名而已,他做不了主,更影响不了长公主。”李弘摇摇头,神情有些恼怒,“我本来指望仲渊能制约长公主,让子泰从中协调,继而由北疆人控制决策权,为将来长公主还政于天子铺平道路。谁知仲渊昏了头,只顾眼前利益,竟然把天子丢到一边,全然不管十年之后的事。”
“但这样一来,北疆势力一分为二,朝廷也形成了三足鼎力之势,这对中兴大业的推进非常不利啊。”杨凤叹道,“大将军,我觉得先打下洛阳再处理这事更为稳妥些。现在形势危急,各战场困难重重,一旦朝廷动荡,钱粮供应断绝,战局可能逆转。”
“我正是担心战局出现逆转,所以才急于攻打洛阳,但长公主和朝廷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逼我交出部分兵权。我实在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事情的发展很可能失控。”李弘无奈地摇了摇手,“长公主和朝廷步步紧逼,而仲渊现在又羽翼丰满,主动配合长公主和朝廷向我施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兵权一旦交出去,中兴大业失去了保护,我们指望谁去重振社稷?长公主、朝中大臣,包括仲渊他们,骨子里都装满了过去的东西,一旦形势好转,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权势和财富。他们象草原上饥饿的野狼一般,蜂拥扑向了那点可怜的猎物。想想去年青兖州发生的事,大家一窝蜂地跑去圈地炒地,当时谁还记得百姓?谁还记得正在满怀希望回到故土的百姓?我们击败叛逆,收复州郡,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和物力,为的是稳定社稷,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不是为了给我们自己,给朝中大臣,给各地的门阀富豪们掳掠权势和财富。”
“羽行兄(鲜于辅)和飞燕同意你的办法吗?”麴义心里也很不安,他看到李弘有些激动,不好再劝。
“羽行兄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做后果难料。如果长公主认为这是北疆武人在挟持天子,那将来还政于天子的可能更小了。”李弘说道,“我告诉他,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长公主是否还政于天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中兴策略因为失控而导致战局连连失利才是大事。到时西疆丢了,关中丢了,洛阳还能保得住?洛阳丢了,河北兵败如山倒,社稷还能重振?社稷倾覆了,长公主还有什么政还给天子?中兴策略、国政策略、兵事策略必须牢牢控制在我们手上,否则一切都有可能变成灰烬。”
几个人都沉默了。
“大将军是对的。”司马懿突然说道,“中兴策略如果错了,或者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失误,中兴大业都有可能瞬间崩溃。”
“有了中兴大业,才有大汉的中兴。”赵云苦涩长叹,“十几年了,几十万兄弟倒在了战场上,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只要我们忠诚于大汉,无论怎么做我们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
“羽行兄同意了,那子烈(徐荣)呢?”麴义又问道。
“子烈是支持的,因为朝廷对西疆的策略让他极度失望。朝廷根本不重视西疆,他们眼里只有洛阳。”
“奉先(吕布)呢?他也同意?”
