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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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稻子割完后,瑶村就进入了深秋季节。深秋的瑶村呀,天老是晴,老是晴,十天半月都没有下雨的迹象。瑶村的孩子都差不多忘了下雨的样子,仿佛亘古以来,瑶村就处在这种干燥的季节之中。南方的天气,雨久了,心里就有种发霉的感觉;而晴久了,心里头就会变得恓惶起来。
八岁的三青在瑶村深秋季节就感到特别的恓惶。心里老像堵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总觉得自己有某件东西或某种挂念,遗忘在记忆的某一处。可仔细思索,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有时三青感觉心里就像一只猫爪在搔,特别的难受。他倚在大门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说道:没劲死啦!一点味道都没有!
父亲瞪他一眼,骂道:有吃有喝,你哪没劲?让我来一顿笋子炒肉,你就蛮有劲了?!
笋子炒肉不是真的笋子炒肉。笋子炒肉在瑶村是操着竹棒一顿乱打的意思。三青用翻白的眼睛,回敬了父亲。然后转身进屋,从水缸里舀了一大勺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瑶村是在南方。深秋的南方,中午时分还是那么的燥热。这种热不像酷暑那样表达直裸,而是闷骚型的,像一个外冰内沸的妇人。甚至带点巫性。它不灼烤你的表皮,而是让你的内心有种烘干成粉的感觉。
深秋的瑶村,只有天亮那一会儿让人清爽。天亮那一会儿,尘土和草木都是湿的,木叶上面是一层晶莹剔透的露珠,阳光一照,亮闪闪的让人感到内心润滑而安定。三青早晨起来,总疑心夜里下了一场小雨。他常常对着满村湿物,情不自禁地嚷一声:哈,下雨啦!说着,一脚踏进草丛中,踢得露珠儿四射。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会马上纠正他:哪是下雨,是露水儿!说罢,也一脚踏进草丛中,把露珠儿踢得如小虫子在跳。一会儿,兄妹俩就在草丛中的露水上用脚画出了各种各样暗淡的图案。惹得父亲气急败坏地骂:看看你们的鞋子啊!两个败家子!
鞋子没什么呀?只是弄湿了,鞋面上沾满了土粒和草叶。三青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老要朝他们吼?好像不知道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似的。妹妹常常会被父亲的吼声吓住。但三青已经习以为常了。很久以来,他都把父亲的吼声当作耳边风。为此,没少挨父亲的打。但自从母亲不在家以来,三青挨打的次数就明显少了。这得归功于母亲。母亲离家之前,曾反复叮嘱过父亲:你呀,少点骂,少点打,我不在家,对他们两兄妹好一点。三青躲在门后亲耳听见母亲是这么说。只是不知道父亲答应了没有?
母亲走后,父亲骂他们的次数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但打他们的次数确实明显少了,而且是少多了。有时,三青的行为实在错得太离谱,让父亲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可他仍忍着不打三青。三青就挺得意的,觉得父亲是在守诺。
母亲是去遥远的地方求学去了。母亲是村里的民办老师。民办老师在村里没地位。村小学的地位都是为公办老师留着的。母亲为了从一个民办老师变成一个公办老师,就跑去遥远的城市去求学。她希望通过考试,把公办老师的头衔捧回家。
没有母亲的日子,一家人无论怎么过,都觉得不对劲。六岁的小妹,开始老嚷着要妈妈。被父亲凶了几次后,她不再嚷了。母亲是在这年夏天双抢过后离开家乡的。母亲一走,家里的事情就陡然增多。而且是成倍成倍的。最突出的事情就是做饭。母亲在家的时候,做饭一直是母亲的事,三青偶尔也帮忙做一两次。父亲从来不沾厨房的边。现在母亲走了,每天做饭的任务就落到了三青和妹妹身上。主要由三青负责,妹妹在一边帮忙。
也真是怪啊!母亲在家的时候,三青每做一顿饭,都会得到母亲笑逐颜开的表扬。看得出,母亲是真心喜欢她这个小小年纪就会做饭的儿子。可现在,三青每做一顿饭,父亲都会沉着脸埋怨说不好吃。有时三青真想像父亲吼他那样吼一声:不好吃你自己做啊!可农事这么多,父亲哪有时间窝在家里做饭啊?
因为做饭的缘故,兄妹俩的脸一直是村人取笑的对象。一顿饭做下来,兄妹俩的脸总有横一条竖一条的炭墨痕迹,像戏台上的花脸,这不就让村里的小媳妇取笑了。可后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若是兄妹俩哪天把脸洗了,小媳妇见了,倒会惊讶地叫一声说:哟,小脸蛋洗得这么白啊?
