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的手指沿着他脸侧的轮廓游走,“你难道从来没奇怪过吗?那么多人都看出你长得象他。看看你的体魄,看看你的骨骼,哪里有一点那个病秧子的影子?奇怪,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觉你们之间的关系。”
“知道他为什么要下毒吗?他说,那人不配作他的儿子。你才配。”她的手滑下来,手指扫过下巴,轻触他的脖子。
望着他微微颤动的喉头,她神思渐渐缥缈:“你是那么象他,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有时候,我总在想,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丈夫呢?你才该是我的丈夫啊。”
他突然回神,猛地伸手,大力推开她。
她猝不及防,一股强大的冲力将她推倒在地上,草地上的阴寒之气刹那间传遍整个身体。
他无力的靠在树上,大口喘息着,口不成言:“疯了,你疯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走去。
“别过来!”他喝止她。看着她因迷乱而矍铄的眼睛,他低沉的苦笑,“悖人伦,原来如此,悖人伦!我居然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母亲居然以为我该是她的丈夫,原来如此。哈哈,果然是报应,报应!哈哈哈。”他仓皇转身离去,一种无可言喻的滑稽感将他整个思维控制,他无法抑制的,仰天狂笑。
绝望的笑声在寒夜中分外凄厉,惊起枝上寒鸦成群扑楞着翅膀绕树而飞,久久不息;惊醒已经入梦的人们,纷纷着灯,探头相顾失色,不知是怎么回事。
叶紫苏痴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诡异的笑着,口中笃自喃喃问道:“你到底该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儿子?”
纪川于此种种毫无察觉,他甚至不曾发现自己的笑声惊动了多少人。他大步流星而去,只想离开这个龌龊腥臭的地方,仿佛他身后站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个要拉着他沉沦堕落的魔鬼。他只有全力挣扎,才能不被她的拭诱所迷惑。
他努力想要离开的,仿佛也不再是从小生长的家园,而是个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那里面浸泡的全是尸体,所有的人,皆如行尸走肉。
似乎有人要拉住他,他没有意识,只是顺手挥开所有的阻滞,有人叫他,他也听不见,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深夜,狂笑着,冲出纪家的大门。
长江大堤上风尤其烈,江涛汹涌,沉闷的低声呜咽。江上没有航船,江面一片漆黑,星光下只见江心中波浪滚滚,白色的水花打着旋向下游奔流而去。
纪川站在堤上,冲着江水傻笑,任凭江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一动不动,心头一派迷茫。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想。
当初得知小渝的身世,他曾经暗自发誓,要好好维护她的地位。老爷子驱逐她,他痛心埋怨母亲之余,也不是没有私下侥幸过的,至少母亲的不贞没有为他带来耻辱;原以为自己受过高级的教育,与纪家别的人自有不同,对那一众亲戚所作所为,虽不认同,却也不屑于仔细计较,至少他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对大家长的身份,虽觉羁绊,却没有勉力挣脱,因为自认对这家还有一份责任。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同情妹妹,却突然发现自己才是失德的证据;以长孙的身份持家,居然一夜间他变成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原来他与那些人没有不同,原来他身上也和别的纪家人一样,留着罪恶肮脏的血。
他向前一步,看着脚下半米不到的地方,暗冷的江面,阴幽的映出他恍惚的轮廓,身形随着水波的流动变形,说不出的丑陋。
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光明不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孙,他只是一个罪恶丑陋的标本。
水面上的身影晃动着,象是冲他笑,笑容狰狞。他不由上前一步,想看清楚,脚刚迈出去,忽然不知何处刮起一阵厉风,夹杂着一股冰凉的水汽,砸在他的身体周遭,他不由一个激灵,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迈出去的右脚已悬在了江面上,若非及时清醒,只怕此刻他已坠入江中了。
纪川一惊,急忙收脚。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怔怔瞪着滔滔江水发愣。
江风尤其的凄清,墨黑的水面看的人心里发慌。此刻的他,浑身冰冷,他急切地想要找到什么,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低重的气压令他无法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气,望望江天冷月,努力想平复脑中的混沌,然而此刻脑中所思所想,无一不似锐刃,将他的五脏六腑割的支离破碎。仿佛江涛秋风都在嘲笑他的悲哀,他浑身失力,跌跌撞撞的逃离,逃离那强大的黑暗漩涡,那冰冷的讥讽。
风在身后肆虐,涛声低沉的激荡,他仿佛听见身后一只巨大无朋的恶兽,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只要他稍有迟滞,便会被拖入那黑暗中,自此万劫不复。
该向何处去,他一片迷茫。
不知不觉间来到叶家门口,他大力砸门:“开门,开门开门。”
叶家常有病人晚上登门,习以为常,里面的人刚刚拔下门闩,被纪川大力一推,闯了进去。
没人拦的住他,他长驱直入,冲进纪渝的房间。
纪渝早已睡下,却一直醒着,下腹若有若无的疼痛和空虚的感觉,每到夜晚便将她伪装的坚强撕碎。那一夜的情形不断重现,如噩梦般纠缠着她,似乎亡灵就在她的身边,不止是宁尘,还有那个不曾出生的孩子。
她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孩子的面容,去想他到底是像她还是像宁尘,去想他长大后会不会孝顺。想到他还没有名字,她便肝肠寸断。
一夜一夜,泪水从来没有干过。
门被粗暴的撞开。
她一惊,过去的记忆就涌上来。
“不要过来……”她尖声道。
门口的人移动,脸暴露在月光下,纪渝松了口气:“哥……”她慌乱的擦掉眼泪:“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纪川怔怔走到她身边,跪在床边,“小鱼,”他轻声喊:“小鱼……”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让她忍不住发抖:“怎么了哥?”
