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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圣天门口 (下)-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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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满鲜血的手在地上擦了擦,同时望着杭九枫。
    “杭家人不说假话,是一省看错了,白猫没有吃钱。”说着话,杭九枫将一省
扶了一把,二人大大方方地分开人群,往九枫楼走去。
    停在下街口的解放牌卡车上传来喧天锣鼓声,淹没了紫阳阁门口的动静。从省
里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夜里还要在罗田县城演一场戏,听到锣鼓声,吃完派饭的演
员们都往车上爬。
    阿彩往下街口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一路小跑追上杭九枫:“杭家人越来越让人
可怜,只能同一只猫斗狠。”
    “癞痢婆好可怜,连狠话都不会说了!你要说悔不当初一刀割了我的卵子,才
会让我害怕!”
    本想教训一下杭九枫的阿彩反而被杭九枫气得脸色嘎白,直到解放牌卡车在震
耳欲聋的锣鼓声中离开天门口,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插在解放牌卡车车顶上的那面
红旗终于不见了,被干部们放了半天假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天门口,沿着大大小
小的道路往各个方向散去。
    结束这番乌兰牧骑式的演出回到武汉,阿彩曾经给雪柠打过一次电话。赶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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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到小教堂帮忙写宣传标语,区公所秘书让他放下笔,去叫雪柠来接电话。一省在
白雀园门口碰上雪荭。雪荭用手死死捂着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次的通话自然
没有完成。隔了几天阿彩再次打电话到天门口。不巧雪柠正好去雨量室了,雪荭替
她接了。阿彩这样辛辛苦苦地打电话,是因为这次来天门口,心里淤积了一只疙瘩,
她想同雪柠说说话,寻求一种解脱。
    阿彩在电话里回忆起当年梅外婆所说:野兽多时,人只顾得上同野兽斗。野兽
没有了,人还想杀想斗,就只有将人自己作为对手了。
    用的方法还是同野兽斗时一样,认不清哪边是人,哪边是兽。雪荭同阿彩说不
上话,只能答应将她所说的一一转告给雪柠。阿彩与雪荭约定,第二天的同一时间
还要打电话来。
    第二天,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雪柠就去小教堂等。区公所秘书很客气地
给她让了座,还将只有行政十九级以上的干部才能订阅的报纸《参考消息》递给她
看。在第二版上,有篇援引法国报纸的文章说,在中国大陆,以四清为手段、以社
会主义教育为目的的运动不仅看不到结束的迹象,相反,还有可能酿成一场更大的
运动。那位叫乌拉的中国问题专家还说,如果接下来的运动能够走上法国社会普遍
遵循的后巴黎公社的和平斗争原则,其意义将会空前深远,反之,假如仍旧仰赖历
史的惯性力量,继续使用对肉体进行消灭的古老革命方式,也许一场前所未有的劫
难就会发生在世界人民眼前。这位乌拉说的都是空洞无物的理论,并没有丁点具体
事实。雪柠还毫不犹豫地将报纸上的乌拉,当成那个曾经邀请天门口的说书人去法
国演出的乌拉。
    雪柠接过报纸和将报纸还回去时,秘书都趁机或轻或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雪柠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没有其他反应,那种感觉还不如坐在屋里时被一只突然出现
的猫舔了一口,或者是被一只狗蹭了一下。
    阿彩第三次打电话来,只说了一句:“你是雪柠吗?”
    “是的,我就是雪柠,我就是雪柠,听到我说话没有?”
