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萨特一个自由精灵的历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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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到了成年之后,萨特会体谅母亲这样做的良苦用心,也不会计较当时发生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母亲再婚对于萨特一生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有些东西确实是终生都无法遗忘的。在将近70岁时,萨特的健康状况一度急剧恶化,他开始考虑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于是留下了遗嘱,其中有一条是:他死后不要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他的继父和母亲中间,而希望将他一个人单独葬在蒙巴拉斯公墓里面。作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萨特本来是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的,一个死者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但他实际上很在乎这个事情,这说明尽管在理智上他原谅了母亲的再婚、对继父也早已没有成见,但在感情上他仍然无法接受过去的一切。
除了夺母之恨,萨特同继父格格不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与芒西在文化修养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芒西是学工程的,读的都是理工科方面的东西,对于文学之类的不感兴趣,他和萨特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知道萨特喜欢写作,但他对此反应十分冷淡,实际上是反对萨特搞这个。他认为文学这玩意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而萨特则赋于文学和写作一种绝对价值,视其为生命。如果芒西先生能够理解萨特,多跟他谈一些文学,对他的写作表示支持和赞赏,也许萨特的态度会有些不同,两人的隔膜可能消除不少。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也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两人之间始终无法沟通。20年后萨特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墙》,送了一本给继父,但芒西先生看了个开头,就看不下去了,他觉得里面充满下流、粗俗的描写,将书退还给萨特。他们这时仍然无法相互理解,特别是芒西无法理解萨特。
继父对于萨特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是,他进一步加强了萨特原来就有的对于成年男性的冷淡和厌恶。对于芒西这个长期相处的成年男性,他除了厌恶就没有别的感觉了。与此相联系的,继父的存在还加深了他对于婚姻的厌恶。母亲与继父的婚姻本来就是对他的伤害,他也没有看出母亲从这个婚姻中得到什么乐趣。而自己在这个新家庭中得到的只有痛苦。他一生保持独身,从未认真考虑过结婚和组建一个家庭,早年的这段经历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拉罗舍尔,在继父的家,萨特比以前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寄人篱下。在外祖父家时年龄还小,而且同外祖父多少还有一种感情维系着,这种寄住者的感觉通常只是潜存着,对他的日常生活不发生重大影响。而在拉罗舍尔,这种寄住者的感觉几乎每日每时都在刺激着他,使他难以安生。
安娜…玛丽是没有工作的,她的生活来源完全靠芒西的收入,而萨特也一样。虽然通常是安娜…玛丽给萨特零用钱,但他知道,这些钱都是芒西先生的。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但他又不能不用这些钱。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每次他从母亲手中接过钱,心中就受到一次刺激,让他不舒服一次。当他拿这钱去买一个甜饼或一块巧克力时,就好象有一个继父的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我给你的钱,你是用我的钱买下这个甜饼,买下这块巧克力!”在他的想象中,这几乎就像一个乞丐在接受施舍,而他是不愿意接受施舍的。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在到拉罗舍尔的第二年,萨特做了一件让安娜…玛丽和芒西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偷钱。
从表面上看,这事的发生是偶然的。一天他一个人在家,在房间里闲逛时,在不经意间碰到安娜…玛丽的钱包。那钱包里装的是家中每月的零用钱。他随意打开钱包,里面满是纸币和硬币。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海里:何不拿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他有点胆怯也有点兴奋地从钱包里抽出一法郎,接着又抽出一法郎,……然后他奔向大街,给自己买了一个罗姆酒心水果蛋糕。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着就一发而不可收拾。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萨特手中已经有了70多法郎。他把钱放在自己的夹克衫口袋里。这天他感到疲乏,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安娜…玛丽来看他是不是病了,在无意当中拿起他的夹克衫,突然听到有金属碰撞的响声。她将夹克衫摇晃了一下,发现响声来自衣服口袋,于是她将手伸进口袋,令她瞠目结舌的是,她抓出一大把纸币和硬币。在当时,70法郎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安娜…玛丽十分严厉地追问萨特,钱是从哪里来的。情急之下,萨特编了一段话:这钱是他的同学卡迪洛的,他跟卡迪洛开玩笑就将它拿回家了,准备今天还给对方。安娜…玛丽说:“那好,这钱就放在这里,放学后让你的同学来拿。”
