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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柯云路12父亲嫌疑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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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冲吴姨摆摆手,打算告辞。

  呼啦门开了,肥鸽一样扑腾进一个女孩。

  这是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阿囡。

  她圆脸上一双活泼的大眼睛瞪着我:阿男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了气焰只剩拘谨。班里同学一直嬉笑我俩有缘分,一个阿囡一个阿男还不是一对?

  阿囡正上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

  她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成了名人,诗集一定得送我一本。

  我捡起在她面前早就丢落的男人自尊,答应了她。

  当我迈出阎家小院后,试图将阎老头从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画掉。

  我和阿囡的关系也便没了丝毫不伦不类。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
 
  月光斜进窗户,将小屋里黑暗劈了一半。我躺在黑暗里。隔着一张布帘那个被定义为我母亲的名叫田岚的女人躺在月光里。我感觉着我和她的存在,也感觉着故作安详又密藏罪恶的黑夜。

  白日里忙做通俗的故事,对世界的体验走马看花浮皮潦草。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现在很干很垮地仰躺着,像一块疲惫的土地面朝天空。多少野蛮的刀耕火种多少文明的梳理把她弄得如此疏松麻木。这块土地曾经多汁而温顺温顺而敏感敏感而多情春风一拂野花就扑簌簌欢快摆动,对烈日的烘热云雨的潮湿都逆来顺受相信天空的每一个诺言。

  天空变幻无常,受骗的土地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自己的轻信。

  此刻这个叫做阿男的定义为她儿子的小男人就躺在她旁边的黑暗里,能觉出女人的鼾声中记录的多少年的疲劳。女人睡得有些死有些脏有些庸俗。当呼吸卡在嗓子里变成瘦猪一样的呼噜时,你就想到柴米油盐小摊小贩风里的呼喊雨里的奔波披散的头发滑掉的头巾。世上各种忙于生计的苦累女人便都从你眼前掠过。

  要说这个女人的父母也就是男孩的姥爷姥姥原本都是书香门第。

  夫妇俩也是吟诗作画的人物。男的很清瘦地戴着一副眼镜,女的很良善地睁着一双凤眼,五十年代只因为登在报上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诗篇被戴上了往右歪的帽子。后来这对夫妇便被赶下了乡。又后来小心谨慎规规矩矩感恩涕零地重返了城市。又后来就有了那场叫做“文革”的大革命。男的被挂上牌子游了一通街天黑回来天明就投了河。都说男人溺死背朝上女人溺死脸朝上,他果然遵循这个规矩手脚张开趴在护城河上。女人也病怏怏没活多久。

  田岚把母亲的骨灰盒与父亲的骨灰盒并排放好的当年,就低头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上山下乡了。

  此刻这个当年的女知青现在的中年女人就在文化大院的一间小平房里呼吸着拼命现代化的城市空气。她的儿子阿男听了她的呼吸却想到阎王殿里的笑声是第一个凭仗职权梳理她的吗?当年她逆来顺受为了离开农村就没有被那些大队干部先剥一层皮?一想到自己从这个脏乱差的身体里钻出来,全身耻辱滚烫。

  空气中充满了她身体不同部位散发出的酸涩气味,这让我恶心得要呕吐。

  我常常恨不能对她抡起斧头,接着想到她风里雨里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又恨不能趴在她面前啃泥巴。一个雨天里我这个小杂种被一群孩子打了她来拖我回家,我从水泊中伸手抱住她的脚大哭。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养育了我也给我带来了耻辱,哭到发起狂来就咬住她的脚脖子。她被咬得叫起来可是没有踢开我。

  我觉得这样躺着空想很无聊。我要的是针针见血的行动。

  我穿上衣裳推开门踏到了闷夜中。

  文化大院的几多楼群几多小院摆在月色里,几株残败的梅花装点着已过青春期的春天。太平年头半夜还有三三两两说闲溜步的人,一个石桌周围的几把长椅上坐着一群海侃的爷们儿,其中一个浑厚的嗓门引起我周身强烈的反应。