    不知回答声有没有传过去,电话没有动静了。无论雪柠如何拍打电话机的舌簧,
甚至将摇把摇了几十圈,阿彩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过来。
    后来雪柠到上街口外新盖的邮电所,像阿彩一样,连续三次给远在沙洋农场的
雪蓝打电话。打给雪蓝的三次电话,次次都没落空。
    沙洋农场那边针对重刑犯的思想改造运动愈演愈烈。第一次打电话时,正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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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壁图书室当管理员的一个男犯人上吊自杀。
    那个男犯人从来都是全劳改农场穿得最整洁的,至死也将中山装上的衣领扣得
紧紧的。头天晚上开大会,男犯人受到批判,在劳改农场子弟学校读书的学生上图
书室借书,他从不推荐描写革命书籍,而是再三再四地让他们看那些与革命斗争风
马牛不相及的小说。第二次打电话到沙洋劳改农场时,又赶上一个被判了二十年徒
刑的尼姑,同样选择上吊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尼姑自杀的原因更简单,一些人逼
着她改名字,不许姓释,也不让叫空慧,并说第二天早点名,就开始称她吴神论。
姓释名空慧的尼姑不肯就范,用一根系在屋梁上的绳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这两次
雪柠都没顾得上说自己想说的话,直到第三次,雪蓝才同雪柠说起华小于。华小于
死去的消息,雪柠早就写信告诉雪蓝了。后来雪荭去沙洋农场散心时,也当面同雪
蓝说起过。除了伤心,雪蓝什么话都没说。听到雪蓝主动提起华小于,雪柠心里顿
时踏实了。雪蓝提起华小于,是要告诉雪柠,一镇在沙洋农场生活得非常好,并且
已经开始向华小于学习,认真研究民间艺术。雪蓝要雪柠想办法将华小于整理的那
部说书寄来。
    雪柠后来真的将这部由董重里从神农架带到天门口的说书寄往沙洋劳改农场。
所有资料都是她和雪荭另起炉灶重新整理出来的。华小于整理的那份资料,被公安
局的人收走,作为相关罪证藏在相关档案里,谁也动不了。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到年关,上武汉测绘学院读了半年书的白送回来了。到家的
第一天,白送就将一封求爱信塞进雪荭手里。
    此后,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回到武汉测绘学院上学,白送源源不断地给雪荭
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白送爱上了雪荭。雪荭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给他。这让白
送的父母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一省当着他们的面说,白送哪怕读书读成了科
学家,也还是痴心妄想。这让十几年来一直不事声张,从不在人多的场合里露面的
林大雨很不服气,他忍着没开口,细米却跳起来回敬一省,不要以为给杭九枫做了
儿子,就能让别人忘记他是马鹞子的亲骨肉。
    天门口街上一吵,武汉三镇就更热闹了。
    白送写给雪荭的信达到二十封后,就不再谈情说爱了,而是连篇累牍地告诉雪
荭,刚刚兴起的红卫兵运动是如何的轰轰烈烈。
    白送很快就成了武汉测绘学院红卫兵组织的第二号勤务员。消息传回来时,天
门口人说当个勤务员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县城里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才明


白勤务员就是司令。天门口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那样假惺惺,又想当婊子,又想
立牌坊,司令就是司令,勤务员就是勤务员,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天和地。好像听
到了天门口人的意见,没过多久,那些美其名日勤务员的人,纷纷被人改称为司令。
  一四八
    阿彩带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走后不久,天门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挖
地道的方式同日本人打仗的电影而再次热闹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谈起这
部电影大家就兴奋不已。究其原因并不是电影中的人如何会打仗,因为,那种老鼠
打洞一样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的做法,当年就在天门口发生过。从屯兵洞里跑出来痛
打小岛北旅团的那场战斗,远比北方人的地道战精彩。让天门口人兴奋的是前面加
映的电影新闻所记录的那个了不起的杂技女演员。在从前,常有一两个黑不溜秋的
北方女子来天门口卖艺,偶尔也能将身子反向弯到背后,再从胯裆里伸出头来,用
嘴叼起那支事先放好的花朵。电影新闻中的杂技女演员,将身子弯成一个圆圈后,
用嘴咬住一个花一样的东西,身体倒过来弯成柳枝儿那样腾空不说,两手托着两叠
碗,头上顶着一叠碗,一只脚托着一叠碗在高处转来转去不说,另一只脚还能夹起
一只汤匙,准确地扔进头顶上的那叠碗里,发出一声清脆得使人心惊肉跳的响声。
大家正看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个突然叫了一声:“圆表妹也会玩这样的杂技!”看
电影的人会意地大笑了好一阵,一连几天,大家都在悄悄地议论,圆表妹有没有将
当婊子的本事使出来,让董重里也像马鹞子那样一尝艳福?虽然从没有听别人说一
个字,圆表妹还是看出其中端倪,偶尔她会生气地冲着某个人说,等到哪天董先生
重新说书时,哪怕对方将自己的嘴和舌头放在地上擦得流鲜血,也休想进那听说书
的门。这事还没平息,就有消息传来,电影新闻中最会玩顶碗杂技的女演员,被揪
了出来,因为有柔功,造反的红卫兵日夜不停地斗争她,仍旧若无其事。红卫兵捆
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软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员当年
的师傅亲自出手,拿着鸡毛掸子在她身上轻轻一掸,那个让天门口人津津乐道的杂
技女演员才应声倒地。
    从武汉市出发前往六安合肥的长途班车每次从天门口经过,那个戴着红卫兵袖
章的女售票员都会撒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杂技女演员被师傅所伤的消息正是来源
于这样的传单。所谓文化革命,对象当然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人,以阿彩等人为文化
革命的起点,有些让天门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张传单上更加震撼地写道,阿彩后来改嫁的丈夫,攀上长江大桥的栏杆,


纵身跃入长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红卫兵的传单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几天
后,一个也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售票员带来一份内容详尽的传单。新传单上说,二老
板是被那些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假红卫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仅多次与那个著