在去学校的路上萨特头脑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叫卡迪洛的同学是他的一个死对头,平时经常欺负他,他弄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这个坏小子的名字。卡迪洛肯定不愿意帮自己的忙;但没有他帮忙,这事过不了。怎么办?到学校后,他还是只有去找卡迪洛。卡迪洛当然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最后在别的孩子的斡旋下,他俩谈妥了条件:卡迪洛去萨特家将钱拿出,他扣下五分之二作为报酬。
放学后卡迪洛来到萨特家,按照萨特嘱咐的那一套回答了安娜…玛丽的问题。安娜…玛丽相信了他的话,将钱给了他,还一再嘱咐他以后要小心,大笔的钱一定要保管好。暗自觉得好笑的卡迪洛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拿了钱后,立即来到百货商店,给自己买了一个大手电筒,这是他早就想要的。
第一部 孤独(1905…1939)人生裂痕(1916…1924):继父(2)
两天后卡迪洛的母亲发现了儿子买了这个东西,还有大把的钱。在母亲的追问下,卡迪洛说出了实情。卡迪洛夫人来到萨特家,向安娜…玛丽说明情况,萨特编造的话被戳穿了。这时那五分之三的钱已由卡迪洛交给了那些作为“中人”的同学,但还没有转交到萨特手中。
安娜…玛丽和芒西对此大为震怒,他们对萨特痛加训斥,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理睬他。正巧这时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巴黎来拉罗舍尔,听到这事后,施韦泽十分生气和伤心,他一向是以自己的这个外孙自豪的,没想到萨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一天萨特陪外祖父去药店买药,外祖父掏钱时,一枚一角的硬币掉在地上。正当萨特要弯腰去拾取时,外祖父用手制止了他,并说:“我自己来!”这位老人十分吃力地慢慢弯下腰,他的膝盖似乎在嘎嘎作响。萨特晚年回忆这一情景说:“我可以说,一位83岁的老人宁可自己弯腰拾取一枚一角的硬币,这简直就是上帝这位天父自己弯腰去拾这枚硬币,为了把我这个罪人挡在一边:这深深地刺激了我。”(《萨特自述》)这样,从这时起,萨特同外祖父的关系也破裂了。这可以说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二次大的裂痕。
大人们都无法理解萨特的行为:他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用,平时要什么给买什么,怎么还会偷钱?只有一个解释:他来拉罗舍尔学坏了,在道德上堕落了。实际上,萨特这样做是对继父“施舍”的一种拒绝和反抗。他宁可不经过继父的允许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这样做是不道德、不合法的。对于萨特来说,这种偷钱行为主要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而是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表现了他对于独立、自由和不依赖任何人的渴望。可惜大人们没有一个理解这一点。
少年期的这段经历对于萨特性格的形成有着重大影响。成年萨特有一个特点,就是事情无论大小,都不愿意求人。他在是否依赖他人的问题上,比起一般的人来敏感得多。例如,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需要向别人问路,对于萨特来说是他极不情愿去做的。他觉得这是在求人,而别人可能讨厌他。又如,在餐厅吃饭时,接受侍者的服务,他也觉得很不自在。为了拉开同对方的距离,或者说是为了给对方以补偿,他往往给侍者超出正常数额许多倍的小费。如果不知道萨特小时候的经历,对他的这种行为举止就难以理解。总而言之,萨特对于依赖状况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逆反心理,他把自己的独立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萨特称在拉罗舍尔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为悲惨的时光,不仅是指在家中的情况,还指他在学校的境况。他在巴黎亨利四世学校与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很有一些好朋友,包括保尔•;尼赞。但到了拉罗舍尔公立学校,情况完全变了。首先,他说话的口音跟别的孩子不同,在衣着方面也显得有些特别,同学们将他视为一个外来者,他在班上显得十分孤立。
他也曾努力迎合大家的要求,希望能融入集体之中,但努力的结果却适得其反。男孩子们在一起时无话不谈,其中最生动的话题是,他们当中的某某人结交了多少多少女孩子或年轻女人,同她们有着怎样怎样的放荡行为,等等,以此作为自我夸耀的资本。萨特为了表现自己,也向同学夸耀说,他在巴黎有一个女朋友,放学后他和她常常去旅馆开房间,在在那里他俩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情,也就是其他同学绘声绘色描述的同自己女朋友干的事情。
本来同学们对于他的吹嘘还是将信将疑,但到后来他把自己的罗曼蒂克史编得太过火了。他说,在巴黎时有一个年轻女子主动勾引他,她是他们家的女佣人。她秘密写了一封信给他,信的开头是:“我最亲爱的让-保尔,……”信中的内容全是萨特从书中看到的一些东西。于是这封信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几乎都知道巴黎来了个如此风流的花花公子。而他在巴黎时最大也不到12岁,所以跟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同学压根就不相信他的话。后来他自己又向他们坦白承认,这完全是他瞎编的话,于是这一事实又传遍了整个学校。