  我知道这个男人对那个叫田岚的女人欠有绝不可能还清的债。远远看见他仰坐在那里谈笑风生,我就感到了仇恨。

  这是我下一个行为艺术的目标,也是阿男的报复中真正有分量的对象。

  那个很男人气的额头在月光中朝我转过来。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便转身离去。

  我想到先生鲁迅也想到有点像豺狼的卡夫卡。这个文化大院或许就是我的绍兴我的咸亨酒楼我的城堡。我已经不耐烦拖泥带水的叙述,我要字字句句如匕首剖开文化大院男男女女的灵魂。我的行为艺术就是要剥下每个人的脸皮揪出每个人的心肝肺。

  当充满敌意的锋芒毕露后,便觉得白日里杂种的呐喊和晚上去阎老家索债有些平庸了。

  我踏进阎老家客厅时应该更阴冷。我应该更早注意到阎老那貌似和蔼的风度里藏着心知肚明的惊惶。我该用更狠毒的沉默来制造效果,听凭老家伙和他那保护神一样的女人赔话赔笑脸委曲求全。一边是礁石一样长久的沉默,一边是海浪一样频频向礁石献来的喧哗殷勤。我用冷眼观察欠债总要还的上帝真理度量人的脆弱与狡猾,看那一男一女如何敷衍。我最终可能说了:他们把我当杂种,我要把那个造我的畜生找出来。

  我要看那个会玩太极拳的老家伙如何故作爽朗地应付我。我更要看看那个吴姨如何在他身边盘旋卫护表现完美贤淑。

  当他们问我有什么要帮助的,我该照样沉默不答。

  他们说要帮我解决住房问题,我依然没有言语。

  阿囡回来了,我不该那样弱了势头。问我怎么来她家了,我该话里有话地回答是来请教“公道”二字。还该自我谴责的是,踏进客厅看到老两口坐在暗淡灯光中相依为命熬寂寞,我不该心软。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
 
  冤家路窄,昨夜里我躲开的那个男人今天与他迎面相见了。

  他叫高勇,四十八九了吧,像个大猩猩挺雄壮地站在那里。

  你能闻见他发达的汗腺发出的雄性气味。那是一种腥得熏人的狐臭,咄咄逼人地在空气中占着地盘。就是这个姓高的男人,加上其他两个男人,使得我蒙受了“三个人每人一点水

  ”的耻辱。他或许是最重要的父亲嫌疑人。

  多少年来我从各种角度盯视他的目光加在一起足以割穿钢板。

  我们是在花园村边的葫芦院碰上的。葫芦院是个农家小院,被几个叫花子一样的民间艺术家租作吃住玩耍的巢穴。在紫阳湖公园桥头下,二十块钱给人画一张头像的没落画家们像野狗一样聚在一起。

  院主是披头散发的高个子老木。一张又像叫花子又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的大长脸挺忠厚地安排着一切。天昏地暗光线不足时那张脸青白地悬在半空像是黑洞洞马圈里探出的大白马。

  他画了很多据说很前卫很先锋又很穷极无聊的画。

  卖不来钱却买来了穷,成天领着他的乞丐帮溜在湖边寻买卖。

  没人肯出二十块钱写真,他们便七八个人转圈坐上一个画一个。画得游人围观的多了赞叹他们的手艺,老木就会站起身对游人说,大伙儿看上哪个就让哪个画。一说掏钱,围观的人就有些退缩。老木便玩开卖狗皮膏药的伎俩:不画也不妨碍大伙儿看画,不满意也可以不付钱,就当是给大伙儿添个乐子。

  这帮艺术乞丐吃饱不饿了就通宵地画画雕塑神侃狂吹,吹得发起情来就做开行为艺术。他们会半裸着身体涂画得青面獠牙爬到一棵树上重演远古人的巢居。他们也可能一人周身画满蛇皮趴在地上蛇一样爬,一人画成鸟蹲在树上作欲扑蛇状,一人画成虎四爪着地徜徉,一人画成青蛙蹲着一蹦一跳,一人画成鱼躺在一片水汪里,据说这就是“脊椎动物全景”。当然这是些最粗俗的作品,不过是借此脱光了衣服享受在地上滚泥巴的畅快。用他们的话说,光着身子在干的湿的地上一滚男人的性子就全起来了,比扑住一切女人更亢奋。

