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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芙蓉-2005年第4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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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平感到自己就像爹的一个影子了。 
  爹的手一动,凿嘴就吃进了木屏,又迅即地吐出一点儿新鲜木屑。一切就这样无声地开始了,或是又重新回到了从前。每次都是这样开始或回来的,凌平和爹现在已经达到了一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的默契。木雕不是力气活儿,精细到了极致,才算得是艺术,也是爹常挂在嘴边的那种妙境。但爹在干活时很少说话,他与这个世界惟一的对话方式就是用他的凿刀。 
  甚至很少用眼神交流。爹的眼睛一天到晚只盯着他雕刻的木屏,眼里根本没有别的东西。就是他的目光离开了木屏,也仍然是盯着木屏的样子。只是那块木屏,凌平暂时还看不见。爹说,等你看见了,你就该出师了。爹的眼神很有力,他一身的力气似乎都长到那双老是喜欢眯着的眼睛里了。看你一眼,你就感到是被凿子凿了一下,很尖利。这让凌平突然产生了灵感,那一幅幅雕屏,就是爹用眼神雕出来的吧,他自己也正被爹用眼神慢慢地雕着吧。 
  凌平感到自己的每一点儿变化,都是爹雕刻出来的。 
  如果离开了这个爹,他肯定是另外一种样子。 
  爹不让凌平坐,爹自己也不坐。你一坐,雕出来的东西也是坐着的了。这让凌平有点不可思议,可这是真的。有一次爹生病了,腿软得站不起来,就坐着雕了一样东西,雕出来一看,那东西果真也是坐着的,也是一副病容。这让凌平感到木雕越来越深奥,越来越难以捉摸。凌平念过几年工艺美专,学的也是木刻,但好像什么也没学到,他跟爹学徒,几乎是从零开始的。爹说,其实很简单,干这活儿,力气再大也是白使,全凭元气,精神气儿。你一坐,精神气儿往下沉,明明是要雕一样站着的东西,也像是坐着的了。你有了精神气儿,就是雕一件坐着的东西,那骨子里,也是挺挺拔拔站着的。 
  爹偶尔还会带凌平去看一些老师傅们的手艺。老师傅雕出来的东西,件件都精致练达,活儿玩到家了,没说的,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凌平怎么看,也觉得是一副浑沌模样。爹说,老了,毕竟是太老了啊,老了弄出来的活儿就这副模样,全凭手艺了。可手艺也得学啊,我带你到这里来,就是学老师傅们的手艺。凌平也试着用爹留下的边角余料,刻了些小摆设。爹看了虽然摇头,但又说,虽然笨头笨脑,精神气儿还饱满,也还有些灵气,我就弄不出你这味道来,我也快老了啊,就是想弄出点新名堂,也鲜活不起来。我要有你现在这样的精神气儿,或者你要有我这般手艺,那就什么也不缺了。 
  等我学到了你这般手艺,怕也跟你一样老了。凌平说,有点像跟自己赌气。 
  爹就大笑。爹是难得一笑的,那次竟然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这就是命啊,人的命啊,手艺的命啊,可你又只能慢慢来,急不得的,你不可能一天就赶上我几十年下的功夫。 
  凌平从爹的唉叹中感到了他对生命的敬畏之感。爹也从来不逼着他今天一定要学到什么,明天又计划学到什么。倒是凌平没有耐心,一天到晚站着,实在太累了。爹说,站惯了就不觉得累了,你要站的,不是一小会儿,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是一辈子。 
