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by 猫浮-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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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把短短的宝剑就在承欢的怀中。
薄薄的青铜锋刃贴着他的肌肤,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依然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承欢的内心,也一片冰冷。
承欢抽出“纯钧”,审视着。
刃长仅有七寸,双面开刃,上面交错雕铸着对称的菱形花纹,在手中甚为沉重。
剑身秀美异常,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玩物多于像一件杀人的利器。
承欢看着它,缓缓张口。
舌尖舔上利刃。
一股青铜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全身。
他打了个寒噤。
很冷。
剑刃极薄,在意识到以前,已经不知不觉切入表皮,血液在一瞬间溢出来,口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果然是名家所铸的剑,看上去美丽而无害,却能杀人于无形。
承欢紧紧握着“纯均”,发现它有些变得温热。
难道只有人的血,才能让它变热?
他再次将短剑放入怀中,不再看窗外那凄迷冰冷的夜景,闭上眼睛。
长长的睫毛,一丝颤动都没有。
他不会再做梦了。
牛车缓缓而行,在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苍白色的灰烬雪一般地舞着。
六
阖闾在等。
他一向没有什么耐心,能让他产生耐心的那些人,都已经永远埋在黄土下,化成枯骨一具。
比如吴王僚,比如公子庆忌。
他的父亲诸樊,是吴王寿梦的长子,还有三个弟弟余祭、夷昧和季札。
他的叔叔季札的贤名,天下皆闻。但是按照嫡长即位的制度,季札与吴王的王位无缘。
寿梦临终前,要求自己的儿子们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位,最终一定要让季札当上吴王。
阖闾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那两个叔叔,听到这句遗言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他只知道,这句话使他这个嫡长孙,失去了本来唾手可得的王位。
于是他父亲诸樊即位后出兵攻打楚国,只求壮烈一死,以传位给弟弟。
——阖闾的激烈与极端,遗传自他的父亲。
诸樊果然战死,余祭即位。
余祭仿效哥哥,出兵攻越,亦战死沙场。
夷昧即位,不久病重,要传给季札。季札于是一走了之。
王位遂传到夷昧之子,僚的手里。
阖闾不甘心,于是有了专畲掏趿牛氪糖旒伞?
他利用专诸,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又利用要离,杀死公子庆忌,扫平登基后最大的隐患。
他的残暴嗜血,将和他的丰功伟业一起永留青史。
但是他无悔。
暗杀,对他来说,永远是一件美丽的事。
阖闾从不认为自己是篡位者。
他厌恶甚至鄙视两个人,一个是祖父寿梦,那个雄才伟略的吴王。
——他的一句遗言,让三个正当壮年的儿子一心求死,都不得善终。
另一个就是因三次让位而贤名更盛的延陵季子,他的叔父季札。
——为了保持自己完美的声名,一点污秽都不愿意沾染,仿佛这吴王的王位就散发着恶臭一样碰不得!
若他早些点头,三个哥哥不必求死,僚也不会登基,他阖闾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当然,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演出专诸刺季札的好戏。
他恨极伪善者,亦恨极一切束缚他的东西。
在吴王僚登基后,他买醉于市,在最小的酒肆的最阴暗的角落里,狂歌痛饮,直至烂醉如泥。
身边的人,全然不敢劝阻他,因他喝醉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拔剑砍人。
吴王僚知道他的脾性,派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只怕是希望他醉死拉倒。
他明白,所以更要保命,更要做出姿态。
在小酒肆里买醉的时候,内心的凄苦与愤懑,难以言喻。
他变成一个能骂天灭地,跋扈激烈的人物,因那时候隐忍太苦。
那一日他照例在买醉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走进酒肆,走向他。
他看也不看,只挥手叫对方滚开。
那人却站定,淡定地问:
“你父母死了?”
阖闾怒极,抬头看他。
却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布衣青年,眉目之间,清秀淡漠。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白发,随意结着披散在粗糙的布料上。
阖闾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愣了一愣,怒气渐消。
对方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问:
“你妻子死了?”
阖闾又怒,摇首。
“那么,难道是你孩子死了?”
阖闾怒不可遏,伸手拔剑,就砍向对方。
对方却微一侧身,便躲过他的剑,只一伸手,就捉住他的手腕,淡淡说:
“天地间至惨之事,无过于亲友离散。你既然没有至亲死去,又为什么日日买醉?——酒喝得太多,你连剑,都拿不稳了。”
顿了一顿,又说:
“我是伍子胥。公子可以请我喝杯茶么?”
阖闾当下大笑,随手将剑抛在一边,请他坐下,撤下酒宴,两人对坐茗茶。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伍子胥,他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刻,极紧又极具控制力的感觉,让他惊惶失措。
他从未在一个男子面前,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天喝着茶,两人相对无语。
他知道伍子胥其人,本是楚国流亡的贵族,因为楚国的太子之争,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所杀,家族被灭,自己逃到吴国。
阖闾心里隐约地明白,伍子胥找上自己的缘由。
——听说吴王僚,也很看重伍子胥,不止一次请他入朝,但是都被拒绝!
