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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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还要去找小渝。你知道她现在住哪里吗?我去过宁尘的家,那里驻了军?”
纪宁神色黯下来,点点头:“他们的王府北军队征用了,他们现在就住在城西三和塔下水井胡同。
三和塔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出了西直门,没多远就能看见三和塔。
纪川按照纪宁给他画的地图,很快就找到水井胡同。
一进胡同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以她的倔强,连纪宁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连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出来:“你跟我回去,让我照顾你。”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没人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他捉住她的手臂,突然又想起那几道淤痕,连忙放手,急切的问:“宁尘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一步一步向后退,低声问道:“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看见这一切?为什么逼的我无路可退?”
“我逼你?”纪川不怒反笑:“小鱼,你不明白吗?是你把自己逼的无路可退。宁尘他欺负你,你就应该离开她。你应该给我写信,你自己说过的,在你有难得时候,我总会找到你。为什么这次你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离开他?你难道真的爱他?”
泪水滑下,“他是我的丈夫啊,我自己选的丈夫,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离开呢?”
“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纪川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跟我走,跟我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呢。”
“我不能。我怀孕了。”挣脱他的怀抱,看着他震惊的神情,她苦笑:“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嫁他吗?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
纪川茫然:“孩子?”
“大哥,”她看着他,泪眼迷离:“在纪家,我永远只是某个野男人的野种,耻辱的标记。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娘的不贞,可我自己就是这不贞的证据。而你,你是长子,长孙,是纯正无可非议的继承人,大哥,在纪家,在你身边,我会永远自卑。而宁尘,他是庶出,他没有额娘,我们是一样的,他不会提醒我想起自己的身世。”
纪川只觉不可思议,脑中一片混乱,明知她的想法荒谬,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失措的笑了一下,用力抹抹脸:“我,我从来没想到,小渝,我从来没想到让你的自卑。我……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纪渝看着他,瑟瑟的微笑,“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哥,如果过我们不是兄妹,如果,我们在彼此心中没有那么重要,或许我不会离开。哥,我真高兴有你这样的哥哥。可你为什么是我的哥哥呢?”她的手盖住自己的腹部,悲哀的说:“我希望我的孩子有父亲,我希望我的孩子不会因为身世而自卑。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为负责,娘没能做到,我希望我能做到。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纪川也湿了眼睛,痛心的看着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息。
纪渝温柔看着他,努力扯出笑容:“我很好,哥,别为我担心。多谢你来了,我很高兴。”她上前一步,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象是要安慰他,又象是要让自己安心:“我会很小心照顾自己。真的,不让任何人伤害到我,还有我的孩子。”
“别让他再打你了。”他把她紧紧锁在臂间,脸埋在她的头顶,感受她如小猫一样的柔顺,突然间,一句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我真希望那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幸福。”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有力的在胸腔中震动。
纪渝点头:“我也这样希望。你一定会让他幸福的。”
她恋恋不舍后退,望着他的眼睛:“回去吧,别再来了。”
纪川捧住她的脸,凝视她,“当然我还要来。来看你,还有你的孩子。”
突然,纪渝的目光定在他身后,脸上血色尽失。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纪川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没入苍茫暮色,悲哀与夜晚一起降临,笼罩住他,漆黑寒冷中,他看不到出路。
“我真不明白,你们纪家的人怎么都是这个毛病?”宁尘上前,握住纪渝的胳膊,冷冷一拽:“怎么专喜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眼睛在两人间来回扫视,“还有人?”
纪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妹妹肚子里现在怀着你的孩子,你最好对她好点,不然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的孩子?”宁尘嗤笑,“有那样的娘,有你这样的哥哥,谁敢担保那是我的孩子?”