“我起初也很担心奉先,毕竟他经历了洛阳,长安两次大乱,对这些事极其敏感。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同意了,他对长公主好像非常惧怕。孝献皇帝的死让他心有余悸,他认为只有把天子放在我们自己身边,才是保证天子的生命,保证天子将来顺利主政。奉先还说,无论天子在晋阳,或者在长安,都非常危险,他们随手都可以拿天子来威胁我们。记得当年董卓废黜少帝,就是得到了朝中大臣们的支持。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朝中某些大臣们是很无耻,很卑鄙的,为了权势和利益,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天子。”李弘看看麴义等人,颇为感慨地说道,“奉先经历了洛阳、长安之乱,相比起来,他对这些事的理解比我们更为深刻。”
麴义歉疚地笑笑,“我一直担心他背叛大将军,现在看来他比大将军更想把天子接到洛阳,我白担心了。”
九月上,北疆大将的奏章象雪片一样涌进晋阳,五十多位将军、中郎将强烈要求天子奔赴洛阳,御驾亲征。
长公主和朝廷震骇不已,惶恐不安。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七十一节
晋阳,凤凰池。
长公主怒不可遏,几次因为情绪失控而掩面哭泣。
太傅杨彪、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大司农李玮、尚书令崔琰、中书右仆射刘放、长公主府长史筱岚、司马黄岳八位大臣分坐两旁,沉默不语。
“自六年前大将军勤王成功,把皇帝和朝廷接到晋阳以来,他一直都鼎力支持我们,相信我们,为什么就在洛阳将克,中兴大业走向成功的关键时刻,他竟然要挟持天子,和朝廷公然对抗?为什么?”长公主泣不成声,伤心欲绝,“正月初一,天子诏告天下,定都长安,但如今天子和朝廷还在晋阳。如果年底前天子和朝廷还不能迁到长安,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将大受损失,难道他不知道吗?在大军已经扫清洛阳外围,包围了洛阳城的情况下,有必要今年一定攻克洛阳吗?关中、洛阳两地有几十万难民需要赈济,和几十万百姓的生命相比,明年攻克洛阳城算得了什么大事?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殿下和朝廷是以政事为基础考虑问题,而大将军和北疆武人是以兵事为基础考虑问题,在双方都急于稳定局势奠定中兴大业之基石的时候,这种政见上的冲突难以避免。”太傅杨彪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道,“去年的官制修改,在朝堂上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虽然这种办法暂时缓解了朝堂上的矛盾,但会造成一个严重后果,那就是武人可能直接干涉朝政。臣记得当时朝中不少大臣上书劝谏过殿下,但殿下并没有听进去……”杨彪手指堆放在一侧的奏章,“现在殿下看看……军队扩大了,实力强悍了,武人手上的权柄无形中也膨胀了。他们恃功自傲,骄恣枉法,认为这中兴大业都是他们的功劳,眼里根本没有天子和朝廷。至于大将军……”杨彪停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大将军是什么人,我们就算是瞎子也略知一二。他对大汉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是北疆武人的统帅。他在开创中兴大业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北疆武人的利益,在不损害大汉利益的情况下,他首先兼顾北疆武人的利益,这就是他此次终于按捺不住,要公然和朝廷正面对抗的原因。”
杨彪这话说出来之后,长公主虽然眼中含泪,但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李玮、刘放互相看看,眼露恼色。筱岚目视丞相蔡邕。看到蔡邕嘴角掀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筱岚面色一寒,黛眉轻轻扬起。
杨彪这话其实就是在指责长公主和李玮等人,去年以增兵和定都长安为幌子,欺骗大将军,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然后乘机巩固和增强了皇权,削弱了外朝和大将军的权力。皇权大了,稳固了,并不能代表皇权就能为所欲为。大汉逐步走向败亡,和皇权过度膨胀并被外戚、奸阉所利用有直接关系。现在长公主在皇权膨胀后,也惭渐走向了这条路。但如今是战乱年代,相权、兵权的强大是是维持皇权的根本,对相权、兵权无节制的制约和打击必然会打破权力平衡,从根本上伤害皇权,并最终激发矛盾。
大将军和北疆武人的愤怒正是权力平衡被打破后所产生的严重后果。
当初外朝大臣反对增兵,反对定都长安,其根本目的是拿回全部相权,重新建立权力平衡,保证中兴大业的稳步推进。但大将军急于打洛阳,急于实施平定天下之策,他没有多加考虑就支持了长公主,试图以巩固和增强皇权的办法来换取北疆人对中书监的控制,对国政决策权的控制。但谁能想到,在皇权得到巩固和增强后,以李玮为首的北疆士人因为掌控了中书监,因为是皇权的实际使用者,其权柄也急骤膨胀。
