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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柯云路3衰与荣-第6章

小说: 柯云路3衰与荣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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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青年女演员矢菊秀的单人房间,林虹正坐在床上看罗莎化妆。矢菊秀——一个十八岁的舞蹈演员正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卷头发。今天晚上摄影棚有罗莎和矢菊秀的戏,一部已快拍完的片子:《青春》。  
  林虹脸上浮着淡淡的微笑。这位昔日的电影明星真才是没自知之明呢。这就像三十岁的人了?自吹身段好,是减了肥,体重下来了,可老架子还在,整个一个松松垮垮的腰身,毫无年轻女人的柔美线条了。那张脸就像戴了假面具,笑起来粉几乎要一斑斑往下掉。头发上了不少油,表面很黑亮,可内里显出枯老。手才难看呢,皱皱的全是老皮了,能拍特写吗?女人的年轻,就在身段,在脸,在头发,在手。这四样,你哪样像呢?整个是用油、用粉、用薄膜、用服装,再用灯光、用摄影技巧、用各种手段包起来的。艺术搞成这样,有些令人作呕了……  
  弓晓艳在罗莎身边左转右旋,时进时退。她能感到天气的热,自己身体的热,罗莎身体的热。罗莎周身散着一股子五十岁妇人的汗味,还有香水的幽香。她的额头眼角都皱皱的,耳朵也皱了,让人想到一片枯叶,一件老朽的雕刻。不过,耳朵就顾不上化妆了。人是从额头、眼角、耳轮开始老,还有就是脖颈正面。人恰恰是从那些最惹人注目的部位开始老。看她的后脖颈倒还显得平滑。还有,脸也太长了,这无法化妆。她实实在在感到罗莎的老,并不在于她的多皱,而在于她的“干燥”。一挨近这位老明星,就感到她身体的干燥。她对比感到的是自己的滋润:自己灵巧的手指是汗津滋润的,抹一把脸上的汗,自己的脸是汗津滋润的,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也是汗津滋润的。噢,对罗莎衰老的感觉,还在于“松弛”。自己是绷紧的。  
  给矢菊秀整发型了,一下子便感到小矢的年轻。她周身散溢着青春的气息,像朝阳下灿烂的花圃:潮湿的芬芳蒸发上来,浓郁醉人。她的头发少有的油黑滋润,披在肩上波浪起伏,不用加工就是美发。她的皮肤润泽光洁。眼角、耳轮、额头、脖颈正面,这一切最易衰老的部位都经得住细看和抚摸。她的手指玉脂般闪闪发光,这样的手指向你戳点,能使你迷得发颤;戳点一下黑夜,黑夜会融化;戳点一下多刺的仙人掌,仙人掌会开花;摘一片绿叶,绿叶会晶莹闪亮。从她领口可以看见乳罩上方一抹羊脂般的胸脯,使你禁不住想用手轻轻摸一下。如果自己是男人,真会动情呢。她又注意到了她的耳朵,晶莹的,娇嫩的,在灯光下半透明的,含着生命的汁液和光泽。她止不住又扭头看了看罗莎的耳朵,真丑陋。没有比年轻的耳朵更表现年轻的,也没有比年老的耳朵更表现年老的。耳朵是生命之树的一片独叶。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林虹。来,林虹,我看看你的耳朵。她索性走上去。我不干什么,我善于看耳相,算命。林虹的耳朵恰如她二十八岁的年龄,而且还恰如她的体型、外貌——耳朵还缩影着外貌,这又是自己的一个发现——白皙,冷静,美丽,但没有小矢那鲜嫩了。它有点苍白,有点平淡,还有点严肃——一个奇怪的感觉。  
  自己的耳朵呢?自己以后可以研究研究各种人的耳相……  
  矢菊秀端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既高兴又不好意思。她冲自己眨眨眼,打量着自己有些调皮的样子,便愈加调皮地挤眼。她对着镜子暗自羞赧,便愈加羞赧。她垂下眼不看自己,凝视着眼前。化妆师正很舒服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感到镜中的自己也在垂着眼微笑。她微微摇了摇头,严肃地抬起脸,便迎面看到了一个严肃的自己。她凝视着自己。她发现不能同时注视自己的两只眼睛。她只能使目光矇眬散射,才能整个地凝视自己。她知道自己漂亮,为此,她幸福,她骄傲,她也不好意思——好像在人群中穿着太出众一样。  
  楼道里闹嚷什么呢?叫好声,鼓掌声。  
  “好,菊秀,该去摄影棚了。林虹,你也去看我们拍戏吧?应该增加点经验。”罗莎哗哗啦啦,拉椅子,拍打衣裳,双手按脸,站了起来。  
  胡芳芳接连跳了几个舞,已经面红气喘了。“行了吗,张导演?”她擦着汗问。  
  “算了吧,别耍人家了。”几个女性声音不高地说着。“不行,再让她跳一个,来个窝腰的。”一个小伙子大声嚷道。  
  “对,你再跳一个最好的。”“张导演”端着架子神情严厉地说道,“刚才那几个还不能最后确定你的水平。你要加点柔软的形体动作,对,比如窝腰,要往后窝到地,啊?”  