  我也脱光衣服涂上油彩和他们摸爬滚打了一回,有点感觉。想像百兽在大地上狂奔的亢奋,突然想到大地母亲的比喻,产生了必须消灭的乱伦联想。

  今天这帮艺术乞丐挤在葫芦院里接待了我,他们说一举成名的来了。

  我入乡随俗地笑笑还保持着多年来是他们跟屁虫的本色。

  他们没顾上多闹哄我,全像一群被耍的马戏团狗熊围着驯兽师转。

  扮演驯兽师的恰恰是高勇。

  高勇看我一眼点头笑笑,依然手拿相机指挥着这群艺术乞丐。就是这个吃喝赌嫖无恶不作的大家伙,几年来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走黄河,做了好一件风光满天下的事。一本《还我黄河》的摄影集配着文字把黄河在一片乱砍滥伐水土流失中就将从版图上消失的惨状报告了天下,高勇万里跋涉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形象被电视烙印在国人心目中。这家伙名利双收又万里走长江搞了一本《还我长江》,接着又搞了一本《还我长城》。这个狐臭熏人可以和跳芭蕾舞的女生卖菜的女贩都滚成一团的畜生,成了精英人物。

  我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会装样的男人。他总是近乎沉默地很诚挚地凝视着你,显出一种说得少做得多的侠义。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一句:你就交给我吧。

  他似乎是可靠的象征。结果男人掉到他的诡计里女人落进他的手腕里。

  高勇这次是来做一个新摄影集《怪诞群体》。他要把聚在葫芦院的艺术乞丐帮做成项目。将这帮乞丐艺术家拍成摄影集配上好文字,绝对怪诞抢眼。高勇会因为弘扬前卫艺术再赢得一块很前卫的荣誉。稿费他肯定独拿。这帮艺术乞丐寂寞潦倒有求于高勇为他们免费做广告名扬天下,此刻他们正在高勇的调遣下表演行为艺术。

  我躲进角落冷眼看着高勇。

  多少年前,那个叫田岚的可怜女人就是被这家伙搞得神魂颠倒。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那还是对权力的被迫奉献,而对这个当时年轻有才的男人的钟情却是那个骨子里花前月下的小女人全身心的主动奉献。搞了半天把魂搞丢了,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晃来晃去。后来,这个定义为我母亲的姑娘又风平浪静逆来顺受地活了下来。可从那时起她就精神恍惚。

  我一千次一万次地研究过高勇的体貌。我怕自己像他,但越怕越不能完全排除相像之处。对他的相貌大概很少有人比我看得更仔细了。

  他有狐臭我没狐臭,这是不算安慰的安慰。

  我耻于做这个畜生的崽子,可又时而发现某些可能血缘相连的征兆。

  如果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捅的就是他。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无血缘是否会影响我的杀戮。我常常面对镜子模仿他的故作沉郁,还模仿他双手抱肘站立沉思的姿势,检验自己体格有无和他共鸣的结构。我发现我蹙眉的阴沉和他有相似之处,额头很硬对这个世界有攻击性。而抱肘站立的姿势我却完全拿不了,我绝不是这种胚子。每次相见,我都能觉出他的居心叵测。他长者的和蔼不仅有通常的伪善还有讨好和心虚,这都是难解的谜团。

  高勇在院中蹙起眉来喊了一声:怎么还没拿来?一个白上衣红仔裤的女孩提着摄影包从屋里跑出来。那该是高勇带来的助手,照了面我却吃了惊。

  这正是阿囡。阿囡忙不过来地和我打了招呼,便围着高勇团团转了。

  这个女孩除了腰肥一点,漂亮的脸庞黑秀的头发都像一位公主。

  看着阿囡心甘情愿在高勇身旁伺候,我就看出了危险。

  这个狐臭熏人的男人绝不会顾及她老子是文化大院的下台老阎王。看阿囡那欢快的表情,大概用不了两天就会被老奸巨滑的色狼剥了皮。

  我想到了“旧仇新恨”,想到了双重意义的战斗。 
 

 

