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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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川只觉耳边焦雷般一声炸响,几乎摔倒。他回头,看见纪渝垂首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吓人,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血丝从牙缝里缓缓渗出来。宁尘站旁边,皱着眉头,脸色阴沉古怪的看着妻子。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发着颤,不可置信。
突然在这个时候宣布纪渝不是纪家骨血,等于宣布这女孩与纪家再无关系,在关键的时刻抛弃了她。
纪川认出那是母亲,可他没有回头,他此刻没有力气将目光从纪渝身上挪开。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他茫然回头,看见是锦华,正满眼仓皇看着他。他冲她勉强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叶紫苏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十几个人的大屋,鸦雀无声,连后面挨得直打盹的几个孩子,也察觉此刻气氛凝重的几乎喘不过起来,都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一下。
老爷子睁开眼,“因为她母亲不守妇德!”
“那你处置我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你不是一直疼她吗?”她提高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从没有人这样跟老爷子说过话。
“因为,”他看着她,目光凌厉,“你是纪家的媳妇,是纪家的人,她什么也不是。”
忽然后面几个孩子惊呼一声,纪渝腿一软跌倒,踉踉跄跄,带倒了一张椅子。
“小鱼!”纪川一直注意她,此刻不及细想,扑上去把她搂在怀里。
宁尘在一旁说:“大哥,你可真关心她啊。”
纪川面现怒容,“她是我妹妹!”
雪白的脸色,被朱红的裙褂衬得异常惨烈。极度震惊后是心如死灰,纪渝倔强的推开纪川的怀抱,站起来,冷冷的看着满面痛心的兄长。
锦华默默扶起纪川。
宁尘冷笑,“果然是革命出身的,如此精于算计,到最后脸自己人的命也不放过,今天算是见识了。小渝,人家不承认你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言罢再不多等,转身出了门。
纪渝也跟着出去。
纪川愣在当场,妹妹眼中的冷寂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六月天里,竟觉得刻骨的寒冷。
锦华推推他,“还不快去追。”
纪川这才惊醒,忙奔出门外,看见宁尘大步离去,纪渝跟在他身后,快步追着,娇小的身形,无比的苍茫。
“小鱼。”纪川拉住她,“你……”
纪渝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她眼神清冷,看不出一丝情绪,“虽然我痛恨身上的那一半血,可我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一半跟你一样。至少,我感激娘,让我和你分享了同一个血缘。可是现在,我痛恨她,痛恨跟这里一切的联系。从此后,我不会再跟这个家有一丝的联系。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纪家人!”
“我呢?小鱼,连我也不行吗?”
纪渝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潮意,“你的小鱼,从今天,就死了。”
“你说什么啊!”他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她楼入怀中。
“大哥,请你放开我妻子。”不知何时,宁尘来到他们身边。
纪川一惊。
“小渝,过来。”宁尘的声音无比森严。
纪渝挣脱他,走到宁尘身边。
他揽住她的肩,眼睛却看着纪川,“我们走。”
纪川僵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离去,只感到惊恐。宁尘的反映太过冷淡,或者,应该说阴森。而纪渝,他心中一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被一直疼爱她的爷爷凌迟。
“等一下!”叶紫苏不知何时也跟出来,“你们要去哪里?”
宁尘看见她,冷峻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淡淡道:“我们原就打算婚后回北平,如今只不过早走几天。”
紫苏走到他面前,避开女儿冰刃一样的目光,低声对宁尘说:“算我求你,你好好待她。”
宁尘凝视她,尚未说话,纪渝身行微动,插入两人之间,盯着母亲,清冷的目光中透出无限恨意,“不用你多事。如果流干我身上的血能改变我跟你的母女关系,我很愿意这么做。我希望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我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不用你操心。”
风突然大起来,纪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妹妹语气中的狠绝让人不寒而栗。
眼睛从母亲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孔上扫过,纪渝漠然回身,看着宁尘,冷冷扯动唇角,“可以走了吗?”
宁尘沉默了一下,转身就走。纪渝紧随其后,飘然而去。
纪川一拳砸向假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突然袭来的怒火将他整个人席卷,焚烧着他的理智,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迫切的想捣毁什么,似乎只有籍着破坏,才能宣泄心中的悲愤。
锦华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石屑纷飞,假山轰然倒塌。她扑过去,抱住他的手,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眼泪就往外涌,“川,你这是何苦?”
纪川仰天长叹,“锦华,你要看见小鱼刚才的神情……我恨不得这假山是他们。”
他们是谁?锦华心中一凉,她当然明白。
叶紫苏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失神搓了搓脸,仿佛在确定这不是梦。锦华被她恍惚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娘,你还好吗?这是怎么了?”
紫苏推开她,力气大的惊人,泪水滑落,她转身就走。
“娘。”锦华回头看看苍茫望着天空的丈夫,终于咬牙追上去,“娘,您要去哪?”