皇权、相权、兵权的三者鼎立其实也就是长公主府和中书监、丞相府和外朝诸府、大司马大将军府之间的鼎立,具体到人,就是长公主和北疆士人、丞相和外朝大臣、李弘和北疆武人之间的鼎立。
官制的修改导致皇权、相权两者之间的制衡变成了皇权、相权和兵权三者之间的鼎立,继而让北疆士人和北疆武人不得不无奈而痛苦地选择了分裂。
过去北疆士人在朝堂上奋战,北疆武人在战场上奋战,两者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的局面一去不复返。现在北疆武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脱下战袍穿上朝服,和昔日的兄弟针锋相对了。
始作俑者就是中兴大业的持续推动。中兴大业要持续推动,中兴策略之争就愈发激烈,而国政决策权成了争夺的焦点。谁拿到了国政决策权谁就能让中兴大业按自己的策略前进。也就说,各方势力坐在一起互相商讨的模式已经不行了,要么皇权说了算,要么相权说了算。于是长公主和李玮等北疆士人在大将军的支持下,拿到了全部的国政决策权。
皇权掌控了全部的国政决策权,皇权说了算,矛盾随即激发,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矛盾最先被激发的地方竟然是兵事决策,矛头所指向的对象竟然是北疆武人。
杨彪的话不着痕迹地指出了当前朝堂危机的所有要害,权力制衡被打破,北疆武人实力更强,北疆武人要进入朝堂。现在就算内、外两朝联手对抗,也无法阻止北疆武人攫取权柄了。拥有兵权的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就像一头雄狮,一旦把他们激怒,事情就不可收拾。
太傅杨彪、丞相蔡邕等外朝大臣的态度很暖昧,在权柄的三足鼎立中,他们人数最多,势力最庞大,但权柄却最弱。先前他们极力支持长公主年内把天子和朝堂迁到关中,但现在他们好像也并不反对天子御驾亲征。
尚书令崔琰甚至同意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在奏章中所说的天子御驾亲征的诸般好处。毕竟将来天子要主政,要治理国家,借此机会在军队中建立崇高威信很有必要。尤其重要的是,天子在主政初期,权柄一时难以稳固,如有北疆武人的鼎力支持,天子则能顺利度过这段危险期。
长公主当时就生气了,“天子才多大年纪?御驾亲征有什么意义?天子到了洛阳,这仗就要打,几十万军队围攻洛阳城,财赋消耗惊人,那今年朝廷还能迁到关中吗?朝廷屈从于军队,国策为武人所左右,那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又在哪?”
崔琰低头不说话了。
矛盾激化了,需要缓和,需要化解,这样对峙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长公主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决不纳谏,就连李玮、筱岚的劝谏都听不进去。
“殿下,时间不等人,就算殿下不让天子御驾亲征,就算朝廷即刻开始搬迁,那我们也要想个办法阻止大将军和北疆众将攻打洛阳。”李玮苦笑道,“殿下寸步不让,这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那么相信他,对他百依百顺,他却不相信我,却要翻脸和我对着干,我凭什么要让步?我就是不让……”长公主突然涨红着脸尖声高叫,“我就是不让,他能拿我怎么样?”长公主的泪水滚了下来,突然她双手捂住脸,伏案痛哭,“他欺负我,一直欺负我……”
大臣们傻了,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筱岚急忙走到长公主身边,小声安慰了几句。长公主愈发伤心,趴在筱岚怀里号啕大哭。
杨彪对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随便行了礼,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几位大臣走到水池边,愁眉不展。
“这下麻烦了。”蔡邕连连撮手,“大将军几年不回晋阳,殿下本来就很伤心。好不容易打下洛阳,大将军要回朝了,谁知两人又翻了脸。”
“那小子是个混蛋。”杨彪恨恨地骂道,“人家好歹也是大汉的长公主,哄哄她不就算了,还拿刀拿枪对着干,整个一蛮夫。我就不懂,殿下看上他那一点。”接着他擦了擦眼角,低声说道,“哭得让人心酸啊,我都掉眼泪了。”
“你掉什么眼泪?”刘和没好气地说道,“我看你高兴得很。”
“你也算是他的皇兄,这种事你应该关心关心。”杨彪抬头向天,叹了一口气,“先帝在天之灵看到他女儿如此悲痛欲绝,肯定非常伤心。”
刘和撇撇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仲渊,你过来……”杨彪指着站在水池边垂头丧气的李玮说道,“这事情和你有直接关系,你立即想个办法,把这事解决了。”说完他拉着蔡邕走了。
刘和和崔琰互相看了一眼,紧随其后,拍屁股走人。
李玮、刘放、黄岳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
“是不是再和子泰(田畴)谈谈?”刘放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