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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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就去见娘。”
“等等。”锦华叫住他,柔声道:“还是我去吧。你跟娘……说不定会闹僵了。”她见纪川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忽的一笑,“怎么了?这个表情?”
纪川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我常在想,我到底在跟娘生什么气呢?”
“厄?”锦华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无措站着。
纪川看着她,淡淡一笑,“你读过圣经没有?”
锦华点点头:“读过四福音。”
纪川道:“最近,我总是想起其中一个故事。一个妇人因通奸被人擒住,要用石头打死。妇人向主哀求,耶稣站出来对众人说,她罪有应得,你们中间,谁认为自己是没有罪的,便来向她投掷石头。”
锦华静静听着丈夫说下去:“众人沉默良久,散去。人人都有罪,谁又有资格指控别人。”
锦华听了,微微叹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们都是迁怒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得了多少?”
“只是,你是为了你妹妹痛心,与别的人不一样。”
“你不明白,锦华,”纪川低低垂下头,“你不明白。”他望着自己的双手,的确,与别人不一样,他的罪更深重,且沉溺其中,不愿自拔。没有人知道,多少个夜晚,他徘徊在那株大榕树下,渴望月光中那个精灵般的身影出现;多少次,他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望着身边妻子安详的睡颜,他冷汗淋漓。
他不断问自己,他的母亲的怒意,究竟是因为她的不贞,她的嫌疑,还是因为纪渝的离去,更或者,是因为他对自己罪孽的恼羞成怒。
“我并不比她更清白,你不明白。”他沉沉叹息,抬眼看看妻子疑惑不解的表情,无力的微笑,“这是怎么了?怎么说到这里来了?”
锦华转身给他沏上一杯茶,“这些日子,太累了吧。难为你,那么多事情要操心。”
“累倒未必,是倦。”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锦华啊,昨天握笔的时候,突然发现手开始发抖。我以后可还怎么握手术刀啊?”
锦华叹息,其实他们都知道,从老爷子去世那天起,他就被牢牢地拴在了这个家里,只怕这辈子,他都没有机会重操旧业了。
“是局里的事情不顺利吗?你这两天特别消沉。”
“也没有太大的事情。大伯三叔托病不上心,表叔自有他要忙的,我这里就难免紧迫了些。”
“我听说……表叔手上的生意不大正经?”
“嗯,他管着黑道的生意,不大见得光。”
锦华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事啊?如今的时局这么乱……”
“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纪川沉吟:“我也不瞒你,我们家干这个到我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各条路上人面都熟。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的时局太乱,还是小心为上,我会嘱咐表叔当心的了。”他站起来,“娘那里,还是我去吧。她脾气不好,我怕你受委屈。”
锦华也站起来,替他整理衣领:“说哪的话?她是你娘啊,就算拿我出出气,有什么啊?”
纪川温和的看着她,叹了一声:“锦华,我配不上你。”
“别说傻话,你忙,就先走吧。娘那里还是我去。”
“姨奶奶那里事情也多,你还是去照顾那边吧。”姨奶奶病倒后,家里的内务多数由锦华协助处理,不到半年,她隐然是纪家的当家人了。
她知道丈夫是为自己着想,心中甜蜜,微笑道:“你快去快回吧,今晚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
叶紫苏的秋园照旧冷清。
正是深秋时节,满园的菊花桂花胜放,却没什么人打理,野草丛生,一片破败景象。
纪川心中愧疚,知道母亲自老爷子去世后便倍受冷落。她像变了个人,几乎绝迹秋园之外,不与任何人来往,初时还有人探问,猜测是因为纪渝的事情败漏,她没脸见人。锦华认为她虽平时与儿女不合,到底也是做母亲的人,女儿被驱逐,她心中难过,这才把自己封闭起来。纪川原本不以为然,此刻看见这萧瑟的院子,到有几分相信了锦华的话。对母亲的种种怒气,也消散了不少。
这一来他却有些犹豫,母亲这样的环境,他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要钱?
正迟疑着,忽听屋里一声脆响,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门帘被掀开,紫苏头发蓬乱的出现在门口,冷冷对屋里的什么人道:“出去,我看见你的模样就恶心。”
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嗓音:“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多不好。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人影一闪,一条手臂将她又拉进去。
纪川看着晃动的门帘,一阵头晕,动弹不得。
时光仿佛倒流,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除夕之夜,在门外听着母亲宣淫的少年;似乎又感到了风雪扫在脸上的刺痛;生命是一个轮回,当年的少年,如今的他,一样的无助愤恨,耻辱的感觉没有丝毫改变,火一样焚烧他的理智。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门外,蓝棉布门帘隔开两个世界,两旁缝隙向外宣泄着里面的热气。那里面,不知是什么样不堪的场面。
纪川盯着脚下的砖阶,突然失去了勇气,已经搭在帘子上的手颓然垂下,他木着脸,紧要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却听见里面的人争吵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答应了不再来吗?”
