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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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奶奶这才省起,忙问道:“老爷子如今能操心吗?”
叶远志面有忧色,看看众人的神色,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川儿,渝儿,你们两个送舅舅出门吧。”
远志匆匆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
纪川陪远志出了门,到了僻静处,才拿出那封信来交给远志:“舅舅,你看看这个。”
“哦?”远志接过去浏览一边,一怔,迅速与纪川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
纪川道:“我没有跟姨奶奶详细说,小叔叔信上要的这些药品,都是怎么回事?”
纪渝听了大奇,跑道远志身后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诧异道:“小叔叔请舅舅代购盘尼西林?”
远志忙将信纸藏到身后:“小丫头,别那么大声音。”他想了想:“这个事情,就我们三个知道就好了,别再声张了。”
“我晓得。”纪川点头,又问道:“这些药品到底有什么用途?六十箱,够开一间医院了。”
远志看着他笑笑,半天不说话。
纪川似有所悟,便不再问。这时叶府的车夫已来到大门外等着,纪川送远志上车,临走交待一句:“舅舅,我有好友在上海法租界开药房,如果需要帮忙……”
远志眼睛一亮,点点头:“好,我会打发人找你的。”
送走远志,纪渝才有机会抓住兄长问:“哥,舅舅跟小叔叔到底在干什么啊?”
纪川看着天边的某处,思想不知飞去何方,半天没有回答。
“哥!”
“哦?”纪川微笑着拍拍妹子的手,让她稍安勿躁,“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一群人,他们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
“外国人吗?”
“不,中国人。”纪川又将目光掉向远方,“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是才华横溢,心中有着远大的抱负,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很少顾忌别的什么。”
纪渝也明白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了,却有些担心:“哥,你的意思是,小叔叔也是……”
“我什么也没说。”纪川飞快的否认,警惕的看看四周,“你可千万别乱说啊。”
“知道。”纪渝不服气的点头,又问:“你怎么晓得的??”
“我猜的。”纪川叹口气,“他跟他们很像,一样的热血激荡,满心叛逆。从来不顾忌什么,从来没有什么负担。”
“哥,”纪渝看着他,目光奇特:“你好象很羡慕他们?”
纪川回视她,目光突然黯淡,他低下头道:“是啊,我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能做自己愿意做的。”
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你在局里做的不开心吗?是不是大伯三叔他们让你为难?”
周围没有旁的人,雨水将他们与外界隔绝,这让他多少有些安全的感觉,可以安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也难怪他们,辛苦了这么多年,操持着一片家业,突然有我这么个侄子插进来,眼看要继承家产,爬到他们头上去,他们能舒服才怪。只是,他们不明白啊。”说到这里,纪川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似是要将心中郁结种种,借着这声叹息抒发出来:“他们并不明白,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生意财产,一切都是为了爷爷。老爷子在,我在,老爷子一旦去了,我立即就去上海医院。”
他把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这双手,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我用来拨算盘,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纪渝明白他心中烦躁不甘到了极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看着他紧蹙的眉,除了无声安慰,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回到上房,姨奶奶正跟顺风商量: “现在可怎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还有,” 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她见纪川兄妹进来,便招招手:“川儿回来得正好,你也来商量,上游的大堤垮了,灾民来了我们怎么应付。渝儿啊,锦华还在隔壁房间,你去招待她吧。别冷落了客人。”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纪渝一听立即支持。“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
“这些自然是要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
“好了好了。”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训斥孙女:“渝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别乱插嘴,还不快去照顾锦华去,尽在这说些无关重要的事情。”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快去,不然姨奶奶生气了。”
纪川安抚妹妹:“我那里有两本原版凡尔纳的小说,锦华以前提起过,你先带她去拿吧。我一会就去找你们。”
纪渝只得听话。她被姨奶奶训斥,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有些伤心。见了锦华,虽扯着笑脸,也不肯多说话,锦华见她如此,半天才问出原由,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锦华还好,穿的是阴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所幸纪川的住处不远,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之前毕竟赶到了。
“大哥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别人。我们只管进去就行了,不用客气的。”纪渝推开院门,让锦华先进去,一面说着:“我也正好从他这里找件衣服穿,你看我这个样子,要被人看见,才真丢人了。锦华姐姐,你的衣服也湿了,我给你也找一件吧。”
锦华却有些犹疑,“这不大好吧,我怎么随便穿他的衣服?你换你的吧,我没关系的。”
“放心,放心,大哥不在乎的。”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庭院,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究。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有些尴尬,仿佛是她私窥了纪川的隐私一般。
“这个怎么样?”纪渝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在身上比了比,“大了。”她又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身材高大,伯母个子也不矮,怎么就偏你生的这么娇小玲珑?连你舅舅也是北方人的身量啊。”
纪渝听见这话,突然煞白了脸色,勉强一笑,“我到里面换衣服去。”
锦华满心不解,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但她是个精细的人,一见不妥,立即顾左右而言他,“这桌上的瓶子都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半晌,没有回应
锦华好奇,“小渝?”