  凌平看着爹,看着他那么一刀一刀地镂着,雕着,慢得似乎没个尽头。这让凌平备感时间的漫长。每天他都盼着快点把活儿干完,可这些活儿就是他每天要过的日子,想快也快不了。即便是一件很平常的活儿,没十天半月也干不下来。爹雕那幅清明上河图,用了整整九年时间。在这九年里,凌平念完了初中、高中,还念了三年大专。这样的一个时间长度,总让凌平有淹没之感。凌平现在明白了,一桩接一桩的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完了,人也完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他兀自一惊,随之又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天,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才二十岁。 
  天淡黑的时候,凌平爹又看见儿子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了,手里递着工具,一双眼就不停地在门外睃。门还是虚掩着的,偶尔被风吹动,就有一线阳光射进来,红红的,已经是残阳了。凌平好像只等那一线残阳快点收尽,冷不防却听见爹吼了一声,刨子!你递刀过来干什么?凌平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去,在工具箱里翻找刨子。 
  凌平爹把手一挥,说,算了,算了,你走吧,你的神又走了。 
  凌平赶紧披上了件夹克衫,像屁股着了火一般的走了,门掀得好响,凌平爹好像就是被这一声闷响掀在地上的。他蹲在地上,鼻子又开始往外冒烟了。这小子!凌平爹骂了一声,眼睛都红了,好像跟这个儿子有仇似的。他眼里老是浮现出另一个儿子,那个虎头虎脑额头上被黄蜂蜇起了包的儿子。小时候儿子老爱用棍子去戳黄蜂窝,老是被黄蜂蜇得哇哇乱叫。爹,爹,你快来啊!儿子一边大声求救,一边同成群飞舞的黄蜂混战,黄蜂追着他从开裆裤里露出来的屁股蛋子赶。儿子的童年令他向往,儿子的童年就是他年青气盛的时候。那时他就像只豹子。一头看见了女人就眼红的骚豹子。孩子他妈走了他不怪她。那时他就像鬼迷了心窍似的老是揍她。女人是个好女人,摸到哪里手心都发烫。他那么揍她,她把泪一抹,又给他洗衣做饭。想到女人他的心就抽搐起来,拳头吱吱地又攥紧了。现在他想揍的是那弹棉花的汉子。是他把孩子他妈骗走了。女人到底是缺个心眼啊,凌平爹揍了自己一拳后想,哪个汉子不揍老婆啊,你以为那个弹棉花的又是好东西。他甚至很希望那个弹棉花的不是好东西。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再娶,一年一年地盼着女人回来。回来了还是孩子他妈, 
  还是自己在被窝里热烘烘地搂着的女人。他再也不会揍她了,年轻时那一身的火苗子也早就灭了。 
  凌平爹开始生火做饭。他们家,到现在也不烧煤炉不用液化气,就烧刨花儿。刨花儿好烧得很,火旺,煮的饭炒的菜都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他黑黄的脸,很快就被灶火烧旺了,红堂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明亮起来,那火辣辣的感觉渐渐地扩展到疲倦身体的四周,连脑袋都有些醉意地晃了起来,晃着晃着,脸上像有虫子爬过。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眼泪。凌平爹这才感到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堵住了一阵哭声。 
   
  苏鸰学着百灵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还真把一只百灵鸟给招来了。 
  苏鸰说,这肯定是只公鸟,你说呢? 