紧跟着紫苏回去,还在屋外就听见紫苏因愤怒而颤抖尖锐的声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急忙掀门帘进去,紫苏正跟老爷子僵持着。大概因为纪川纪渝都离开了,顺蓝顺白他们倒是轻松了不少。顺白劝道:“二嫂,老爷子待你不薄。你看,该你的,一分不少。小渝儿虽然可爱,可是到底……这话我本不该说,可是我们纪家能容下你们母女这么多年,这份气量,我看别人家就没法比。”
紫苏倏的回头,目光清寒:“你不用在这里落井下石!容不容的下我,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老爷子慢悠悠开口:“你们都给我听着,紫苏她还是纪家的媳妇,川儿的母亲,不管她德行如何,你们都不许作践她。”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此刻连姨奶奶,胄先生这些人,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他分明早就知道纪渝身世,却佯装不知;明明十分疼爱孙女,却在这里公开不承认她;明明责备儿媳妇的德行有亏,又一力回护她;他赶走她的女儿,却把整个家族交给她的儿子;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
叶紫苏却毫不领情,“你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弟妹!你别太过分。”顺蓝终于看不过眼。
紫苏看着他冷笑,“过分?带着弟弟去抽大烟就不过分?弟弟尸骨未寒,就去骚扰未亡人,就不算过分?”
顺蓝一呆,想不到陈年旧帐突然被翻出来,脸色变幻不定,一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佩英突然跳起来,啪的甩了叶紫苏一巴掌,“狐狸精,你果然不安分,勾引顺蓝。”
纪宁扑上去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眼泪流个不停“娘,你别这样。”
叶紫苏躲闪不及,挨了打,却神色不变,一味冷笑,“勾引顺蓝?偷腥的猫还用鱼去勾引?他倒想!也配!”
一时间几个人吵成一团。
姨奶奶喝道:“都住口!这是什么时候,你们非要把老爷子气死吗?”
众人这才发现老爷子闭着眼,浑身抖个不停。顺蓝扑到床边,“爹,爹,是儿子不孝,你老别生气,儿子错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也不睁眼,挥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静。胄先生,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胄先生淡然一笑,“不用客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拱拱手,率先告辞。
老爷子又对姨奶奶说,“瑞馨啊,你也去吧。帮我把川儿那孩子找来。”
顺白顺蓝几个人走在门口,听他这么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便看看冷着脸跟着他们退出来的紫苏,用力的哼了一声。
这一场扰攘,变故迭起,风波不断,纵然早已有所准备,还是令人伤神伤心。纪老爷子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控制住局面。此时让众人出去,实在是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想再多坚持一分钟也不能够。
听着众人脚步渐渐远去,他神志也逐渐模糊。思绪飘飞,不知道到了哪一处,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一个艳装少妇,面带娇羞,眉目含愁,侧身而立。他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恍惚间就到了近前,少妇看见他,突然面现怒容,伸手便要推开他。他一把抓住少妇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在怪我吗?”
“爷爷?”
老爷子蓦的睁开眼,看见纪川站在床边问,“你说什么?”
原来是梦。
他疲惫的摇头,过了半晌,才问:“你一定恨我吧?”
纪川不语。
他叹口气,“你怪我对小妞狠心?我跟你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他看看纪川,眼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川儿啊,这些人里面,我最疼的就是你。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爷爷?”纪川发现他双颧赤红,语声渐弱,忙过去翻开他的眼皮,见他瞳孔渐渐焕散,心中一沉,连忙掐他人中。
老人“嗯”的一声睁开眼,迷离的看着周围,低低唤道:“志松……”
“志松?”又是志松,“爷爷,你要见志松?我去找他来。”
老人眼中一亮,瞬间仿佛燃起一盏火焰,然而几乎是立即,那火焰便黯弱下去,“不……”
“爷爷……”纪川轻轻呼唤。
“唉……”老爷子不易察觉的叹出一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刹那间,纪川只觉一片茫然,既无悲痛,也不震惊,心中只是麻木。脑海中翻腾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上的情形。从小,便被爷爷养在身边,父亲倒是不常见到,记忆中全是爷爷如何教他读书认字,如何带他扎马步练拳脚,还有爷爷带着他,去泅渡长江,往事历历在目,时光却如白驹过隙,转瞬间,那个高大健壮,英气逼人的爷爷,就成了床榻伤这具没有生命的皮囊。
