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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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她说。
纪川怔了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无声拥紧她。
“也是过年。那天收到你的信,到处都是人,一奶奶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信,就去了西跨院。”
他心中一紧。
“没想到那里也有人。”她顿了顿,“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想起来你走那年的除夕,你在西跨院里干什么。”
“两个人,一个就是娘。他们在屋里吵架,很大声。娘听起来很生气,她说你放过我好不好?孩子都十二岁了,年年都要给你钱,我的私房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
“那人很猥琐的笑着说,我好歹为他们纪家添了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不给,我直接找纪老太爷要去。”
“娘的口气软下来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渝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好歹给她留条活路。”
“然后……过了一会两个人出来,天很黑,我躲在墙脚下看不真切,只看见娘身后的那个男人,五短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临去,还不忘在娘身上摸两下。”
纪川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妹妹,向籍由身体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平复她的颤抖。
“那天晚上真冷。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真的好冷。”
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连着十几天都没有收到妹妹的信,正当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第十五天,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妹妹的字。他还记得,当他看见信封上略显稚气的娟秀字迹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秋天树上最后的那片叶子,终于忽悠悠的着了地。
那封信的开头,没有如以往般开着玩笑叫他的法文名字皮埃尔,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大哥两个字。他尚且奇怪,回信问,也没有答复。从那以后,纪渝就再没有叫过她皮埃尔。信中还是像以前那样絮絮的说些琐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些苍茫。他还觉得奇怪,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的变故。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他问,心痛她总是自苦。
“怎么说?”她挣开她的怀抱,迎向他,“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是个野种?其实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生的?”
“小渝!你这话从那里听来的?你听见谁说过?你自己想不出这种话的,有人这么说你,对不对?”
纪渝摇摇头,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怕你知道,再也不理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不听话的眼泪又泛上来,她用力眨回去。
“傻瓜,不管你姓不姓纪,你都是我唯一的手足,如果不理你,我不也成了孤单一个人?”
“可是哥,我身上流着下贱的血。”
“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世上人人平等,没有所谓的高贵和下贱,你跟我,不过不是同一个父亲而已,你还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小鱼儿,明白吗?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
纪渝忍不住又哭出声,“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娘?为什么啊?”
他再次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锁在自己的胸前,常常叹息:“我知道,我知道,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娘啊,原谅她吧,小鱼,至少她让我有了你这样一个妹妹,我答应你,哥永远不离开你。”
她伸出手,环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将他的长衫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你还有我,我们不会分开,你永远是我妹妹。”
她点头,再点头。
阴雨天,天色暗的特别早,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静静聆听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雨夜的潮意包围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东西经由这拥抱浅浅的交流着,渗入两个人的心中,化作血肉,融入心扉,再籍着体温蒸腾出来,弥漫进那氲氤潮意中,徘徊缭绕,久久不绝。
《
第五章
第五章
难民比预计来的要快。汉口大堤决口的第三天中午,就陆陆续续有人进了浔江城。
纪家已有了准备,藏好船只货物,航运局大门紧锁,顺风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驻进了大宅,在前后两个门上守护,以防灾民趁乱闹事。
当夜还算平静。不想隔夜清早,城门刚一开,只见城门外黑压压成千上万的人,扶老携幼,赶着车,背着包袱,带着全副身家,等在门下。见门开了,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便都潮水一样涌进来。
浔江镇原本就不大,往来交通,以水路为主。此时水路断航,镇上居民本就颇有些不安,待见到这蝗虫一样席卷而来的难民,无不惊惶失措,纷纷停了生意,闭门不出,便连客栈茶楼也不例外。灾民们进了城,无处歇脚打尖,只得当街坐卧,就着屋角房檐,勉强遮雨。一时间城中只听见大人哭,孩子闹,倒也煞是热闹。
大雨仍旧下着。本地的居民躲在家里,外来的灾民守在门外,如此僵持了两日,人心渐渐浮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纪老太爷趁着精神好,请了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名绅,以及几位行会会长到家里想办法,最后各人达成协议,捐输了些钱财粮食衣物赈济灾民,同时号召当地百姓也要捐助些。这些财物汇集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总要有人打理分派才行。
这些钱粮财物如何收集,如何整理,如何分派,都是水磨功夫,需要有人既有能力,又要有耐心,还要信誉好,大家信得过才行。办得好了,普通百姓才会乐意捐赠,因此倒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几个老爷子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统筹全局的差事,当然要本地最有声望的纪家出面才行,然而纪府上几位管事的人,顺蓝忠厚木呐,没有魄力;顺白又过于精滑,几个捐赞的大户都不十分放心;顺风倒是能干,但是他还要处理航运局的杂务,分不开身。算来算去,有人提出来,纪家的大孙少爷纪川不是留洋回来了吗?