  凌平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常常神秘地笑一笑,神情有点忧郁。苏鸰推了他一把,你说话呀!凌平突然大胆地看了苏鸰一眼,大声说,那你就是一只母鸟了。苏鸰就扑上来,打他,揪他,一直揪得他开始求饶,我错了,我认错,唉哟唉哟,疼啊。 
  下次可不准胡说了!苏鸰娇嗔地看了凌平一眼,眼睛弯弯的漾出一种笑意,有股邪劲儿,又极度天真。这其实是一种天生的风情,可惜凌平暂时还不得其解,他有时还真不知道这姑娘讨厌呢还是可爱。不过只要和她在一起,凌平就是阴着个脸,心里也是生动的。苏鸰一天一个样子,每天都给人一种新鲜感。凌平也就每天都感到一种新的诱惑。没有她,他不会感到生命如此热烈。 
  出城一座山,往山林中走,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块光滑明亮的青石坪,像一面巨大的镜台。这山就叫镜台山。每次苏鸰一看那块青石坪,就像疯了,凌平看着她就像看见一只飞蛾向灯光扑去。这让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姑娘又开始跳舞了,张开手臂飞快地旋转起来,被月光照得如明镜一般的青石坪里,映出她迤逦而过的身影,妖冶气十足。她快乐得大喊大叫,像是感受着活在世上的最大欢喜。 
  凌平屏息看着,心惊不已,血会随她一起奔放起来,欢畅起来,渐渐把自己站在哪里都忘了。那一刻,在迷乱的月光下甚至整个天地间,就只有这个姑娘了,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姑娘。然而凌平又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蹿,穿透全身直抵头顶,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阴森森的。她该不是一个鬼吧?在这空无一人的荒野,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念头突然闪了一下。可更意外的事发生了,那姑娘突然摔了下来,头朝镜台后面的一条溪水仰躺着。她的头发半浸在溪水里,溪水忽然流得很慢,像被什么牵挂住了。她的两只手臂也伸向水里,在水花里不停地抖动。凌平的两条长腿一齐跪了下去,把她的脑袋抱了起来。 
  苏鸰,苏鸰啊!凌平绝望地喊。喊到第三声他就失声哭了。 
  半天没有气息的苏鸰忽然扑哧一笑,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凌平的手腕,哈,我终于看见你哭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冷血动物呢。 
  凌平又羞又气,打着哭腔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苏鸰又默默地躺下了,把他的一只手臂拉过来枕在脑袋下,脸颊潮红,喘着气。她很孩子气地问,我真想就这样死了,我这样死了,枕着你的手臂,四周环绕着月光,一定很美吧? 
  你又来了,凌平说着,又去扶她起来。她又躺在他的臂弯里了,嘴还喃喃着,声音微弱得仅能够隐约听见,凌平,我没有白活,我真幸福。 
  凌平又是一惊,俯身去看时,他看见了姑娘满脸的泪水和那近乎圣洁的神情。 
  每天早晨凌平都要给还没雕完的雕屏掸掸灰,这就像给佛像开光。爹更讲究,在干活之前要反复净手,然后系上一条浆洗干净整洁的蓝布长围腰,笼上袖套,才开始干活。不讲究不行,木质要保持其本色,一旦沾染了灰尘,就抹不干净了,更不能用水洗。就是上了一层漆水,也还看得见杂质,内行看了,就觉得这活儿干得不地道,手脚不干净。 
  凌平每次给雕屏弹灰,就感觉到有一些隐蔽在木头里的东西,都睁大了眼睛在向外瞟,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他的手脚就放得更轻了,生怕惊动了什么。木头,没说的,都是上等的木头,山枣木、花梨木、紫檀木。好的木头不管砍伐多久了,摸上去还有生气流动,它没死,只是换了一种活法。一个好的雕刻师,能够把这蓬勃生命的本能延续下来,让它继续保持不可思议的活力。凌平感到,每时每刻都有一些东西通过爹的手变成永恒。连那些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爹也能把他的刀锋微妙地伸进去。爹好像把更多的心血和时间,都用在了雕刻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上。 
  入夏之后,一树桃花被风吹尽,叱叱咤咤的,枝桠上钻出无数长满了白毛的桃子。苏鸰却再也没有来过。爹突然加快了速度,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催发。他现在不光是很少说话了,连眼神都显得多余,刀上长着眼睛,知道该往哪里凿。他那双变形的大手和那些渐渐露出眉目的人物如相互领悟一般地,都把身子收紧了,暗暗地使劲。凌平爹凿一下身子动一下,就像他的整个人生都凿动了。刨花儿在他的指头下一朵一朵地挨着绽放,又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流下来,在他脚下四处蔓延,明亮而透彻。这时凌平恍然感觉到已置身于一条水流之中,身体忽然空了,心也空了。 