他一惊,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心中仍然没有悲痛?只是奇异的觉得,眼前这尸体的神情,那么平和安详满足,竟似到了人生极乐境界,令他们这些留下来苦苦挣扎的人无比羡慕。
他呆呆坐在床边,愣愣看着爷爷逐渐冷却的身体,良久,久到了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都不知道。终于,有人推开房门,走到跟前看了看,然后哭喊着跑出去,紧接着一群人又哭喊着涌进来,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回答,眼睛仍逗留在爷爷身上。有时会有人挡住他的目光,他不着急也不动,不一会,那人走开,他便又看见了爷爷。
忙乱的人群终于散去,他看不见爷爷了,因为他们用一块布,遮住了他。
一双温软的臂膀将他纳入怀中。
锦华说:“川,我们回去吧。”
他茫然抬头,遇见她的目光,那么镇定平静,仿佛一注清凉的水,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说:“锦华,爷爷死了。”
“是。爷爷走得很安详。”
他有些茫然,“我以为我恨他,他对小渝那么狠,可是他死了,我才发现,我爱他,原胜过爱我的爹。”
“这自然,他一手把你拉扯大的啊。”
“锦华,”他握着她的腰,“我心里难受极了。”
锦华默默揽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忍不住滴泪,“我也是……”
纪川搂住她,无声落泪。
锦华极其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伤感中夹杂着莫名的快乐,奇异的感觉一瞬间袭来,她忍不住抬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那极痛极乐的快感逼得无法呼吸。
突然,她身体一僵,隔着泪眼,透过窗棱,她看见月下空旷的庭院中,站着一个仪态万方的身影。
纪川感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叶紫苏一手环胸,另一手夹着烟卷,目光迷蒙的看这天上的一弯新月。脸上神情,似喜还悲。
《
第九章
第九章
纪家的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虽说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变化如此之快,却也让人措手不及。看着前一日还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的纪家大门,转瞬就换上了素灯丧裱,浔江城里老老少少又是一番议论。
婚礼是为了冲喜仓促而行,丧礼却不能如此潦草。纪家是浔江第一名门,跟哥老会,黑白两道,军政各方,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纪老爷子曾是纵横长江一线的风云人物,一生交游广阔,知己挚友无数,虽是多事之秋,却也不能不照应到了。
纪家上下忙的焦头烂额。
仲夏天,尸体不能久放,老爷子的身子在清名山歙木寺停了七天,下葬在纪家坟园。葬礼过后,许多远在川,蜀,宁,汉的亲友才纷纷赶到。于是送往迎来更加热闹,一直闹到过了六七,人群才逐渐散去。
纪川带着男丁们照应一应杂事,主持吊唁祭祀的同时,还兼顾着赈济灾民的责任。由于长江上游阴雨连绵,汉口的大水,直到立了秋才退尽。一时灾民回不了原籍,眼看天就要凉下来,纪川一方面庆幸夏天里没有严重的疫症发生,一方面又开始头疼为灾民筹措过冬的费用。眼下灾民都已聚集在江堤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住的是茅草棚子,无论如何无法抵御风寒,首要的事情,就是要筹资盖些泥墙蓬屋,冬天也好取暖。
要筹资,当然要先从本家着手。
如今不比老爷子在的时候,家产分了八份,虽然纪川是家长,要动账房里的钱,却也必须要经过长辈们分别首肯。唯其如此,才更头疼。老爷子分家产那天,叶紫苏把顺蓝顺白一口气得罪尽了,纪川找两位长辈商议赈灾,纪顺蓝躲着不见,顺白满口油腔滑调,无论如何不接纪川的话头。
只有顺风,听了纪川的要求,二话不说,拿出五百块钱来。纪川哭笑不得,这点钱,若是接济一两户灾民,倒也还有富裕,可是如今是几千户,就实在是杯水车薪了。剩下的就是母亲叶紫苏和姨奶奶了。
老爷子逝世,开始姨奶奶倒还坚强,撑着协理丧事,结果还没过头七,便病倒了。这一病,来势凶猛,纪川和远志两个人,中药西药交相调理,到了秋天,才勉强能下地行走。只是看她的样子,的确不能再操心了。所以纪川也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姨奶奶。
锦华看着丈夫心里思虑重重,自己也着急。便跟纪川商量,把自己嫁妆里的一些头面首饰当了应急。
纪川苦笑,“这怎么行。我们就是再紧张,也不能动你的嫁妆啊。锦华,你放心,这事情我来解决。”
锦华不以为然,“怎么解决?表叔出五百,那已经是慷慨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打扰姨奶奶,你自己那一份,能出一千也是了不得了。而且,你又不愿意去见娘。”她顿了顿,看看丈夫的脸色。自从那一日之后,纪川对于母亲绝口不提,更从不主动去见母亲,她当然知道他是因为纪渝的事情迁怒母亲,却也无从劝解。
纪川没说话,锦华继续道:“我们府里如果只出一千五,别人家自然不会比我们更高,这样下来,款项还是远远不够,我当了首饰,好歹再筹一千,你也好行事。”
纪川长叹一声,“你过门才几个月?就要逼着你去当首饰?锦华,我虽然没用,也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他站起身,“我这就去见娘。”
“等等。”锦华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