其实纪老太爷一开始就想到了纪川。但是他不好自己提,几个人选一路否定下来,到这里,就只剩下纪川了。一听提名,立即就有人赞同,“大孙少爷好,名正言顺是纪家出面。既是叶家的外甥,又还是汪家未来的女婿,留过洋,见过世面,还会办事。看看门口那条路,就是大少爷回来修的。”
众人都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老太爷就让人去请大少爷,下人去了一会,回来说是大少爷跟二小姐出门了。去哪里了?却是不知道。老太爷脸上便有点不自在,恒升米行的赵老板笑着解围:“没关系,这是小事,等世兄回来再说不迟。”
老太爷答应着,也不多说什么。一时散了,叫来姨奶奶,劈头就问:“川儿渝儿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不到饭时都见不到。”
姨奶奶一愣,连忙赔笑:“只怕是去汪府了吧,锦华也好几天没来了。”
“嗯。”老太爷想了想,说:“等他们回来,嘱咐一句,就算是未婚夫妻,眼看着婚事近了,也该避点嫌。不要老没遮没拦的的粘在一处。”
“哟,这是怎么了?”姨奶奶笑,“当初不还是老爷让川儿多陪陪锦华吗?怎么这会又嫌弃了。”
老太爷轻轻的咳了几声,才说:“那不一样。那时候我看着他不怎么热心,锦华面皮薄,不说什么。我们不能冷落了人家。现在呢,一天到晚泡在一起,就不好了,连锦华这孩子,我也要说,好好的姑娘家,这样难免不庄重。”
姨奶奶见牵扯到了锦华,不敢再说,含含糊糊应付过去,送老爷子进了内房休息,便找来忠伯悄悄问道:“大少爷跟二小姐究竟到哪去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忠伯摇头,“大清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了。不过应该去不远,大少爷没有开汽车,两个人撑着伞走的,不象出远门的样子。”
姨奶奶稍放下心来,“再派人出去找。外面这么乱,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忠伯答应着去了。姨奶奶叹口气,“这两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纪川纪渝兄妹俩个,此刻正在名医叶府上做客。
这些日子来,因为纪家忙着防范未然,航运局的生意完全停下来,局里的伙计,也都打发下去,暂停两个月。这样一来,纪川突然清闲下来,有了休息的时间。
一大早他便要出门,却被纪渝抓个正着,一听说他要去拜访远志,她无论如何也要跟了去。自从那一日后,川渝两个人关系越发亲密,纪渝对于兄长尤其依赖,只因他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妹妹,心中也颇有歉意,便带着她一同去拜访舅父。
叶远志为了应付潮水般涌来的灾民,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见家人通报说纪川纪渝兄妹来拜访,不由一愣。他们虽是舅甥关系,但因为叶紫苏的原因,两兄妹跟母亲的娘家人总是难免生疏,从来也没有主动上过门。因此叶远志听说他们来了,颇觉意外,忙命人请进来。自己则进去洗了手,换上常服出来,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会客厅里。
上次在纪府虽然也见过面,但当时人多,且心中焦虑,叶远志匆忙告辞,并没有仔细见过两个外甥。此时正眼打量,只见纪川身形高大,气宇从容儒雅,纪渝娇小玲珑,面容精致,目光灵动,男的英俊,女的娇美,比肩而立,让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纪渝眼尖,看见叶远志迎出来,笑嘻嘻上前行了一礼:“舅舅好。”
叶远志忙扶住她,“别客气别客气,到舅舅这来,就不用客气。你们兄妹两个,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舅舅了?”
“我是陪大哥来的。”
“哦?”叶远志望向纪川。
“是。”纪川微倾了倾身子,“舅舅忙,我就直说吧。我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我可以帮上手的事情。”
“哦?”远志上下打量他:“这太好了,我正想找个懂西医的人。第一个就想到你,可我还以为你忙着纪家航运局的事情,没功夫呢。”
“眼下没有我要忙的事情。”纪川笑着说:“我到底是个医生,眼看着这么多的事情不做,在家里拨弄算盘珠子,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远志看着他,突然叹气:“你的医术如何我还不知道,但这份医者之心,改行去做生意,实在是有些糟蹋。”
纪川讪笑。纪渝冲舅舅眨眼,“舅舅,您可别信他的。他其实是来请你找爷爷化缘的。”
这话说得连叶远志都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小家伙,脑子里面又打什么主意呢?连你爷爷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被你们算计进去了?”
