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 by 白堇 (虐心+命运+悲文)-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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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你的手段,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你哥哥的密探。借着讲授佛学和那些女人私通,再利用这种关系探取情报,不光是鸟羽皇后,还有很多曾经和朝苍家作对的官员的妻子。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来不过问,这真的很像你的作风啊。”
“……”
“我告诉过朝苍亲王鸟羽皇后和让叶密谋,利用这次的祭典刺杀他。可他依然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想用这种方式打败你的姐姐。真的是相当可怕的人,不仅我和你,甚至他自己都可以用来作完成他野心的棋子。”
“不要说了!”无法克制地想到了真鹤,留衣立刻打断了僧人的话,垂下眼睛,摊开的手心上一小点一小点阳光跳跃着,“这些我的确都知道,我也一直想问你……”眼尾飞扬,漆黑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僧人,“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一直思念着的一个女人。”八镜野的微笑中,带着厌倦人生的似放弃又似安适的神情。
“你……”
“我非常非常爱她,可是我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她是我的姐姐。”风清云淡,毫不在意的声音,好像在叙述世间上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姐姐是白河天皇时的斋宫,她并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可是这样的她却在一次祭典中爱上了你的哥哥,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亵渎了神灵,最后自杀了。我记得她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代替她去帮助那个男人,实现那个男人的梦想。明明一直佯装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在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低伏的面孔上,嘴角悲惨地弯曲着,“而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完成她的遗愿……我就这样出了家,成了你哥哥的密探。”
青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一摇一晃,把闪闪亮亮的沙金像水一样洒过来洒过去,留衣突然觉得刺眼,眨了眨眼睛。
“不要为我觉得不值,留衣。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只是我的鬼让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姐姐。”八镜野的指尖指向留衣的心口,澄澈的瞳孔里带着深深的慈爱,“而你的鬼也让你喜欢上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留衣脱下木屐,走近沉睡中的青年,格子门外簇拥着的绿叶把阳光泼洒进屋子里,把来梦苍白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颈部的曲线延伸下去,摇曳着微妙的阴影,白单衣微微倾斜,绷带在肩头若隐若现。
“你对我没有办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可以听见来梦微弱却很平稳的呼吸声。很奇怪的,只要这样听着,就可以让自己觉得无比安心。
苦涩地微笑着,略微侧过头,轻轻吻在了来梦的唇角。
幕十二 映照着易逝的生命
春天的破晓是四季中最美丽的,山顶周围一小圈渐渐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红的云彩飘浮在那里,单薄的身姿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来梦是在噔噔噔的声响中醒过来的,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淡蓝色的血管在上面微弱跳动着。侧过头,还不太明朗的意识从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留衣因为晨光而显得朦胧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房间外的木廊上,乌黑的长发没有好好整理,只是很随便地系着一根淡青的带子。药舀被搁在膝盖上,右手握着翠绿的药杵正一下一下笨拙地捣弄着。
茫然地想起来,好像啊,好像他的母亲。
极小极小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总是会在中午低烧好一阵子。母亲喜欢坐在廊沿,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替自己捣弄着草药。阳光很白,很亮,母亲的背影似乎也闪烁着温柔而不刺眼的光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醒来,她侧过身子,微笑着的眼睛漂浮上一层晶亮的水光——来梦,觉得好一点了没有?
来梦的母亲结花出生在平安京,是贵族家的大女公子,却出人意料地是一个性子活泼的少女,一心一意地哭,一心一意地笑,仿佛有用不完的生命力,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不顾一切,抛弃家族,身份,甚至是爱着自己的男人而和父亲私奔的勇气。
让叶虽然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地方,却到处长满了有着五爪形叶子的枫树,忍耐过冬天,春天,夏天,由青玉色一点点变成红色。到了秋季,整个让叶都是鲜红鲜红的,无知无畏地熊熊燃烧,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成灰烬,那种虚幻却又真实的色彩,美得让人叹息。
结花相当喜欢让叶的异种红枫,所以宠溺着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宅邸中的院子全部建成了面对山坡的样子。
在这座不太大的宅子里,母亲养了很多兔子,那是她从平安京带来的唯一的嗜好。父亲一味的纵容下,家里很快成了兔子窝。
最大的那一只自出生就谁也不肯理睬,总是带着其他小兔子四处捣乱。有一次,甚至蹦跳向熟睡的父亲,用四肢趴住他的面孔。
忍无可忍的男人,在妻子的扑哧笑声中,把那只兔子丢给了自己的儿子,由他来照料。
软绵绵的白毛,好像一用力就要坏掉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样脆弱,却是一个活泼得过了头的小家伙。