吴王僚只想管理好吴国,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
良久,伍子胥问他:
“你要什么?”
阖闾想了想,说:
“我要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伍子胥微笑,笑容在光线里,竟然是浅青色的:“好,我可以帮你。不过,在你得回你应得的之后,你也要帮我。”
“帮你做什么?”
“灭我的国。”伍子胥垂目,波澜不惊地说,“杀我的王。”
阖闾挑一挑眉,很感兴趣地看着对方,微笑说:“你可知道,你的做法是叛国?千古骂名,指日可待。”
“事已至此,我无悔。”伍子胥微微眯起眼睛,那是阖闾仅有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痛苦之色。
他沉默良久,问:“为什么选我?”
伍子胥凝视着他,语调依然低低地、静静地,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再激烈起来,燃烧起来:“你的野心,你的身份,你的……嗜血本性。”
凝视他的那双眼睛,色泽极浅又极透明,看上去,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阖闾凝视着那双眼睛,在微醉的头脑里,忽然想起两个字来:雪意。
他觉得呼吸发冷,心底却发热。
伍子胥这时候正拿起水壶,望他面前的盏中添水。
他伸手去接,却忽然一把抓住伍子胥的手腕。
刚才伍子胥抓住他的时候,那种被控制的挫败感,挥之不去!
那双雪意的眼睛,令他内心顿生烦躁。
一瞬间,他只想把这冷淡骄傲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下,让他臣服!
伍子胥却丝毫不动,甚至手中的水壶,都没有溅出热水来。
他只冷冷看着阖闾,说:“你若对我无礼,我们的协议,就告结束。”
阖闾一怔之下,飞快地想了一想。
他知道对方说得出,做得到。
他缓缓收回了手。
伍子胥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腕,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阖闾干笑一声,问:“我并未对先生无礼,先生何出此言?”
伍子胥转目看着他,语调依然没有情绪的起伏:“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火。”
他浅笑,连笑意也没有的浅笑:“我不会看错人。”
阖闾闭目,长叹一声:“对不起,是我无礼。”
伍子胥却已站起,离开。
一边走,一边说:“我以我们的协议相胁,你就住了手。——在你眼里,本没有什么比你的王位更重要。他日你如果对我再生了火,别忘了今日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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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阖闾在自己的公子府,狂醉以后,虐杀美婢一人。
吴王僚听说后,心内更喜,差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
同时,伍子胥终于应吴王僚的邀请,入朝为官。
没有人知道,那夜阖闾面对自己身下残破僵硬的女子尸体,流了泪。
他自此再不喝酒。
现在他在等着。
等伍子胥出来。
他站在前厅,已经等了很久。深黑色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倦色。
惟有对着伍子胥,他非常、非常有耐心。
他从未忘记,是自己放了手。
对着一个这么聪明而善于保护自己的人,他无计可施,只能等,等下去。
别人都说他礼贤下士,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伍子胥的耐心,是对自己的折磨与惩罚。
而自己竟然对这种折磨甘之如饴。
良久以后,才有一个小厮出来,请他去后院。
春寒还有些料峭,虽然春意已经慢慢地绿了江南,但湿气仍重,寒意仍深。
他慢慢向后院走去的时候,十分享受这一步步的,缓慢的接近过程。
伍子胥正站在后院,花木丛中,两个小小的土堆面前。
土堆前各有一个小小的牌子,此刻,插了几根细细的香。
阖闾在他身后站定,柔声问:“你又在拜祭他们?”
牌子上,分别写着专诸衣冠冢,与要离衣冠冢。
伍子胥垂目看着,说:“他们二人,都尸骨无存。我在这里祭奠,也是聊胜于无而已。”
“我派人为他们修建了灵塔,你不知道么?”阖闾笑笑,问。
伍子胥淡淡说:“你建你的,我拜我的。——他们为你的大业而死,我总觉得,对他们感到愧疚。”
阖闾静默半晌,伸手搭在伍子胥肩上,说:“你不必愧疚。他们既是为我而死,若有愧疚,也该是我!”
掌心传来奇异的热度,他惊了一惊,对方却侧身闪开了。
阖闾紧追上去,一把抓住伍子胥的肩膀,沉声问:“你病了?!”
伍子胥却低目看着他的手,也不挣开,冷冷说:“约定!”
阖闾笑了。这一笑,在这黑衣王者的眼角展开的时候,竟然极艳丽也极冷酷。
“我王位已稳,天下间,实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破坏我们的约定!”
他凑近伍子胥,在他耳边,轻柔地呼吸着,低声说:“我得到了王位,你报了仇。所谓约定,还有束缚力么?”
气息吹到伍子胥的耳边,他微微缩了一缩。阖闾继续道:“你应该明白,我对你,很有耐心。”
伍子胥侧首,深深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声地说:“我能助你登上王位,就能把你从王位上拖下来!”
“你真的这么想?!”阖闾冷声问,眼底已有怒意,手下使力,那一瞬间,只想把眼前这人的骨头都捏碎了!