“这倒不是。”纪川也觉得好笑,“我看着城里一下涌进这么难民,都挤在一起,人多,地方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眼见这一天热过一天,卫生太差,难免不出点流行病来。我是想找些消毒的药水,每日早晚洒一遍,防患于未然。”
“嗯,是个好办法。怎么?要我干什么?”
“爷爷身体不大好,如今家里是姨奶奶管事,可她老人家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不肯松口……”
“我明白了。”叶远志打断他,“你是想让我找你爷爷讨些消毒的药水对吧?”
“是。大家都十分尊敬您,而且如果您开口,爷爷和姨奶奶定然无法拒绝。”
叶远志摇摇手,“不用那么麻烦。我这里早有准备,用硫磺煮了水,也能消毒。你要愿意管,我给你硫磺,你来消毒,怎么样?”
纪川目光一闪,忧虑尽去,“太好了!有舅舅你这句话,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还有我。我跟大哥一起干。”纪渝也忙表态。
“好,好,你们两个孩子很好。真懂事。”远志越看两个人,越是高兴,眼光中尽是赞赏,“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给你们把东西送过去,越快消毒越好。”
“这个当然。舅舅,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虽说我学的是西医,这关头派不上用场,可还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些。”
“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叶远志眸子一亮,“你们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能很快的测出体温?”
“是啊。舅舅你是想让我去测体温?”
“嗯。发洪水,除了饥荒,最容易出现的疫症就是疟疾,我一个一个把脉太慢,你要是能诊断,就太好了。”
“我明白。”纪川点头,“下午,我就去。”
“很好。”叶远志又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外甥,忽然叹口气,“你们都很好,这些年舅舅照顾不到,让你们受委屈了。”
纪川纪渝料不到他突然说出这话,同时一怔,对望一眼,纪渝已经忍不住:“舅舅,我不明白……”
远志挥挥手,“不明白最好,很多事情,明白了就不好了。”
纪渝着急,“舅舅,你这不是吊我们胃口吗?”
“小渝!”纪川扯扯她,冲叶远志道:“舅舅,您这里忙,我们先不打扰了,等过两天事情过去了,我和渝儿再来拜访。”
“也好。以后再说吧。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就派人把硫磺送过去。”
纪川拉着纪渝出了叶府,纪渝急得直跺脚,“哥,舅舅明明有话说,我们再问问就问出来了,你怎么就算了呢?”
纪川忍不住笑,“你急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怎么说话?况且舅舅要说的话,自己会说,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纪渝想想也对,只得作罢。两个人回到家,才发觉阖府上下都在找他们两个,不由吓了一跳,待老太爷把事情向纪川交待明白,已过了午饭时辰。他从老爷子的房中出来,见纪渝等在门外,忙问:“怎么样,舅舅的东西送来了吗?”
“早就送来了。我不放心别人接手,都亲自收了送到厨房找大锅正煮着呢。”
“那就好。”纪川一笑,“爷爷让我管给灾民的赈济,我本想推辞,可是想想,今后无论是防疫还是防寒,都少不了靠些财务捐赠,我来管,还实在些,所以就答应了。今天便要清点查苦,看来是抽不出空来了,别人我也不放心,你带着几个人去把硫磺水洒了,怎么样? 记住,第一遍一定要特别仔细,吩咐他们个个死角都要洒到。”
纪渝笑:“知道了。我在北平就干过这事,你就放心吧。对了,小宁儿要跟我一起去,还有她的朋友,也很热心,我带他们一起去吧。”
纪川沉吟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们女孩子,要小心,人多的地方身边一定要跟人,知道吗?”
纪渝吐着舌头笑:“哥你真的不知道吗?小宁儿的朋友是个男的。”
纪川一愣,笑道:“难怪你们这些天总是鬼鬼祟祟的往外跑,原来如此。”
纪渝连忙摇手:“不是我往外跑,是小宁。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纪川又好气又好笑:“我就不相信你这个幌子这么老实。快去吧,趁天黑前干完。别让我操心。”
“灾民又不是土匪,怕什么?”纪渝毫不在乎,嘻嘻哈哈应承着就走了。
纪川接了差事,一头扎进帐房,各府捐输的单子已经送到,纪川跟账房上几个先生忙了一下午,直到天黑透了,才大致理出眉目。
他放下笔,揉揉微微发酸的手腕,见几个先生早已疲惫不堪,颇有些过意不去,知道自己不停,他们几个也不敢回去歇着,只得吩咐人把清单抄好,出了账房。
屋外冷月清辉撒下,映着地上滩滩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