  “我歇会儿再跳,行吗?”  
  “不行,这点苦都吃不了哪成?”  
  “让我先喝点水吧?”  
  “跳完再喝。”  
  “我窝腰……”  
  “咋这么啰唆?”  
  她接着跳。有人叫好,起哄;有人眼睛发红,身子发热;姑娘们有些不安地窃窃低语着。她仰起脸,一点点往后窝腰,两手向后探着地。她没有舞蹈演员身体的弹性,她身子绵软,没筋骨似的,一点点软下去。手撑着地了。“张导演”命令她继续下腰。她的裙子花一样张开,花蕊般露出她的大腿,她的短短的上衣翘起来,滑下去,露出一抹白净的肚皮。发红的目光也开始有些尴尬闪烁了。  
  她眼里的世界颠倒了。人们头朝下,脚朝上,各种各样的眼睛,密麻麻的,闪闪发亮,像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到的鱼群,都是小鱼。鱼群倏溜溜地游动着,变成无数短短的横线,天旋地转。她头碰地,扑通,瘫倒了。  
  人们纷纷嚷着:算了,算了,别耍人家了。摔坏没有?头碰破了,出血了,快上点药。  
  我不要紧。张导演,我行吗?  
  你这还不行,回去再锻炼锻炼,以后再争取。  
  呼呼啦啦,鱼群都游散了,一楼门厅里没几秒钟就变得清静。你们别走啊,我到底行不行?……面前只剩下四个人,都是女人。  
  “你回家吧。”林虹关心地对她说。  
  “不,我要演电影。”  
  “……他们骗你呢。”  
  “你们才骗我。”  
  “她神经病,别理她了。”罗莎在一旁不耐烦了。  
  “你才神经病呢。”  
  让我回家?我不回家。我要找导演。电影厂里我熟悉。我自己就能找着。  
  直筒筒的楼道,她呆呆地、迟疑地往里走。上边,一个细长的长方形;下边,也是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左边墙是长方形;右边墙也是长方形。一洞洞门紧闭着。四条长方形延伸到尽头,对面,远远的是一个正方形。她一步步朝那正方形走过去,每次走到那儿就算到了头。然后再上二层楼,三层楼。上下左右的长方形在变短,前面的正方形在变大。一个可怕的东西(不过是个大衣架)立在门口,它狰狞地晃动着,像条大章鱼——银幕上,一条巨大的章鱼遮天盖地迎面扑来,一条条蛇形腕足向她盘旋伸来。她恐惧了。她要转身。她不能转,她要当演员。 
  林虹被刚进楼的钟小鲁叫住,他给她送煤油炉来了。不想吃食堂就自己做,楼里的厨房只有两个煤气灶,很难挤上用——他笑着说。我先领你在厂里各处转转,熟悉熟悉。摄影棚待会儿再去。去了也一时开拍不了呢,还要准备一阵。那个精神病——林虹担心地看着那个叫胡芳芳的小姑娘怯疑疑的背影——不用管她。对精神病的过分关心只会给他们造成痛苦。他们有他们的思维方式,让他们按他们的追求行动就是给他们幸福。就像让咱们按咱们的方式自由行动一样。不同思维方式的人不要互相干涉。要是精神病患者硬性干涉你,你受得了吗?你干涉她也一样,她也受不了。  
  “你这算什么哲学?不干涉可以,可不该捉弄人家啊。”林虹说。刚才那一幕实在太丑恶了。  
  “我这是自由哲学。”钟小鲁搭讪地笑笑,把煤油炉放在桌子上。  
  这是二层楼上林虹和卞洁琼合住的房间,两床,两桌,两椅。  
  “钟小鲁。”走廊里有人喊。  
  “好,来了。”钟小鲁应声出去,一会儿便呼噜噜领进一帮子扛着相机、闪光灯的人。“他们都是摄影记者。这位是《大众电影》的,这位是《中外银幕》的,这位是《电影晚报》的,这位是咱们厂的。我把他们联系来的,给你照相。”钟小鲁介绍完,又解释地一笑,“我们总要为我们的明星宣扬一下。”  
