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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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今天啊,跟小渝一艘船呢。”纪川被她盯的不自在,心头突然有种要离开的冲动:“爷爷跟我还交待了些事情要处理,娘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他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等等。”紫苏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纪川的外形遗传自老爷子颇多,身材高大修长,而紫苏却有着典型江南女子的娇小,她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仰头仔细打量他,“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回来这么久,也不让娘好好看看。”
纪川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温和的说:“本来应该多来陪陪娘的,只是最近同学故友不断邀约,所以疏忽了。如今正好渝儿也回来了,还有与她同来的朋友,等到哪天天气好,咱们一家一起去清名山喝茶吧。”
紫苏并不说话,悠然喷吐着烟圈,乳白色的烟雾扑上他的面孔,气味呛鼻。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油然而生。他向后退两步,有些许狼狈,低低喊了一声:“娘!”
紫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我真的要走了。”纪川不等母亲再做反应,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一出到外面,便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象是要把刚才在房中吸进的烟气香气统统倾泻出来。
虽是黄昏,外面的爽朗天光与室内的晦暗如此不同,几乎立刻,就让他摆脱了那种暧昧颓靡的情绪。
他走到院子门口,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人在暗中窥伺。他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只看见母亲房间的窗户上,厚重的窗帘轻轻晃动。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来见母亲,那个院子,那个房间。那个光线永远暗淡的房间,就像一个大张的怪兽之口,意欲将所有胆敢接近的人,毫不留情的吞噬进去。
纪川没有多做停留。刚才妹妹凄惶的泪颜让他担心不已。他斜插过花园,绕过游廊,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上前,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怎么,在娘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了?”
“也没什么。”纪渝转过身去,慌乱的擦擦脸,“打小我跟娘一见面就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纪川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夕阳斜照,江风吹起她的衣角,少女窈窕的身段衬着身上浅白的衣裙,暮色中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心中微酸。仍然记的当年离家时,那个扒在自己身上不肯松手的小跟屁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开始对他敷衍起来。
纪川绕到她面前,拽拽她黑油油的麻花辫子,温柔的看着妹妹:“小鱼,”他仍用少年是的戏称叫妹妹:“娘守寡这么多年,脾气古怪些也情有可原,要有什么责难,我们也该包容,毕竟,她只有我们两个亲人了,你说对吗?”
“你根本不明白。娘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纪渝扭转身子,不与他对视。
纪川扳过她的身体,“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是我的小鱼啊。来,说给我听,看看我能不能明白。”
纪渝望着兄长沉稳的笑容和鼓励的目光,似乎一道暖流流过心头。
纪川继续道:“有心事,就应该说给信任的听,和别人分担,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心里。小鱼,哥想帮你,可是你不说,哥怎么帮你呢?不信任哥吗?”
“不是不是。”纪渝急忙摇头,一抬头,望入他星空半明亮的双眸,有些不好意思:“哥……”
“嗯,我在听。”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声音发着颤,“娘,娘她……”却始终无法继续,久已积聚在心头的种种难堪伤怀突然爆发,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入兄长怀中,抽咽半天,才爆出一句:“哥,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娘啊。”
纪川心中隐约有些恍然,却不敢细究,深知如果自己的猜测属实,对着女孩来说实在是一种深重的伤害。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能默默将她拥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抚着,“好了好了,你不愿意说,哥就不问了。以后哥保护你,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
纪渝点头,眼泪仍然止不住的宣泄而出,几乎立刻就湿透了他襟前层层衣衫。令人心安的体温源源不绝的传过来,她静静趴在他胸前,聆听他稳定沉着的心跳。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
纪川负手而立,瞧着她微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没想到,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拉着妹妹的胳膊,并肩在石凳上坐下,轻声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纪渝一僵,垂下头,不肯说话。
“不是说好了吗?保持通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为什么三年前突然停止了?”他闭上眼睛,想起当时突然断了音讯,整个人都快急疯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我多害怕你出了什么事情。结果你去北平上学还要别人告诉我。”
纪渝顾左右而言他:“哥,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
纪川苦笑了一下:“不走啦。大概会长留。”
“为什么?”她这才抬眼看他,促狭的笑着,“要娶媳妇吧。”
“你这小家伙。”纪川拍拍她的后脑勺,无奈苦笑,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沉声道:“爷爷的身子撑不了太久了。”
“什么?”她的表情僵住,“怎么会?爷爷不是很硬朗吗?”