二
稻子割完后,瑶村人开始进山准备越冬的柴火。这个季节的柴火好,果成熟的时候,枝叶跟着成熟了。成熟的枝叶水分少,易晒干,烧起来火力足。往灶膛里一送,时不时就会出现火笑。火儿笑,客人到。这是瑶村的谚语。每次见到火笑,三青和妹妹的心里总会感到一种特别的愉悦。他们多希望有客人来啊!自母亲出走后,家里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清冷。若来了客人,那股子清冷至少会蛰伏一段时间,。当然,这个客人最好是母亲。母亲回来了,家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亮堂堂暖洋洋的。再穷的日子也过得从容有序。
秋割差点把一家人搞垮了。母亲在家时,三青和妹妹基本上不做农活。可现在母亲外出了,母亲的农活只能由三青、妹妹和父亲分摊了。父亲干完自己那份农活,再要分摊母亲一半的农活,当然是累醉了。而三青和妹妹这么一点大,要分摊母亲另一半农活,同样累得不轻。一家人早出晚归,好歹把稻谷全收回家了。甚至不是瑶村最后一户人家完成秋收的。
忙完一季稻谷,三青和妹妹都不怎么想母亲了。繁重的劳动把思念的那根弦给绷断了。以前,三青和妹妹的嘴里老挂着母亲。说母亲如何如何啦,如何如何啦。听得父亲好不烦躁,说:你母亲千好万好,你们跟你母亲过去!
现在三青和妹妹一连几天都无心思提母亲了。母亲太遥远了,遥远得像记忆深处某件依稀的东西。而农活触手可及,想不想干都得干!兄妹俩不提母亲了,父亲却忍不住说起母亲来。也拿兄妹俩与母亲对比,说你们母亲如何如何。意思是说,兄妹俩干的事不如他们母亲。兄妹俩听了,并不反唇相讥,要父亲跟母亲过去。末了,小小年纪你叹一声,我叹一声。
三青以为秋收完后,一家人至少要休息几天。但父亲看着别的人都进山了,按捺不住,也要进山。因为再不进山,离村庄最近的最好的柴火都会被别人砍去。兄妹俩争着同父亲一起进山。留在家里看看牛,晒晒谷子,与砍柴这件活儿比起来,一点也不吃亏。可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太闷啦。闷得有时只想拿头撞南墙。
进山砍柴是男人们的事。三青是这样训导妹妹的,然后神气地跟着父亲进山去了。可三青得意得太早了。砍柴并不是件好玩的活儿。
八岁的三青爱表现自己,总希望自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总希望得到他人的夸赞。现在他就希望自己挑一担老大老重的柴回家,让一村人都见了,都交口夸赞。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气,挑多少的柴担才能如期回家。父亲给他捆柴的时候,他还嫌轻呢。他鼓足气,双手用力一举,柴火就上了肩。轻轻松松走两步,卵事也没有的样子。父亲就真以为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能够把他认可的重量挑回家。
事实上,能够把柴火挑起来,并不意味能够把柴火挑回家。大山和村庄相隔一段遥远的距离。而路又那么崎岖。蜿蜒的山路两旁尽是荆棘,还“好客”得不得了,只要有人经过,就千方百计伸出“手”来,拽住他的柴火,柔情蜜意,一副“留客”模样。
一担柴要想在山路上行进,根本就不是它原来的重量了。三青哪料得到这些啊?何况小孩子又没有什么耐力,没走多久,肩就红了肿了,腿就软了麻了,脚底也冒出了几个血泡。全身那个酸痛啊,真是难受得想哭。
三青是个勇敢的孩子,他不哭。他咬着牙,一步一挨地往山下走。跟在后面的父亲,变得不耐烦了,说:慢腾腾的,你是在踩蚂蚁子啊?你妹还等着我们回家挑谷呢。你这样走,天亮都到不了家。
三青不吭声,他憋着一口气,咬着牙,小跑起来。可没多久,他就撑不住了,哗啦一声,柴火从肩上滑落下来,三青的人也跟着散架似的软了下去。父亲从他身边经过,并不停留,嘴里还要奚落他:你不是嫌轻嘛!现在看看你这副熊样?我没时间跟你挨,先回去了,你随后来吧。
三青望着父亲,木然地点点头。然后目送他的身影转过山坳,消失了。
父亲的身影一消失,黄昏的山谷就变得异常的寂静。那些鸟鸣的声音,风吹木叶的声音,石上流泉的声音,都成了寂静之源。三青突然觉得小小的自己被大大的世界遗弃了。怕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他幼小的心灵。三青站起来,咬着牙,用肩拱起柴火,小步走了一会儿,可全身的痛感很快就再次将他击溃。