  林虹并不窘促,但稍感猝然。  
  被这么雪亮的灯光照着,被这么多镜头注视着,这就是她现在也是今后的地位。她既感到兴奋,又隐隐的厌恶。她生性不喜欢被人窥视,而现在,众目睽睽,她的一切都将被公开展览,这和在古陵农村的清寂生活反差太强烈了。  
  耀眼的镁光灯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暗红的印象,刚刚拉上房门,楼道里的大声喧闹又把钟小鲁引了过去。三个四川作者,一个年长,两个年轻,合作改编一个电影剧本,因为一个细节上的争论闹得面红耳赤。年轻的,三十来岁的一个叫智彬,二十多岁的一个叫肖建,两人一条战线,指着年长的:“你这纯粹是小家子气。女人气。”年长的,五十来岁,叫曲哲夫,胖胖的戴个眼镜。平时绵善温和,敦厚长者,现在也涨红了脖筋:“让我执笔,我就是这样写。你们根本就不懂电影。”  
  钟小鲁最善于劝架,他温乎乎地说道:“又开内战了,有意见不会从容点谈?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暑?”又敦厚地笑笑,“老曲还没吃饭吧?行了,智彬,肖建,你们先到外面凉快凉快,让老曲吃饭吧。饭早打回来了吧?”  
  “劝散是劝架的最好办法,散了也便不吵了,不散再劝也没用。”钟小鲁对跟着他一块儿下楼的林虹解说着。  
  “钟小鲁。”随着后面很急很重的脚步声,又有人在追着叫。  
  钟小鲁停住,转身招呼:“洪军,今天就走?”他愿意更多的人喊他,找他——在他陪伴林虹时。  
  追上来的是位个子不高的军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满身负重,前背后扛,一脸愤怒。  
  我今天不走怎么着?你们厂通知我,再不走,明天开始收住宿费,一天十块。赶我走,给新来的作者腾房间。电影厂真不是东西,诓人来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又是信邀,又是电催,最后是人请。我放下小说来改剧本。改了第一稿,不行,又改第二稿,还不行,还要我改。我想了想,已经耗三个月了,不要前功尽弃,又改第三稿。导演还是通不过。我为它花了四个月时间了,总不能丢掉吧,行,咬咬牙再改。可改来改去,导演也不来了,找都找不见了。他又去外地抓别的本子了。一个导演手里同时抓四五个本子。我们这些小作者任他们扒拉,任他们涮。我出来六个月,什么也没搞成,回去怎么交待?连老婆都没脸见。她左一封信祝我成功,右一封信相信我成功,见了面我说什么?我本想另写一个本子,无论如何搞成一个再回部队。可这儿撵开我了,真他妈无情无义。  
  (让他马上走,厂里通知的?看着招待所的小服务员,他愣了。你总不能老住在我们这儿啊,我们这里是专为改剧本的作者留的房间。他难道不是被请来改剧本的吗?谁让你们通知的?这你就不用问了,你自己不自觉,厂领导又不好当面和你说,只好我们说了。他立在那儿,嘴唇都气麻了。一辈子没受过这种侮辱。……)  
  “你别在意这些。电影厂乱哄哄的,处理事情难免不周到。”钟小鲁息事宁人地笑笑,“你现在去哪儿,机场?厂里派车了吗?让你在办公楼门口等?我送你过去,来,我帮你提两件。林虹,咱们先送送洪军。”  
  一出招待所,大门外两株大梧桐树,树下几条长椅,聚着一群乘凉的人。两条相对的长椅,一条上坐的全是男的,十几双拖鞋排在地上,十几双赤脚抱膝抱腿地踏在椅上,唾沫星子满天飞,争说着北京城里一件车祸。另一条椅子上全是女的,大睁着眼惊惊乍乍地听着男人们讲述,时而还叽喳两句。还一条长椅,斜着伸向一边,坐的有男有女,正听一位头发银白的长者讲述明清宫廷史。一个一脸络腮胡的俊伟男子正在一旁嗨嗨呵呵地练着拳,旁边戳着两个小伙子,搭着肩膀指点评说。        