 
五 你们全喝了他的迷魂汤
 
  满院人都围着高勇转因为喝了他的迷魂汤。

  让这些稀松巴拉的乞丐帮做活急不得恼不得。他们摆来摆去折腾一阵儿就嘻嘻哈哈四面八方坐倒在地,全然失了中心三三两两耍贫斗嘴。其中还有两三个女人,又添了多荤少素的打情骂俏。高勇大猩猩一样立在那里不躁不急,等许久不见人们动弹就无奈地冲老木一摊手:我这也是尽力而为,真要拍得以后你们的艺术能卖钱了,我就算完成历史使命了。

  这种被动姿态低调子看着暗淡其实比嘹亮的号角还号召人心。

  老木披头散发像乞丐像牧师像落难王子一样歉意地一笑,而后就声音混浊地吆喝大伙儿歇晌也别太长了该动弹了。这让人想到几十年前农村小队长吆喝社员干活,又让人想到现在建筑包工队工头吆喝开工。

  老木这个艺术乞丐帮的帮主其实全凭在工艺美术学校里任教挣饭吃,隔三差五还指导几个家教学生补贴自己费用。说得好为前卫艺术肝脑涂地赤贫到底,一听有可能把他堆积如山的绘画卖成钞票艺术大仙早就动了凡心。

  看他那慢吞吞的样子里流露出的急切劲儿,就知道高勇下的套多准。

  老木的帮副是个外号叫和尚的大光头。

  和尚平日里喊爹叫娘前卫得很,举着啤酒瓶嚼着羊肉串坐在街边活像个济公转世,把金钱抬举起来的时髦主流和登堂大雅说得不如臭狗屎。可一听说高勇要仗着还我黄河还我长江还我长城的英名把葫芦院的乞丐帮推出来,摄影集出版时要调动几家电视台来采访,他就眼睛亮了。嘴上说由别人去吧咱们浪迹江湖图个自在,心里可能早已如火如荼。只见他应着帮主的吆喝冲众人拍手:怎么着弟兄们是不是该接着练啦,春困秋乏的不练练长开横膘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那似乎调侃的声音里露着令人小瞧的阿谀奉迎。

  最先站起来的瘦小个子叫夏天宝,一张拘谨的面孔像本教科书。这是个又画画又写诗的主儿,在社会上漂着混饭吃,人讷讷的诗写得挺好画也不错。他用一贯有些结巴的口齿响应着帮主帮副的吆喝,老实不过的人说出了老实不过的话:大伙儿接着动弹吧,这可不是为高勇义务打工,闹成功了对咱们都有好处。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不会事儿的人。

  高勇和老木一摊双手相视一笑,暴露了他们的相互利用或者说合谋。这个世上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说得好听是平等互利离开互利难得有友情和合作,无利不起早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不过话要说得好听。我买东西的全是为你卖东西的生意发达。我卖东西的纯是为你买东西的生活幸福。

  阿囡今天成了高勇的跟屁虫。

  她怎么这样轻浮这样没见过世面呢?

  想想明白了。她那看着高贵的家庭早已没落,阎老头子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她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又算不得金饭碗,看着高勇这样玩摄影写文字风流天下就该眼晕了。再说这年头的女孩都很恋父,专迷比自己大一辈的男人。看她言听计从撒欢似的在高勇的气使颐指下跑来跑去,就知道和她同龄的男孩多么容易自惭形秽。

  我阿男盯视高勇的目光可以射倒一头公牛了。据说人的目光最毒。

  我接着就赌咒一样想到有的女人就喜欢气味熏人的男人越臭越迷恋。

  我要把阿囡从臭味中解救出来,苍蝇叮的地方蜜蜂不该去。

  就是这个高勇,有一次去大学讲法制讲文明,讲完就把一个请他签名的女研究生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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