“你!”纪川大怒,一巴掌扇过去,将他整个人击飞:“不许你这么说小渝。”
宁尘站起来,漫不经心的擦去嘴角的血丝,“打啊,继续打啊,如果你不在乎你妹妹的话。”
纪川僵住,“宁尘,你还是男人吗?枉你世家出身,师从名士,你就是这样欺凌妇孺吗?”他转向纪渝:“小鱼,这样的人,你当真愿意跟他一辈子?你真能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
纪渝转头不与他对视,“宁尘,让我哥走吧。你再闹下去,谁都没好处。”
宁尘站起来,冷冷瞥纪川一眼,当先回到门内。
纪渝低着头,似乎用尽全身力量,小声对纪川道:“我没能从他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他也没能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我们扯平了。”
纪川眼看着妹妹垂头进门,看着宁尘在他面前,用力将门关上。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深秋的北平,夜晚冷的厉害。他手脚冰凉,一片苍茫,心已经痛的麻木了。
早已经想到宁尘定然不可信任,却没有料到情形如此的糟。
他看着黑压压的门洞,难道,纪渝就要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难道,在宁尘身边,真的要比由他照顾更好?他重重的喘了口气,不,他不能就此放弃。他怎么能放任小鱼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
他停住脚步,是不是这些日子懦弱得多了,成了习惯,他居然如此轻易就放弃?
纪川豪性突发,下了决定。妹妹所托非人,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掩饰。
他转身回到门前,举手想要拍门,想了想,索性举脚,“咣当”一声将大门踹开,弄出巨大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响亮,临近几乎纷纷探头出来察看,是不是哪个军队的丘八又来骚扰。
纪川昂首阔步穿过洞开的门扉,看也不看院子里吓呆了的住客,径直走到主屋门口,扬声道:“小鱼,你出来。”
纪渝匆匆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
宁尘也跟出来:“你怎么还不走?你放心,我没有打她。”
纪川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咬着牙道:“我来之前先去看过宁儿了。她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人幸福快乐。而你,这个人不能给你好的生活,更不能让你快乐。我不会让我爱的人过这样的生活。小鱼,他配不上你。”
纪渝怔怔看着兄长,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所见。
纪川继续道:“我现在就带你走。以后我照顾你,还有你的孩子。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你必须现在就跟我走。”
笑意慢慢在她眼中漾开,他们目光纠缠,眼中没有别人。她点头:“好!”
纪川松了口气,嘴角也显出一点微笑,“走吧。”
他拉着她,头也不回离开水井胡同。只剩下宁尘惊骇莫名的对着一室空尘。
“哥……”坐在人力车上,她倚在他怀中:“我们必须要回浔江吗?”
“嗯。你若不愿意回家,我安排你住在舅舅那里。他和舅母担心你得要命。”
“如果,如果我们能就此天涯海角的去流浪,就你跟我,那有多好。”
…………
锦华再也没有想到,她在叶家会遇见顺金。
纪川临走前交待的几样事情,忙了两三天才算忙出个结果来。有了顺金的钱,在民国冬的问题便解决了大半。锦华来叶家,就是商量修建避寒所的问题。
叶远志照例忙得团团转,锦华不便打扰,便找他夫人顾青衣。迎客的伙计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夫人正在照顾一个女科的病人,请锦华到后堂稍候。
锦华在后堂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后堂穿过,进了后院。
叶府的后院并不像寻常的大户人家,有花园湖泊亭台楼阁之类的东西,而是辟出空地作为药圃,自己种植一些合适的草药。
一进来便看见有人蹲在叶家的药圃旁边,自己摘了草药的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往胳膊上敷。
锦华从衣服认出是顺金,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阳光洒下来,他油黑的头发白花花反着光。他的胳膊被头挡住,看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顺金察觉到身边有人,一抬头,阳光照在脸上,朦朦胧胧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带着凉意的风飘送着她淡淡的馨香。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间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周围阳光和风突然柔和起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便籍着秋阳汩汩渗入心头。
“你的脸怎么回事?”她问,被他的鼻青脸肿吓了一跳。
“啊?”他的心跳微乱了一下,这才恍然回神,认出那把平静无波的声音,咧着嘴笑起来:“我的脸?怎么了?变漂亮了?”
“少胡说!”她轻斥,在他身边蹲下,这才看的分明,颧骨上,嘴角边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哎呀,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这是跟谁打架了?还有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他捂起胳膊,不让她看:“别看,不过小伤而已。”
锦华性情随和,见他不肯给自己看,便也不再逼。
顺金笑一笑,说:“还别说,侄子媳妇真是好性子。要是纪渝那个丫头,非把我按在地上看个明白才行。”
一句话提醒了锦华,“哎哟,差点忘了正事,纪川走前吩咐我让航运局的伙计往上海捎了个信,今天有了回音,你要的那批货这两天就到。”
“太好了。大侄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