  “这是招待所的露天沙龙,每天晚上都一群人。你要和大家合群,晚上没事也在这儿坐坐。”钟小鲁对林虹介绍道。  
  林虹只感到经过人群时受到的打量。又是各种颜色的目光,像节日夜空的无数道探照灯,密集交叉,千变万化地出现着数不清的三角形。人类世界中的空间,大概都要被交叉的目光所占满。  
  ——哟,《白色交响曲》就是她主演?也不怎么漂亮嘛。是呀,她人不怎么漂亮,可她上镜头,你就没办法,占便宜。你还没看过她试镜头的样片?女演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林阴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大人摇着扇子,小孩吃着冰棍,笑语喧哗地流向一个大厅门口。“这是小放映厅,今天在这儿放一部样片。你要感兴趣,咱们一会儿可以去看看。”钟小鲁说。  
  林虹摇了摇头,她现在顾不上这些。  
  办公楼到了,钟小鲁放下行李,掏出手绢擦汗。见办公楼前空荡无人,钟小鲁问:“车呢?”“他们让我到这儿等。”洪军答。  
  左张右望。又左张右望。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急驰而来。  
  前门下来一个健壮的中年女导演,赫赫有名:彦均。她从后门接下来一男一女,连同箱子,行李袋。男的三十来岁,个儿不高,很壮,发际很高,戴着眼镜,很有些男人魅力。女的二十多一点,挺挺拔拔,兴奋又略有些拘谨。  
  几问几答就明白了:是又接来的两个作者,共同为彦均改一个电影本子。就是这辆车负责再把洪军送去机场。“那你辛苦了。”钟小鲁笑着递过烟。  
  “‘心’苦命不苦。”司机开了个玩笑。  
  洪军和刚来的青年作家居然认识。他叫杜正光。  
  “杜正光,你们来改什么剧本?”  
  “名字还没定呢。她叫石英,是我大学同学。和我一块儿改。你怎么,今天走?剧本通过了?”杜正光满面春风介绍着同来的姑娘。  
  “我?”洪军脸上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和电影厂打交道了。祝你们交好运吧,别让我的晦气冲了你们。”  
  轿车开走了。彦均领着新来的两位作者去见厂长。钟小鲁准备领着林虹继续转转。智彬和肖建又找来了,钟小鲁刚才还为他们劝过架。  
  “钟小鲁,我们找你有重要事。”  
  两个人决定甩掉曲哲夫,另外干。三人合搞的剧本,越看越没成功的可能,让曲哲夫一人去磨吧,他们挂着合作的名,随便提点意见就行了。他们暗里要另开新的天地。智彬有想像力,有辩才,有鼓动力,滔滔不绝地一说,肖建便立刻响应——他年轻,有热气,是横竖都不顾的胆子,总追随着智彬。这两天他们早已想出七八个电影构思,准备在电影厂八面出击,遍地开花:和所有的导演联系,兜售他们的构思。谁要哪个构思就给他搞哪个,几个人要几个,就同时搞几个,几个人同要一个,就脚踏几只船。电影厂的行情他们吃透了。上不上哪部电影,关键在导演。而一个导演手里总是同时抓着几个作者,几个本子,他们也反其道行之,手里同时抓几个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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