肩上哪是什么柴担啊?简直同一只咬人的野兽差不多。脚下哪是什么山路啊?简直同踏在一盆炭火上差不多。那种火辣辣的痛让三青不得不一次再一次地放弃。可一旦坐下来,恐惧和孤独又像海潮一般将他淹湮。
黄昏的山谷能感觉到夕阳的存在,却看不到夕阳了。透着一丝寒气的夕阳涂在高高的山岭上,藏在阴影里的山谷就更加清寂了。氤氲之气弥漫了山谷,如同渺无人烟的深海。三青感觉自己再无力量浮游出去了。有一刻,三青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最后,三青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在哭声中,三青想到了母亲。母亲若在,决不会扔下他一个人独自先走。在哭声中,三青将满腔的恐惧转化成委屈,又将满腔委屈转化成恨意。他恨父亲!恨父亲这么不通人情,恨父亲一点都不关爱他!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从什么树洞捡回来的。母亲老说他们兄妹俩是从树洞里捡来的。看样子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而就算是从树洞里捡来的,也是母亲捡的,而不是父亲捡的。
末了,三青又将满腔的恨意转化成力量,他噌地站起来,挑起柴火,又往山下走。全身那些火辣辣痛,全当是别人在痛好了。三青一边走,一边哭。既为恐惧和委屈而哭,又为自己不怜惜自己而哭。
等到山岭上的阳光也藏起来时,三青已从山上下到了原野。瑶村也已遥遥在望。三青有信心凭自己的力量把柴火挑回家。
这时父亲出现了。父亲把自己的柴火挑回家后,并没有不管三青,而是返回来接三青。三青本来还在哭泣。但父亲一出现,他就飞快地擦掉眼泪,不哭了。但三青的眼睛都哭肿了,怎么瞒得过父亲呢?父亲心里觉得好笑,他不想点破三青哭的事实,只要求三青放下柴火,让他来挑。三青不理父亲,装着没听见的样子,一个劲地往前走。父亲只好跟在后面,笑呵呵地摇着头说:看你这孩子,倔得实哪!
三青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砍柴对自己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了,有时母亲上山接他,他开始并没有哭,可一见到山脚下母亲的身影,就哗啦一声哭得像个脓包,收都收不拢嘴。全身的力气也在母亲出现的一刹间,消失殆尽。当母亲把肩上的担子接过去时,恨不得连同人也让母亲背回家就好。可现在父亲一出现,情形恰好相反,三青无形之中就觉身上力气倍增。
从进入村口开始,就有人陆续向三青打招呼:哟,砍了一担这么大的柴啊!你真行啊!听了这样的话,三青心里一下子暖烘烘的。觉得自己在路上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委屈都值得。对父亲也没有开始那么恨了。
三
把三青接回家后,父亲开始骂妹妹了。妹妹一天的任务完成得不怎么好。六岁的妹妹并不想偷懒,可她不懂规划。她只想让谷子多晒一会儿太阳,可深秋太阳一旦西斜,眨眼功夫就掉下去了,挽都挽不住。太阳一落山,暮色就网一般罩下来。妹妹手忙脚乱,可还是没把谷子收好。现在妹妹一边听着父亲的数落,一边均速地转着风车。三青则帮妹妹把一簸箕一簸箕谷子往风车斗里送。父亲把一担谷子挑进屋,返回来就数落一阵妹妹。
妹妹流着泪,把谷子用风车吹完,原以为一天的事就这么完成了。可农活常常藏在看不见的角落,你一回首,又发现了。如果天不黑,人不困,瑶村人不歇手,做一辈子也恐怕完不成。
等三青要拉尿的时候,发现墙角马桶里的尿已经满了,再拉,就会溢出来。可三青已经憋不住了,不管会不会溢出来,他都拉了。结果真的溢出来了。溢出来的尿顺着桶沿,渗入墙角松软的泥土里,可气味却留在了房间。父亲老远就闻到一股尿臭味,于是又把三青骂一通。同时叫三青帮忙把尿桶抬到菜园兑水灌菜。
用尿灌菜,在三青看来,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人拉的尿,自己不喝,让菜喝。菜喝了尿长大长高了,人就吃菜。吃了菜的人跟着长大长高……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生存其实是一件挺简单的事呢,三青弄不清父辈们为什么天天都累成贼样?他拿这个问题问父亲,父亲拉长马脸骂他:扯你娘的淡!瞎琢磨个屁呀!
菜浇完后,冥色已经完成了对村庄的合围,脚下的路就有些朦胧了。在菜园子的门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