男人的声音传出来,让纪川浑身一震:“不是不一样了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女儿走了,你儿子也不理你了吧?就连那个小子不也走了吗?你现在还有谁?难道不寂寞?”
这声音无比的熟悉,竟然是大伯顺蓝。
纪川闭上眼,无力得将头靠在墙上,脑中飞快闪过老爷子当初决定让他参与航运局的生意那夜,他在花园里撞见从不出现在那里的顺蓝的情形,当时伯父脸上尴尬的神情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此刻想起来,只怕跟母亲也有关系吧。
他冷笑。
紫苏在里面也冷笑不止:“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离我远点,别以为我孤家寡人好欺负。惹急了我,让你身败名裂。”
“你?你也能让我身败名裂?说出去,谁会认为是我来找你的?谁不知道是你勾引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事情,你偷的人还少了?就连你自己的女婿你都不放过,啧啧,半老徐娘了,还跟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
屋内响亮一声巴掌的同时,纪川跳起来冲进去。
紫苏靠在墙角,冷冷盯着捂着半边脸暴跳如雷的顺蓝,“你再说半句话,我就废了你……”她的声音在看见儿子的同时断掉。
纪川一声不响,过去揪过大伯的领子,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二话不说把他拎到门口扔出去,“再让我看见你进这个院子,我打断你的腿。”
看着顺蓝逃命似的离开,纪川这才回过头看着母亲,怒气还没有完全平复。他重重喘息着,顺着墙角滑坐在地上,无限悲哀突然袭来,他把脸满在手臂间,低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你跟宁尘?”此刻想起来,宁尘对她的态度,的确暧昧不清。
“我没有。”紫苏突兀的说,声音尖锐,发着抖,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悠闲妩媚。
纪川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事实上,他并不在意。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她伤害过少年的他,也让纪渝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快乐并且最终逼她离开。
紫苏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伸手将他抱住,“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纪川跳起来,如触电一般挣开她的拥抱,“你别碰我。”
眼泪滚下,她眼中盛满绝望:“我并不想伤害你们,真的不想。我没有招惹宁尘,是他,是他来找我,他把那个金表留下的。我不是故意要让渝儿看见的。”
“什么金表?”纪川回过神来:“你是说,你让小渝知道你跟宁尘的关系?”
“我跟他没关系。我发誓。”叶紫苏变了脸色,絮絮不停的说:“是他来找我,我怎么会理他?我没有啊。”
纪川没有听清她后面说什么,心中一阵发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时候小渝知道的?”
“我不知道。”紫苏摇头,神情依旧迷茫:“她出嫁前一日,我去她那里,她当着我的面把那金表扔了。我就明白她知道了。我想告诉她,她误会了,可是却没有机会开口。我怎么能向自己的女儿解释这种事情?可我真的没有啊。”
仿佛一根粗长的锥子钉入他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正常的思考,恐惧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他无法抑制的回想起那一夜,大榕树下,那张光洁的脸庞上,冷寂绝望的目光;还有新婚清晨,她绝艳缥缈的身影。他无法想象那时的她,究竟承受着多少无法诉说的痛苦。
更让他不安的,是她的动机。已经知道了母亲跟丈夫之间的暧昧,为什么还要嫁?究竟为什么嫁?纪川不敢想,他分明知道答案,却不敢想。
“川?”紫苏终于注意到儿子痛苦的神色,见他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大口喘息,吓的眼泪也掉不下来,忙过去扶起他,用力抚着他的胸膛,帮助他呼吸。
衣衫下饱满结实的肌肉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力,急剧起伏。紫苏渐渐失神,思绪不知飞到什么地方,连带手下的动作,也轻软柔媚了许多。
纪川一个激凌,回过神来,用力推开她,踉踉跄跄的后退,有些语无伦次:“你干什么,你有完没完?你,不许你这么对我!”
他转身冲出去,一边飞奔,一边胡乱在胸前拂拭,仿佛想要将母亲在他胸口留下的那种窒息的暧昧给抹去;他不知道要去何方,只觉的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那里都好。
混沌中,仿佛有人拦腰抱住自己,耳边听见有人大喊:“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周围一片嘈杂,他停下来,茫然看着眼前一片模糊的人影,只能徒劳的张口,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个样子啊?怕不是病了吧?这可怎么办?”
似乎什么地方传来哭声,间中还有妇人叫骂的声音。他的头剧烈的疼起来,心头血气翻涌,脸涨得通红。
忽然一双温柔的手臂将他紧紧拥住,沾了清水的手帕试去他额头上的冷汗,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怎么了,川?不舒服吗?”