伍子胥只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选的。”
阖闾看着他,缓缓地,一根根指头地,松了开手。
良久,他问:“如果我重新选一次呢?”
“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伍子胥冷笑,“王,您该回宫了。”
阖闾默然转身。
“对了,莘承欢回来的时候,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下。”伍子胥说。
阖闾回头,难得出现了愕然神情。
“为什么?”
“你不要问。”伍子胥只说,“我自有安排。”
七
他的梦里,一切都是残碎扭曲的,连烟雨染遍了的江南水岸,也一片腥红。那红色铺天盖地,想避亦无可逃避,他只有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那腥红染湿自己全身。
他是个连做梦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人。
因为他连梦都是破裂的。
伍子胥醒来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只有在这从梦到醒的片刻间隙里,在理智从梦架接到现实的短暂时刻,他才会有少许荏弱的瞬间。
稍纵即逝,且无人可知。
他披衣而起,走到窗前,凝目远望。
吴王的宫殿,依然灯火通明。那绯色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脆薄而透明,像迎火起舞的蝶,在黑得令人绝望的夜里挥着羽翼。
他伸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正是勾践交给承欢的名剑“纯均”。
他低头看着,指腹在错金镂花的剑脊上缓缓摩挲,唇边带了半个飘忽的笑意。
“他让你做什么?”
阖闾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面对他的时候,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从承欢心中燃起。
那纠结了深刻的愤怒与根深蒂固的恐惧,还有拼命压抑自己而导致的意料之外的冷酷。
他记得勾践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但他也记得伍子胥给自己的每一句告诫。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如何同时接受这两者的方法。
他深深呼吸,勇敢地抬头,望向阖闾。
阖闾深思地看着他。
承欢变了。
以前的承欢,对任何事情,不逃避也不迎接。若说是被动地接受,而冷淡的反应却鲜明地表示了拒绝。
而现在,却能够这样主动地凝视他,以这般……冰冷地燃烧着的目光。
这目光让他想起伍子胥。
他一直以为,只有伍子胥才会有这样的、把感情深深压抑起来的冰封的目光,
——那种目光,并不是本身是冰,而是把所有的喜怒,所有激烈的、矛盾的、痛苦或者欢愉的,都压抑下去,冰封起来。
透过表面那清澈寒冷的冰面,仿佛可以看见下面肆意燃烧着的野火。
尖锐鲜艳,并且以自身为燃料、带着剧烈的灼痛而燃烧着的,艳丽的火。
阖闾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一念及伍子胥,他连心底都带着秘密的忧伤与喜悦。
但他始终记得——伍子胥也时时提醒他记得,当时,是他放开了手。
“他让你做什么?”
他再次问。
承欢默默伸手。
从少年骨感的手掌中,一团纯黑色的东西蓬松松地跳了出来,微微摇动,飘垂下来。
一条纯黑色的丝巾。
丝质娟秀,即使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起来,也柔得像一片云。
江南丝织特有的柔滑,使它从少年的手中像水一样倾泻下来,颤动着,展开了。
黑色的绢地,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丝织特有的微光。在丝巾的下摆,栩栩如生地绣着几簇白色的梅花。
梅枝稀疏,虽然只有寥寥几朵,却生动勾勒出白梅的风骨。
凝视着的时候,仿佛掠过清浅的香。
“他说,王,如果不想崩坏,就把自己交出去。”
阖闾沉默,良久,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
细长深黑的眼睛,忽然漫出锐利的杀意,冷厉地扫向承欢。
“那么,他是要把我交到你手上了么?——他怎么敢!”
承欢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阖闾微微眯起眼睛,凝视丝巾下摆的梅花。一缕柔情忽然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内心。
深刻的疼痛。
他从不知温柔的情绪也可以这样地刺痛人。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地,呈现着诡异的僵持之局。
良久,阖闾像是倦了,缓缓合了双目。
一瞬间,扇形的睫毛就像殉死了的蝶,在面颊上投下倦怠的灰影。
承欢怔了好一会儿,才懂得走上前去,将那丝巾缚在阖闾的眼睛上。
在整个过程中,阖闾一直无声无息,安静得有些异样。
他从来都觉得黑暗是安全的。
他喜欢自己深黑色的眸子,喜欢黑色的绣着暗纹的华美服饰,喜欢自然界罕见的黑色宝石。
黑夜总是能引起他疯狂的情绪。
可以把极度的洁净和极度的污秽都化作一种色调的黑,一直都是他的最爱。
在承欢把他的双眼缚上黑色丝巾的时候,也是如此。
伍子胥实在太了解他了,甚至连这小小道具的选择,竟也煞费苦心。
他,究竟想做什么?
承欢跪下来,将阖闾的腰带缓缓拉开。
金色的绳结在他手指上划过的时候,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错觉。
仿佛舌底压着一块纯黑的糖,甜到有毒,毒入骨髓。
绣花繁复的腰带仿佛有生命一样,带着轻微的声响向两边散开。
虽然与阖闾在一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