“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你知道姨奶奶曾经救过爷爷的命吧?革命的时候。”
“是的,姨奶奶说过,那时候爷爷受了伤,晕倒在她的门口。”
“爷爷受的是枪伤。”纪川静静的说,”弹片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因为身板壮,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不过老人家渐渐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就多了起来。年前爷爷中过一次风,当时舅舅来扎了三个月的针,慢慢就好了。大家也就多小心些,谁也没有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纪渝紧张地拽住哥哥的袖子,”怎么了?”
“爷爷这几个月老有心口疼的毛病,后来专门去了武汉看西医,才知道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在身体里起了变化,毒素融入血脉……药石无救!”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竟有些哽咽。
纪渝心中一凉,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她闭着眼,只觉一片凄惶茫然,过了半晌,才小声问兄长:”哥,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你在法国不是学的医吗?”
“若是在法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爷爷的年纪,要去法国,是不可能的啊。日本也可以,然而九一八以后,爷爷是断不肯与日本人有一丝牵扯的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爷爷那么好的人,难道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力的将头靠在纪川的肩头。
兄妹二人静静在花园中看着天边晚霞越烧越炽,直至远处江涛呜咽,暮色中卷鸟归林。
宁尘休息了片刻出来,不见纪渝,一路跟下人打听,找到花园来。远远便看见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低低私语,神态亲昵。走到近前发觉果然是纪渝跟她哥哥,心中也不知如何,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兄妹之间的亲密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放轻脚步,走到两人身边。
纪渝合目靠在兄长肩头,似是在休息,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纪川一双清亮的眸子却早已盯在他身上。
宁尘与他对视,突觉狼狈,终于避开他的目光,不情愿的打了声招呼:“大哥。”
纪川微笑:“休息好了?”
“是。”宁尘看上去恭谨随和。
纪渝这才睁开眼,含笑看着他,仍然懒洋洋靠在兄长身上,跟他开玩笑:“我们家的花园怎么样?不比你那王府差吧。”
纪川拍拍她的脸,“这有什么好比的?”
宁尘但笑不语。
“哥你不知道。宁尘家的花园子,在北平是出了名的漂亮,据他说,比清华园的还要好得多。”
“哦。”纪川瞧着宁尘:“这可让你见笑了。”
“大哥你别听她瞎说,都民国了,哪里有什么王府,不过是略微比寻常的四合院多占了些地方罢了。”
“我瞎说?”纪渝不服气,坐直身子,左右看看两个人,问纪川:“哥,你信我,还是信他。”
宁尘目光一沉,面色微有些不豫,纪川看得明白,心中暗暗诧异,看两人情形,分明是情侣,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总有些芥蒂。妹妹总是在斗气的样子,而宁尘则十分敏感。他心下暗暗担忧,这二人的脾气,只怕不是那么般配。
他笑着打圆场:“什么信不信的,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宁尘你来了正好,我正想要小渝去找你呢。”
宁尘目光转向他的时候,神色已经如常,恭谨中带着些许和气,“大哥找我有事?”
纪川站起来,与他平视,仔细打量眼前的俊秀青年,忽的笑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认识一下我未来的妹夫。”
纪渝红了脸,小声道:“哥,你说什么啊。”
纪川哈哈大笑,一手搭在妹妹肩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小丫头……”
“是啊,”宁尘突然道:“长兄如父,大哥关心是应该的。”
纪家兄妹的脸色不自觉的变了变。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纪川的眸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走吧,到晚饭的时候了,只怕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叶紫苏带着贴身的丫头翠翘走进饭厅的时候,从老爷子往下,三房子媳儿孙早已经坐满了大屋。下人们往来穿梭,奉上手巾茶水,人语喧沸,热闹非凡。她一眼就看见坐在老爷子身边的一对子女,以及女儿身边一个清贵俊秀的年轻人。纪川正在说着什么笑话,老爷子频频点头,忽然抬头大笑,一桌子的人便也都笑起来。
