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 作者:兰晓龙-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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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
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
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难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听。我不喜欢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欢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
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苯,笨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变太多的人都会怀念从前的。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许三多说。
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
因为我拖后腿。
不是。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
伍六一伸出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
……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得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
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拍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高城佝偻着回来,脸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烟已经被咬得差不多,终于断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许三多,一个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的许三多。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而是悲哀了。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看了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树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这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地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齿地说每一句话。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了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又用手指点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告诉班长钢七连解散了,我们再见面时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来找七连连长高成,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高城还是一样的口气。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电视,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地说: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了起来:
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5000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
……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一来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
高城说不用不用!
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许三多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之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
远远的,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床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
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说话?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嘛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作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
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个身,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