名杂技女演员出现在同一张传单上,二人还多次同台接受斗争,并被红卫兵们说成
是狗腿子,是给省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女演员拉皮条的。二老板活着接受
最后一场斗争时,头上戴着女演员的花内裤,嘴上兜着女演员的月经带。二老板悲
壮地请求,哪怕只给他留下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也行,否则,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
性命了。红卫兵们坚决要将二老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的脚。新传单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只是攻击那些说二老板死有
余辜的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同样认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
能平民愤。为了证明本派别的更为正确,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将头顶生疮、脚下流
脓、比二老板更坏的阿彩揪出来。
    新的传单一到,杭九枫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将丝丝和线线叫到
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阿彩不认我这个丈夫,我却不能将自己的老婆丢在一边,让别人当做母
狗来欺负。你们俩也一样,只要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我就会管到底,有人骂你们就
等于骂我,有人往你们身上戳一指头,就等于往我心里捅一刀子。”杭九枫故意停
了一下才往下说。
    “这九枫楼本来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后,你们为她准备一间屋子,她是大姐,
你俩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俩一向只是享甘甜,阿彩却是与我一起共患难。阿彩来
了,你们三个在这屋里的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那就不行。这样
的事用不着我多说,你们就会明白怎么去做。”
    丝丝和线线对视一下才表示,现在的情况早就不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国民政
府管治时期,不管是谁,出门几天,走走亲戚都要组织上同意,天门口地方太小,
容不下阿彩这类省里的干部。
    “这就是你们的弱点,只看到一,看不见二。管他什么革命,其实都是打扑克,
前一盘打完了,就要重新洗一次牌。我将阿彩带回来,独立大队的指挥员就齐全了。
傅政委当然还是挂名政委和指挥长,阿彩还是副政委,我还是副指挥长,一省可以
当个敢死队长兼参谋长,再将侉子陈他们扫出小教堂,这天门口就会一劳永逸地听
我的指挥了。”


    说完这些,杭九枫就要丝丝将当年的军服找出来。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独立大
队下山接受国民政府的改编,杭九枫将不能再穿的那套独立大队军服换下来,交给
了丝丝。丝丝保管得很好,前几年,县里经常派人来,想将这套衣服拿去,摆在纪
念馆里供人参观。
    杭九枫坚决不肯,他说自己还没成为烈士,用不着别人纪念。除了这件事,丝
丝和线线都无法替杭九枫操心。她俩想出来的仅有的主意,就是让一省跟着去武汉
当个帮手,也被杭九枫斥之为狗头军师的想法。对杭九枫来说,将阿彩带回天门口,
实在不值得太费脑筋。
    在下街口,杭九枫上了那辆从合肥返回来的长途班车。送行的丝丝扒在车窗外
说:“阿彩的大门朝哪边开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枫非常自信地说。
    线线在一旁抢着说:“只有雪柠晓得呀,你问过她了?”
    杭九枫瞪了一眼:“天门口女人心里的那点东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
飞得再远,心里的那根线还在我手里牵着。”
    丝丝又说:“要不要我去问问雪柠?”
    “问个尸!”杭九枫吼起来时,长途班车也轰隆一声出发了。
    那个撒传单说二老板跳长江死了的女售票员问去哪里,杭九枫爱理不理地说:
“去武汉,挽救革命!”长途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位于长江左岸的汽
车站,下车后,杭九枫径直往咸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处,杭九枫从没有问过谁,也没有听谁说过。但他在心里认定,阿彩
到武汉后,死皮赖脸也好,削尖脑袋也行,无论如何也要住进从前住着梅外婆和爱
栀的小楼。穿新式旗袍,将有事没事地去到没有人的地方乱走一通说成是散步,受
到惊吓或者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便在胸前划十字,教孩子将自己的叫做妈、将自己
的丈夫叫做爸,诸如此类,在天门口女人中越来越普遍的行为,都是跟着雪家女人
学的。除非是肩上挑着担子,背上背着重物,只要是空着手走路,越是年轻的女子,
走路的样子越像董重里说书时形容的款款而行。其实就是雪家女人说的,尽量不弯
膝盖,并且脚尖要先前地,这样走起来似乎要累一些,心里却要轻松许多。杭九枫
跟在一群走起路来样子像雪柠的女人后面,不向任何人问路,女人到哪里他到哪里,
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杭九枫相信,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爱栀那
里学过如何走路,所以才会同雪柠一模一样,每一步不是向前迈,而是很有节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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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去。等到女人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后,杭九枫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门牌,上面
果然标着咸安坊三个字。
    到了咸安坊,杭九枫就更不怕找不着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来武汉收取肉票
柳子文许诺的赎金,回天门口后,曾经说过咸安坊的情形。别人只是听着,杭九枫
却追根究底,并将问出来的门牌号码长久地记在心里。一路数来,很快就到了。杭
九枫上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你这癞痢婆,
是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还是装聋作哑?”门开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面前,怒
气冲天地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何骂她是癞痢婆。碰了一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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