神智渐渐回归。
他看见眼前的女子,整个人轻松下来:“锦华……我没事。”
“没事就好。”锦华忧虑的微笑着,“你看,你把大家吓的。”
纪川这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面带忧色。连顺蓝佩英夫妇也参白着脸夹杂其中。他立即意识到出事了。看了一圈,还是问锦华:“出什么事了?”
“宁儿,她,”锦华看了看周围的人,小心措辞。
“那畜生跟野男人私奔了。”顺蓝气急败坏的说。
佩英哇的一声哭出来,挥舞着拳头往顺蓝身上砸,“不许你这么说她。宁儿那么乖,她是我女儿,才不会像那个女人那样败坏家门。”
纪川头大如斗,也顾不上计较大伯母话,只把锦华拉倒一旁去问个究竟。
原来最近家里变故迭出,人人都忙成一团,并没有人在意几个孩子的动向。直到这天早上,丫头才发现三小姐不见了。“我去她的房间看过,衣物用具书本都不在了。显见已经计划多时,竟然没有人发觉。她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是投奔理想,追求幸福去了,让家里人勿念,也不用找她,等她安顿下来,自然会写信回来。”锦华叹了口气,急得团团转:“如今世道这么乱,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她一个女孩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可怎么是好?我还没敢跟姨奶奶说呢,就是怕她担心。”
一边佩英又放声大哭。
纪川迅速冷静下来,心念电转,嘴上已经一连串的吩咐:“忠伯你派几个人在镇上各个客栈旅馆找找,看最近有没有跟我们家里有来往的人投宿。大伯,”他转向顺蓝,故意忽视伯父脸上的青肿:“你快去局里查查这几日要开出的船号……我记得小渝说过宁儿有个朋友从武汉来,就着重查往来武汉的客船。”
锦华担忧的说:“只怕宁儿长了心眼,走陆路,那就糟了。”
纪川点头,向另外一个伙计吩咐道:“立即联系我们在汉口的分号,让他们也在武汉三镇好好打听一下。”他望着锦华:“以前小渝身边有一个小丫头叫水晶的,好像跟宁儿关系很好,我去找她问问。你还回姨奶奶身边,这么多人都不在身边,老人家会起疑心的。”
“还是我去问水晶吧。”锦华微笑:“这些小丫头们都怕你,怕是一见你就都说不出话了。姨奶奶那里正好有个稀客,你快去见见。”
“谁啊?”
锦华笑而不答,“你去了就知道了。”
人群散去,纪川又嘱咐锦华问出结果立即来告诉他,这才往姨奶奶住的院子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姨奶奶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高声的说话,不时传来几声哭骂,又有人在旁边咯咯的笑,极为热闹。纪川心中有事,看见这情形,不由急躁,招呼过来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沉着脸问道:“里面什么人在折腾?不知道姨奶奶的病要静养吗?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笑嘻嘻的,也不害怕,说:“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吧?是四老爷回来了。姨奶奶正教训他呢。”
四老爷?纪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说的是老爷子的幼子纪顺金。顺金按辈分,应该是纪川的叔叔,但他其实比纪川还要小两岁,两个人自幼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后来纪川去了法国,顺金生性好动,不喜文,对于武功十分痴迷。他在家里学了几年,将拳脚师傅的本领学完了,又到山中访问高人,一去就是七年。师满后,便在武昌开了一家武馆。按照他的说法,是教引国民强国先强体,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
纪川与这个性格爽朗奔放的小叔叔十分亲厚,名为叔侄,却情逾兄弟。一听见是顺金回来了,纵然是满怀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来了几分精神。他挥挥手,让小丫头去了,自己走到门前。
隔着门帘,便听见姨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你个不孝顺的娃儿,你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想干什么都纵着你由着你,你倒好,居然跑去做土匪,不让人省心的冤家!到你爹死,也没见过一面,你还有脸回来?”
纪川掀起帘子,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顺金的鼻子痛骂。顺金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几个管事的媳妇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纪川走到其中一个身边,悄声问,“怎么样了?”
那个叫萧凤的媳妇笑道,“四老爷回来,姨奶奶一会楼着哭,一会指着骂,已经闹了好半天了。”
“噢。”纪川问明白了,便呵呵笑着打圆场,“姨奶奶,小叔叔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您就别骂了。”
“大侄子!”顺金回头一看是他,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上前搂住纪川重重的拍打了几下,“早听说你要回来,事情多,到现在才见到。”他放低声音:“上次的药品,可真要谢谢你了。”
纪川尚未及回答,姨奶奶已经“呸”了一声,骂道:“你事情多?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趁早给我甩脱干净了,回来帮帮川儿。亏你还是长辈呢。”
顺金背对着母亲,吐着舌头冲纪川做鬼脸。
到底是心尖上的肉,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