照顾它的来梦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这只别扭的兔子开始相信自己,肯从自己的手心中叼走最爱吃的萝卜,经常一折腾,就是大半天。可早晨睁开眼睛,来梦总是可以看见一团毛绒绒的白球正依偎在自己怀里,无比安心地沉睡。
“好漂亮的红眼睛……往后就叫你红叶吧。”
用指尖点了点兔子的额头,来梦咯咯笑着替它取了名字。
大概是自那个时候起,它对自己越来越亲热,身前身后,黏得比任何人都紧。而来梦也喜欢玩耍一样地把它高高抱起,很奇妙的,只要感觉着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温度,即使心情再怎么焦躁,也会很快平静下来。
在结花和来梦的完全放任下,红叶和其它兔子依然在家中作威作福,圆溜溜的眼睛毫无畏惧地挑战着父亲的怒吼声。
虽然年纪小,但父亲和母亲真心相爱的事实依然给来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亲并没有英俊的面容,和平安京里那些曾向母亲写过情书的男人比起来,似乎就只是一个不懂风雅的粗鲁男子。可只要他从国主那里回来,母亲就会像少女一样欣喜地扑过去,那样眩晕的拥抱,仿佛蕴含着无数甜腻的亲吻,使得见者不由得打从心底期望,如此美丽的感情永远……永远不要结束。
母亲总是对来梦说,喜欢这种心情谁都是无法控制的,就好像我和你父亲一样。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这样一个人,一定要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情感。
来梦把这句话深深地记在心里。
从小,他就被养育成一个可以诚实地对待自己和他人的孩子。
过于尖细的下颌,紧绷的脸颊,形状优美的眉毛,还有绽放出强烈色彩的眼睛……
纯粹……高洁……坚毅……
这都是父母要求来梦拥有的东西,所以哪怕被国主牺牲,一家全部被送往平安京作为人质,他的意志也不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摇摆。
如果说没有遇见那个男人的话,也许来梦一辈子都不可能体会到被压制被折服的感觉。
带领着训练有素的武士阻截住车队的男子,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珠似的瞳孔,抽出刀来的时候,变成了鬼一样的红色。
父亲的头被一刀砍了下来,那样强壮的父亲,那样可靠的父亲,却连五刀都无法抵挡住,头颅轱辘轱辘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目眦俱裂。来梦茫然地跪在由父亲的头颈中喷溅出来的红色血雨中,瞪大眼睛看向那个男人。
毫无感情的眼神,把依旧滴着血水的刀尖指向了孩子。
“快走啊!”
凄厉嘶喊着的母亲拖着自己躲到了车子后面的山洞里,没有多少时候,山上的石块夹着让人窒息的尘土滚落下来,犹如夏季暴风雨时的雷鸣,一下子彻底堵死了洞口。
为什么?
为什么在那个男人面前自己连动弹一根手指都没有办法做到?
冰冷得足以让人窒息的气息,是完完全全地压倒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来梦被憾恨得不能自已的情绪所笼罩着。
山洞里面阴湿湿的,没有一点光亮,等眼睛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轮廓,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寒冷和饥饿在身躯内部迅速扩散开来。
“……来梦……”
母亲软绵绵地依靠在一块大石上,手指仿佛无法呼吸似的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裳。
“母亲!”这时候才注意到母亲的胸前插着一只弩箭。
被血浸湿的指尖一点点摸索过孩子的面容,结花艰难地笑了起来,“活下去,来梦,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从怀里面掏出被吓坏了的红叶,“本来是怕你寂寞才带来的,现在正好可以用来做你的粮食。”
“……母亲……”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
结花用几近可怕的力量攥住来梦的手,“你要代替它活下去,代替它用眼睛重新看到这个山洞外面的世界。”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只有母亲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地明亮,灼热的光芒强烈地撞击着人心。
“……来梦,我可能活不下去了,到那时,你也要吃下我的尸体,记住无论怎样辛苦,你都要活下去!”
“我……我明白了……”
微微痉挛的手指自母亲那里接过红叶,把头埋在兔子温暖的脖子上,慢慢摩搓着,摩搓着……仿佛为了保持理性,狠狠地吸了几口气,然后一口咬了下去……刚开始还可以感到小小躯体的挣扎,拼命摇晃着四肢,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
涌进嘴里的血带着一股腥气,可同时也温润了犹如着了火的喉咙。
无法弄清在脸颊上纵横的冰冷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难以忍受的恶心,整个身体好像剧烈排斥似地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压抑着,死命压抑着,逼迫自己一口口继续艰难地咽下去……
搁下了内心唯一的牵挂,母亲很快也离开了人世。相当明白她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毕竟她是在用全部的生命来爱着父亲,那是一种连死亡都不能阻碍的浓烈情感。
是真的吃下了那具尸体,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感觉到母亲还活着,那和煦的微笑,手心的温度,香甜的气息都继续存活在他的身躯里面。神智清醒的时候,用外衣把母亲剩下的骨头包裹好,埋在石头底下,恭恭敬敬叩头告别。
就好像肢体缓慢沉进黑暗的泥沼中,来梦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能够睡,不可以睡,内心深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的理性告诉自己,一闭上眼睛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疯狂欲死的虚无里,支撑着他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代替父亲,代替母亲,重新看到这个世界。
朦朦胧胧的视线一角,洞口的石块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搬掉,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了进来,还有一些清爽的空气。
来梦的视觉和听觉已经丧失了大半,只觉得似乎有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出去,用手心遮住了他的眼睛,“千万不要睁眼,光线对现在的你太过强烈,一个不好是会瞎的。”
把新鲜的微风吸了个满怀,等胸口平顺过来,才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那是一个具有古歌诗人一样华丽色彩的男人,迎上来梦的眼睛后整个身躯都僵硬了,露出了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悲伤的神情。
“一摸一样的眼睛……你是结花的孩子?”