“你说过你跟我在一起,觉得自卑。现在不用担心了,不用自卑了。我只是灭天理,悖人伦的产物。小鱼,哈哈,小鱼,你知道吗?我是我爹的弟弟,爷爷才是我的爹。”他大笑着站起来:“我才是那个见不得人的人。纪家的大少爷,居然是扒灰的结果,哈哈,哈哈,你猜锦华知道了会怎么样?她离开是对的,是对的……我要去告诉她……”
纪渝一愣,拦腰抱住他:“哥,哥,你冷静些。你不要这样……”
纪川笑的喘不过气来,一边后退,一边指着妹妹:“我跟你说,你不用羡慕我,倒是我要羡慕你。你不是纪家的人,你应该高兴,那是你的造化。”
纪川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一条木棍重重砸在纪川的后颈上,他突然没了声音,颓然晕倒。
远志扔下棍子,察看他的情况。纪渝下床奔过来:“舅舅,大哥他怎么样?伤到没有?”
远志拦腰抱起她,送回床上:“没事,没事,你别担心。好好躺着。你放心,你大哥不会有事。”
纪渝流着泪尖叫挣扎,“舅舅你让我看看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远志叹气,正容对她说:“你现在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找你。我让你舅母来照顾你。”他突然出手,指间夹着一根银针,刺中她颈侧穴道。
纪渝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
这一夜,浔江城内暗潮涌动。
顺金在外面晃了一整夜,到天大亮了匆匆回来。一进门,便察觉家中气氛不对,下人们三五成群,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远远看见他过来,便一哄而散。
顺金眼明手快,揪住一个低着头要走的小厮,哼哼着笑道:“哪里跑?说,出什么事了?”
小厮知道这位四老爷做事从来无所顾忌,落在他手里,不知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法子,不敢怠慢,趴在他的耳边说:“出大事了!大少爷疯了。”
“什么?”顺金吓了一跳,拽紧那小厮的领子,“你给我说明白了。”
“是,是。”小厮吓得浑身哆嗦,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说:“昨天夜里,大少爷突然发了疯,大声笑着跑出去,几个人都拦不住。大伙找了半夜也找不到,还是大少奶奶说不用找了。然后就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昨夜惊动了叶先生,可见大少爷真的疯了。”
“胡说!”顺金喝断他。
“不敢,四老爷,小的不敢。”
顺金放开他,不再搭理,转身便走。直到进了锦华他们住的院子,才渐渐冷静下来。看着主屋门上垂着的蓝布面门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他是关心纪川,担心这个大侄子会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心底一个很小的声音冲着自己冷笑,“真的吗?”
顺金猛地摇摇头,抬起下巴,“什么真的假的,何必计较?”
门帘被掀起来。顺金一看见锦华,满腔乱跳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他看看伊人憔悴的脸,想出声呼唤,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锦华,略微愣了一下,脸上立刻挂出微笑:“小叔叔,你早啊。”
“噢,是。”他避开她的目光,“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找他商量,听说他身体不好?”
锦华散淡的笑着,轻轻说:“他昨夜没回来。”
不知为什么,顺金就是觉得她的话中有什么东西,刺的他的心脏突然收缩了一下。他狼狈的撇开脸,这才看见她手上拎着的行李,“你……这是要去哪?”