仍然没有回应,一时间屋里静的诡异。她绕过多宝阁,不由怔住。
里屋不大,一张铜脚床,床上罩着蚊帐,隔着帐子隐隐看得见有人做在床沿。锦华吃了一惊,因为纪渝此刻正站在床前,看着帐子里面,面色古怪。那么那里面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在里屋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难怪纪渝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小渝。”她走过去。
纪渝眼睛盯着床中之人,一动不动。
锦华看过去,突然一震,直觉一真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只见坐在纪川床沿,一边吸烟,一边冷冷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叶紫苏。
锦华强自镇静:“伯母好。”
叶紫苏没有搭理她,只看着纪渝:“你看看你这么衣衫不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兄妹就算感情好,人大了,也总要避嫌吧?”
纪渝尖着声音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你坐在大哥的床上干什么?”
纪渝平时虽然活泼,到底是有家教的孩子,从未如此拔高声音说过话。锦华虽觉叶紫苏举止怪异,却也料不到纪渝会如此失态,轻轻拉啦她的袖子,“小渝,快换衣服吧,受了寒不好。”
叶紫苏见湿了的衣裳贴在女儿身上,她面色苍白,确实象是要受凉的样子,叹口气:“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纪渝盯着她看,半天,转过身,一言不发换好,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拉着锦华就向外走。
叶紫苏眼睛瞧着窗外,淡淡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撞到,这个样子,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这一天,纪渝格外敏感,这句话听在她耳里,不知触动了那根弦,脸上就变了色,冷冷一笑:“笑话还用等我来闹?”
叶紫苏顿住,目光凌厉的看了女儿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快走吧。”
“我不走!”纪渝把衣服往地上一摔,“为什么我走?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再闹笑话吗?”
叶紫苏“腾”的一声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家里倒是谁闹笑话给人看?还好意思说别人,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啪!”叶紫苏伸手一巴掌拍在纪渝脸上,打的她一个踉跄,歪倒在柜子上。
锦华赶紧上去想扶住她,却被一把推开。纪渝捂着脸冷笑,“急了吧?哼,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糟物,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叶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气我?”
纪渝一点也不让步,冷笑连连:“生我养我?怎么生的我,你自己明白。谁养的我?反正不是你!”
叶紫苏怒极,冲上去还要再打,锦华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拦着,被叶紫苏一把推开。
正混乱间,听见门口一声断喝:“住手!”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纪川面色铁青从外面进来,冷峻的目光扫过云鬓凌乱的叶紫苏,手足无措的锦华,定在捂着脸冷冷站在一旁的纪渝身上。
她受伤的眼神直直迎向兄长,倔强嘴角渗出的血丝,和惨白的面色看在他的眼里,心痛得全身发抖。“小渝!”他唤,连声音也发着颤。
纪渝看着他,不做答。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她捂着脸的手,看见肿起的脸上鲜明的一个掌印,浑身一震,怒目望向叶紫苏,“你打的?她是你的女儿!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下的去手!”
叶紫苏这时才缓过气,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冷笑:“做娘的教训女儿怎么了?好好一个女孩子,都让你们个纵坏了。”
纪川拉着妹妹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她的面颊,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闪电一样的缩回来。从桌上一排的玻璃瓶子里挑出一个,用面前沾了里面的药水,轻轻涂在她被牙磕破的嘴唇上。那一巴掌打得确实狠,连半边嘴唇也肿起好大一块,看得锦华连连抽气。
纪川压住满腔怒气,一抬头,看见叶紫苏还站在一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叶紫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
“出去。”他声音极轻。
叶紫苏还想说什么,纪川一声怒喝:“你给我出去!”
锦华见机明白,纪川向来温文尔雅,对长辈孝顺谦恭,此时方寸大乱,可见是动了真怒。生怕叶紫苏再闹下去有惹出什么风波,也顾不上什么前嫌,一把挽住紫苏的胳膊,“伯母,我送你回去吧。”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屋外。
外面雨下的仍大,一出门迎面凉风吹过来,叶紫苏一下子冷静下来。她苦笑一下,对锦华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锦华一笑,“家子大了,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伯母您别往心里去。”
叶紫苏拍拍锦华的手,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锦华见她风雨中身影无比落寞,没来由的同情,来不及细想,追上去,“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屋里纪川用毛巾沾了冰水替妹子敷脸。纪渝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他,目光追随,不离不弃。
纪川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费好大劲才微笑得出来:“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脸上有花?”
“哥……”她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果然来了。”
纪川心头一震。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是什么意思。捧起她的脸,他温和的笑着:“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纪渝看着他,目光凄迷,“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
“胡说!”笑容不改,“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妹子,永远。”
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我不该姓纪,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
“当然。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啊。”
她猛地一震,抬起头看他。他笑容如春风般温柔,神情全是了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流泻出浓浓的怜惜。
“你都知道了?”她问,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她愣愣看着他,先是疑惑,渐渐的,故作坚强紧抿的双唇开始颤抖,眼睛蒙上潮气,非常委屈的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
纪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小鱼啊小鱼,别想那么多,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你放心,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怀中的人儿哭得浑身乱颤,胸口温热潮湿满是她的泪水,他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象很久之前,每次打完架那样,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