风雅的男人,和豪迈的父亲完全不同,却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得知父母都已经死去后,他把自己带回了平安京,还特地请了最好的大夫。
为了能早点恢复体力而熬的肉汤,来梦却连一口都喝不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都会同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无可奈何下,天草征一郎只得找来寺院的僧人,做出了最上乘的素斋和药汤。
……透过严严实实的石块传来了屠杀马匹和奴仆的声音,哭泣声,悲鸣声,骨头被砍断的声响,血块堵住喉咙而发出的轻微呻吟……
在他被这些噩梦不停纠缠的三个月里,朝苍征人出兵让叶,铁蹄铮铮,那片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鲜红色彩被永远丢弃在了记忆的泥沼中。
“让我变强,变得比那个男人还要强,拜托了。”
不依靠他人的搀扶,自己可以独自行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着天草征一郎说出了这样的话。
男人完完全全怔住了,为什么呢?明明经历过如此凄惨的事情,为什么还可以拥有这样洁净的眼神?
(因为要活着,就算匍匐在烂泥中,就算终日被沉重的罪孽啃啮,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抛弃了过去的一切,甚至是曾经令自己无比骄傲的让叶国姓,来梦用天草家义子的身份再一次挺直脊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着坎坷的未来。
十四岁的春天,樱花开得特别早,他为刺杀了即将举行冠礼的朝苍征人的弟弟而去了奈良。
初濑寺的樱花通常是白色的,也许因为生长在山顶,早春轻寒,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也很悲凉。仔细找的话,还能够寻到一些其他色泽的樱花,微微的薄红,近似悲戚,在万千枝中泪光似的一闪,就不见了。
就是在那株最大的樱花树下,他遇见了那个少年。
被微风吹拂的刘海下,有一双犹如石头似的漆黑眼睛,看久了,整个人都好像要被吸纳进去。被墨香围绕着,他独自伫立在春日的光线中,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地微笑着。
那是怎样一个宁静的瞬间,若有似无的嫩绿和浅红变得透明了,连风的声音都静止下来。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这样一个人,一定要坦率面对自己的情感。
他很突然想起了母亲,她捧着满满一怀装饰内室的红枫,因为刺眼的光线而了眯细眼睛,微笑着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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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首诗放在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中,交给一个使者。这使者名叫月岩笠。皇帝叫他拿了诗和壶走到骏河国的那个山的顶上去。并且吩咐他:到了顶上,把这首御著的诗和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一并烧毁。月岩笠奉了皇命,带领大队人马,登上山顶,依照吩咐办事。从此之后,这个山就叫做“不死山”。山顶上吐出来的烟,直到现在还上升到云中,到月亮的世界里。”
放慢了捣药的速度,留衣低垂下眼睛,好像在思索些什么,然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起故事来。
“赫映姬?”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使得留衣的背脊一瞬间绷紧了,但很快就意识到是来梦,“你终于醒了。”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松了身体,还不太明朗的晨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的青绿影子,随着风微微摇曳着。
“这个故事你在说给谁听?”跪坐在留衣身后,彼此的肩膀轻轻相抵着。
“……真鹤……”
“嗯?”
“我的侄子,就是你和……哥哥杀死的那个孩子……突然想起来这个故事我一直都没有给他讲完。”没有抑扬顿挫,拼命掩饰情感的声音,让人不禁觉得有点可怜。
“你在怪我?”鼻尖又闻到了曾经很熟悉的春天的味道,伸出手自留衣的背后握住了翠绿的药杵。
“说不怪是欺骗你。”有点自嘲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被玷污前死去,总好比在将来泥足深陷。”
噔——噔——噔——两个人的手交叠着一同上下摆弄药杵。
彼此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中鲜明地回响着……嫩绿色彩的叶香顺着微风飘拂过来,似乎连身躯内部都充盈着一种甜美的感觉。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沉静而温柔的心情了,被春日明澈的气息包裹着,总是可以忘却一切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