锦华看着他,眼睛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闪烁了一下,“我回家。”她抬起头。
“什么?”他先是一愣,脑子中突然一道光闪过,便有了些了悟,“跟纪川吵架了?我前两天就看出你们不对,他怎么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她不言语,低头要走。
“等等。”顺锦拦住她,“你怎么不说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她蓦的抬起头,两道清泠的目光直直撞入他的心头。“你不是也走了吗?这里,这个地方,再呆下去,人人都会疯掉的”
从来没见过她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在他心目中,她是最温婉和顺的女子。这两日间风波不断,纪家上下,乃至整个浔江都暗潮涌动,流言四起,偏偏这个身处漩涡中心的女子,不动声色,一派安然的镇定自如,令见到她的人,都不由的心境澄明起来。
然而此时,看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庞,朝阳下深不见底的双瞳,一股寒意从脚心泛上来。他重重的喘了口气,疯掉?他不由退了一步。
锦华趁着他失神,挽了行李擦过他的肩,从从容容向门外走去。
“锦华!”他失声唤她,话一出口,才察觉失言,却顾不了那么多,几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疾声道:“你说的对,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人都会疯!不如,不如,不如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
“对。我带你离开这里,到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去,那里没有着腐朽的气味,到那里,才有新生。”
锦华看着他,神情专著,目光随着他突来的激情,剧烈的跳动了几下。有那么一瞬间,顺金相信,她是会跟他一起走的,一起去追求清新的空气,全新的人生。
然而,只是一瞬间。
锦华眼中的光芒很快熄灭,她看着天边朝阳似火,风清云淡的笑着,缓缓道:“不了。多谢你的好意。”
“为什么?”一头冷水浇下来,他不死心。“你是心中有顾忌?”他试探着问。
“不是。”她苦笑,顾忌,这家里待得久了,谁还有什么顾忌?“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什么?”他不解。
“我是说,”她转向他,面孔朝着朝阳,“你和我,本是不一样的人。你所向往的,虽然美好,却不是我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我可以……”
“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她轻快的打断他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她有些伤感:“从小到大,都是按照别人说得去做……不过从现在起,我可以慢慢的去想了。我只是知道,”她直视他的眼睛,轻轻接道:“我不愿再与纪家的人发生关系。”
顺金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想不到她对纪家的怨念竟是如此之深。“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锦华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我会离开这里。放心,我念过书,总有办法生活的。”
顺金愣住,看着她面带微笑,绝然离去。
庭院的外面就是大花园的东北角,虽是深秋,半人高的冬青仍绿的葱茏,枝叶掩映间,锦华的身影渐没其中。
树上最后几片叶子终究翩然落下,在风中打着旋,上下飞舞,时而落在青砖地面上,咔咔的做响。
顺金怔怔看着那几片叶子,心头烦郁之极,自己也理不清个思绪。他不是伤春悲秋之人,风月变幻从不入他的眼。然而此刻,平生第一次,看着那几片在风中挣扎的枯黄树叶,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油然而生。
真是突兀。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在夏天的时候,就知道那树木终有枯落的一天,真正败落了,怎么反倒起了不舍之感?
秋天的风,有时候凉的刺骨。
顺金仰起头,看着惨淡的日头,突然明白,自己等待已久的末日已经来了。可笑的是,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无端的感伤起来。原来他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无情,或者,是因为那个离去的女子,让他的心温柔?
纪川醒来已经是午后。只有片刻茫然,后脑的刺痛就让他想起来昨夜发生过的事情。
他猛地坐起,剧烈的头疼让他连连吸气。
远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总算醒了,我还担心那一棍子是不是打得太重了你醒不来了呢。”
纪川回头,远志,顺金,还有青衣都守在他床边。他问:“舅舅你打得我?”一开口才发现喉咙痛的发不出声音。
“我看你是该打。”顺金不屑:“打得不够狠。好好的你发什么疯?如今整个浔江城都纷传纪家的大少爷疯了。锦华走了,你知道吗?”
纪川苦笑:“是吗?正该走了才好。”
顺金冲远志说:“你看你看,我就说吧,你打得不够狠。”
“好了,别说了。”青衣绞了一把热毛巾递给纪川,“顺金,你不是有正经事情要说吗?别尽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顺金从小就忌惮青衣,嘿嘿讪笑,然后走到纪川床边,对他说道:“你听我说,民团的人已经知道官方要接管航运局的事情了,有人走漏了风声。”
纪川迅速推测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远志缓缓道:“民团做事,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会竭尽全力破坏这个事情。我猜,宁尘的事情已经包不住了。”
“纪川,”顺金前所未有的严肃:“小渝必须尽快离开。所有航运局的船只都不安全,我安排了一艘舢板,今天傍晚在镇外的青山码头等,让她先去汉口,再转道上海去香港。”
“今晚?”纪川皱眉:“她的身子经受不起。”
“所以,你要送她去上海。”
“我?”纪川垂下眼,不敢让人看见他目光重的渴望。这是什么样的诱惑?离开这里,就他与她,他完全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
“对,你有朋友在法租界,你可以照顾小渝,等她身子好些,再回来。”
“或者不用回来了。”顺金说。
纪川的心脏狂乱的跳动。
“航运局一旦交接,就没有要紧的事情了。我还是那个意思,变卖家产,分家了事。你能在上海行医,嘿嘿,我们以后有需要,还可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