那年轻人便在这时抬起眼来,看见了门口立着的明艳妇人,不觉一怔,想不到纪家这样的家族,居然也有这种优雅妩媚的女人。他立刻就明白这就是女友的母亲,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只是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多,裹在深紫色旗袍下面的身段仍然婀娜优美。那双跟纪渝几乎一样的杏眼里,淡淡流露出疏离的忧郁,越发令她看来美艳寂寞。
屋里的人逐渐注意到她,纷纷安静下来。
正兴高采烈不知跟爷爷说什么笑话的纪渝,一看见母亲,笑容便不自在起来。姨奶奶那边刚招呼了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吃东西,一回头,看见这边窘状,噗嗤一声笑了:”紫苏你这里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进来,大伙都等你呢。”
紫苏吸了口气,淡淡道:“这可真过意不去了,难为大伙等着我。”好好一句话,也不知怎么,从她口中说出,让人怎么听都别扭。姨奶奶听着心里不舒服,却也不跟她计较,扭头瞧着老爷子一笑。
老爷子发话了:”既然人都齐了,就开饭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这话一出,叶紫苏只得到西面的桌子坐下,由翠翘伺候着擦了手。早就侯在一边的下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渐渐便又热闹起来。
纪府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分三桌。主桌上是姨奶奶陪着纪老爷子,还有几个在生意上管事的子侄,西桌是妯娌姑嫂们,东桌专门给孙子辈的孩子们坐,有些年轻的媳妇要照顾孩子,便也坐在这一桌。
纪川纪渝兄妹按理也该坐到东桌去的,老爷子特意招呼他们两个和宁尘陪着他坐在主桌上。同一桌除了姨奶奶,还有航运局里管帐务的纪家长子纪顺蓝,专跟官府打交道的三子纪顺白,以及老爷子的侄子纪顺风。顺风的母亲是老爷子最小的妹子,嫁给了宜昌一个米铺的老板,北伐的时候米铺被当地军阀砸了,双亲也不知怎么被他们害死了。老爷子从小就把他接过来,在祠堂里磕了头,改了姓纪。纪顺青死后,老爷子就把他叫来在航运局里帮忙。
宁尘冷眼旁观,心中暗暗称奇。他是贵户豪门里出来的人,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从小就看得多了,察言观色,便知冷暖。按说老人们疼孙子也是平常事,就算纪家兄妹破格坐到了主桌上来,也不过是老爷子的溺爱,都情有可原。怪就怪在兄妹俩如此受宠,生母叶紫苏却分明在这家中受了冷落。其实他自己家里母卑子贵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只是看这位二夫人的言谈举止分明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当不是问题。关键是老爷子,似乎对她颇为冷淡,而纪家兄妹本身,与她也十分疏离,尤其是纪渝的态度,更令人困惑。他认识纪渝也不是一天两天,深知这女孩子性格热情爽朗,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与之谈笑自如,反倒是面对自己的母亲,别别扭扭,呐呐不成言。
老爷子对孙子说:“我这些年精神不好,不管事了。家里的事情,你姨奶奶做主,生意上面,全靠你这几位叔伯,他们也都辛苦很久了,你给他们敬杯酒,替我谢谢他们。”
“不敢当,不敢当。”顺蓝等人慌忙起身,连连推辞:“一家人,何言谢。老爷子怎么跟儿子们客气?”
“还是要谢的。”老爷子摆摆手,“以后川儿还要你们好好教导呢。川,敬酒。”
顺蓝几个人面面相觑,心中明镜般亮堂,看来老爷子是准备以后将家业交到纪川手中了。一时间几个人各怀心思,做着笑脸,从纪川手中接过酒杯。
一时吃毕,下人们端上茶水瓜果,老爷子才对纪渝说:”你母亲还没见过宁尘,你带他去见见吧。”
纪渝又是高兴又是为难,爷爷让宁尘去见她母亲,就是承认了宁尘的身份。可是想到要去面对她,不由又十分踌躇。
纪川放下筷子,招呼丫头送上一条热手巾,擦擦了手,对妹妹道:”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叶紫苏远远看得清楚,涩涩一笑,看着三个年轻人过来,微挺了挺身,望着纪川,问道:”川儿,这小伙子是渝儿的朋友吗?”她晓得女儿面皮薄,专门问儿子。
果然纪川淡淡笑着说:”是渝儿的男朋友。”
“哦?”紫苏含笑看着女儿:“这种事情还瞒着娘?”
纪渝仰起头,戒备的盯着母亲,一言不发。
紫苏于是含笑朝宁尘问道:”什么时候到的?累不累?要待多久?”
宁尘一一做答。
距离近些,瞧的越发清楚,眼前这年长妇人眼中氤氲如烟,说话时目光虽看着他,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他突然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想要把她的心思狠狠拉回来,让她的视线清晰定在自己身上。
正说着,突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过来,笑嘻嘻的说:”这后生生的煞是俊俏,一脸贵气,听说还是满洲人?”
宁尘见她一身粉红褂子,头发插着支金簪子,衣饰倒是贵重,举止口吻无不透出一个俗字来,不由皱着眉头朝后面让了让。
纪川给他介绍:”这是三婶。”又笑了一下:”三婶不大会说官话,你听得明白吗?”
“大概能明白。三婶,我不是满洲人,我是北平的旗人。”
三婶一摆手:”晤区别,晤区别,都是宣统皇帝爷的亲戚。你要是娶了咱家小渝,我们也都是皇帝爷的亲戚了。”
纪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牵涉到自己,她不好意思讲话,偏偏纪川向来尊重长辈,不肯开口,眼见着宁尘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