这样一来,萨特在学校开始有了一点名气,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名气。他被同学们称为“巴黎佬”,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这个人不仅说话口音怪怪的,而且喜欢吹牛,是一个不可相信的家伙。与他期望的相反,他的这一番表演不但没有改善与同学的关系,反而加重了他们对他的排斥和敌视。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进行了多年,男人们大都上战场去了,这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们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已经习惯于暴力,甚至以使用暴力为荣。萨特晚年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有的男孩子本来人倒不坏,却可以因为母亲没有及时递给他土豆,手持匕首,追打着自己的母亲,在他们看来,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的。而一旁看着的人们也不认为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
在这种以暴力为家常便饭的环境中,萨特作为一个可笑的“巴黎佬”,注定要成为孩子们攻击的主要对象。他在学校经常遭到嘲弄和殴打。到后来,他自己也融入这个暴力环境之中,成为暴力的一分子,习惯于用斗殴来解决问题。
不但一个学校内的孩子们以相互使用暴力为常事,拉罗舍尔学校的孩子同其它地方的孩子之间也处于对立状态,就像当时世界各国的关系一样。这个学校孩子们的敌人有两拨,一拨是宗教学校的孩子们;一拨是没有上学、属于下等阶层、将来的出路大都是学徒的孩子们,他们通常被另外两拨人称为小流氓。这三拨人中,任何两拨一见面就打。拉罗舍尔学校的孩子尽管内部斗得也很厉害,在面对其它群体时还能做到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萨特晚年回忆了当时的一个场景:一次他同母亲一起上街,走到一个商店门口,母亲已经进去了,萨特正待进去,看到一个“小流氓”,于是他止住了脚步。他与这孩子怒目相视,然后相互谩骂,最后说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人拳打脚踢扭打在一起。待到安娜…玛丽从商店出来时,这两个斗士已经在大街上滚成一团。她看到这个场面不觉目瞪口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萨特从敌人的拥抱中拉扯出来。其实萨特和这孩子根本就不认识,不知怎么回事,一见面就自然产生敌意,然后就打起来。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暴力已经深入到这些孩子们的生活习惯之中。
在拉罗舍尔,对萨特一生影响最大的是,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暴力。从这以后,他再也无法忘记暴力了;当他回到巴黎,那时实际的暴力环境已经不复存在,但他在对待他人时,仍然无法完全摆脱暴力的阴影。即使是对那些很要好的朋友,萨特仍然觉得有发生暴力的可能,因此在心理上始终同他们有一种距离感。大学生打架斗殴的情况是很少的,而萨特在上大学期间还常常跟同学打架,不是他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就是别人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在他当了老师以后,还跟同事打过架。不知为什么,那位教师老是跟他过不去,一次在教师休息室,两人言语不合,到最后就打了起来,直到其他同事将他们分开。
暴力的影响反映在性格上,是萨特具有易怒的特点。他很容易发火,特别是在早上;发起火来是很厉害的。有一本关于萨特的论著在论及萨特的性格说,他“性情温和”,(杜小真:《萨特引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这恐怕是缺乏对他生活情况的基本了解所致。萨特对一般不熟悉的人,是很客气和有礼貌的,实际上是敬而远之,这并不能反映他的真实性格和气质。
随着年龄的增长,萨特实际上的暴力行为大大减少,最后不再存在,但他的暴力意识或暴力情结在他的写作活动中仍然有反映。我们在阅读萨特作品时,常常能体会到一种独特的风格,他的语言十分有力,甚至有些狂暴、粗野、放肆,这应该是暴力因素通过移情作用在文字上的体现。萨特的文学和哲学作品,有许多地方是以暴力、酷刑拷打等为主题,可以说,他一生都在探究暴力与自由、道德、博爱的关系。在拉罗舍尔的遭遇,对于他的这种研究兴趣应该有着较大影响。
在这段悲惨黑暗的日子里,萨特唯一的慰藉是音乐。到拉罗舍尔后,他的钢琴课停了,但仍然坚持练琴。母亲的钢琴放在大客厅里,这个客厅一般情况下不用,也没有人去,只有开招待宴会才使用。萨特没事时就溜进去弹琴。
由于芒西不喜欢音乐,安娜─玛丽到拉罗舍尔后很少弹琴。但听到萨特弹琴,而芒西还没有回家,她会来客厅指导一下萨特,有时自己也即兴弹奏一曲。在萨特的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安娜─玛丽还同他合起来演奏,弹奏四重奏曲和弗朗克的交响乐曲。有时萨特弹琴,安娜─玛丽还随着钢琴声高歌一曲。这时应该是萨特一天最快乐的时刻,他似乎又回到过去,他与母亲亲密无间的关系开始得到恢复。
等萨特进入2年级时,他开始适应拉罗舍尔的一切。这时与班上同学的关系逐渐变好,他自己的感觉是,一切都走向正常,但也有点乏味。而他的学习成绩也比初来时好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拉罗舍尔人。就在这时,他的生活又起了大的变化:家里人担心他在拉罗舍尔呆下去会继续学坏,决定让他回巴黎读书。于是他跟随外祖父回到巴黎——一个阔别三年、曾经熟悉而现在又显得有点陌生的地方。
第一部 孤独(1905…1939)人生裂痕(1916…1924):发现偶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