  在这幅雕屏临近竣工的那些日子,凌平常常在很深的梦里被人吵醒。深更半夜的,这屋里像是突然挤满了人。凌平听见许多人低声地又很快乐地说着什么,嗡嗡响,和凌平早先嗅到的那奇怪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凌平更加恍惚了。他欠起身来看,看见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移动着,一颗斑白头发的脑壳亮了起来。是爹。爹正出神地瞅着那幅竖起来的雕屏,像是在窥探什么,又像是偷听什么,包涵着深深的诡秘。 
  凌平披衣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爹的身边。 
  一老一少两颗脑袋靠在一起,都往那雕屏深处看。爹鬼头鬼脑地说,你赶快把那人叫来吧,让他把这东西搬走,越快越好。 
  爹那急切的样子,好像已等不及天亮了。 
  爹说的那人就是苏鸰的父亲。当初,苏鸰的父亲拿着一幅画来找爹时,父子俩都感到蹊跷。怎么看那也不是一个有钱人,戴一副又老又旧的黑框眼镜,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皮鞋也好久没有擦过了。要知道,凌平爹的身价是很高的。然后又看他带来的那幅画。画幅很大,由几张画布连缀而成,像是受了潮,散发出阵阵霉味。而且,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啊,打开,就看见一双婴孩的脚印、手印,依次展开,先是小孩子胡乱涂抹出来的铅笔画,然后又是蜡笔了,接着又使上毛笔了,最后又是油画。而那些树叶、花、蝴蝶,根本不是画出来的,全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真的蝴蝶、花和树叶。脚印、手印慢慢长大,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横贯整个画布,画就突然结束了。 
  凌平紧盯着那裸体的人形看,看到一个深入人心的地方就再也移不开了,血往上涌,连脖子都涨红了。他偷瞟爹一眼,爹盯着那画名,嘴都歪了。爹歪着嘴问,生命之舞?这就叫生命之舞?这也是画吗,谁画的? 
  那人讨好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闺女,画得不好,可她从三岁就开始画这幅画,一直画到现在…… 
  凌平爹说,这活儿我可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他转身往里屋里走,那人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哀求道,你就帮帮忙吧凌老板,你不知道我闺女多喜欢你的雕刻,她做梦都想请你给她把这幅画雕刻出来,这是她最大的一个心愿啊,你要多少钱,我都出,出。 
  送客!凌平爹把衣袖一摆,那人摔在了一边,他就势往地上一蹲,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走了,走得很慢。凌平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爹马上就把头转过来了,狐疑地看着儿子。凌平说,这个人很老实。爹好像没有听见,背着手踱到了门外,很快又踱了回来。一连几天,爹就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像是掉了魂。于是凌平又把那幅画拿来了。那人走时留下了一个地址,好像预感到凌平爹会有回心转意的这一刻。爹展开画卷时唉声叹气,说,这个人一点也不老实啊,他好像把什么都算计到了。 
  凌平现在又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感觉就像踩在纸上的一个地址上。门牌被阳光照得反射过来,凌平的额头上映出了一个清晰的号码。这大半年,凌平不知来过多少次了。他来找苏鸰。苏鸰在春天快要结束时突然消失了,连同她的父亲一起消失了。苏鸰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看不见我了,你就当是一只鸟飞走了。我叫鸰,本来就是一只鸟啊。 
  苏鸰爱开玩笑,可这一次她没开玩笑。凌平在一本介绍鸟类的画册里看到,鸰是最常见的一种鸟类,身体小,头顶黑色,前额纯白色,尾和翅膀都很长,嘴细小,爱吃昆虫和小鱼等。是保护鸟。 
  凌平的心突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犯罪感紧紧抓住了。 
  秋已深了,满树的桃叶已被愈来愈冷的风抹得一片干净。 
  凌平爹紧张辛苦地干了大半生雕刻,一直没觉得累,但现在,疲乏却猛地向他袭来。他像个幽灵似的在房间里飘来荡去。自从把那幅雕屏卖了之后,他就迅速地开始变老,眼窝一天天地往下陷,看什么都空洞。他的心好像也被什么掏空了,很慢很慢地走动时也会嘎吱乱响。因此,他常常不敢朝门外看,那棵光秃秃的桃树也在嘎吱乱响。 
  他实在不想卖,可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终日守着那幅雕屏,门被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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