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后的归宿-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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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料办公室的门上又有咯咯两下,有一个穿制服的听差已自动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
名片。倪金寿接了名片一瞧,嘴里念着:“陆健笙。”他抬头向霍桑瞧瞧,似在询问要不要
接见。霍桑想了一想,便点点头。倪金寿也把同样的动作,引渡给那个听差。
一分钟后,那个昂着头,挺着大肚子的陆健笙踱进来了。他的个子相当高大,圆胖的脸
儿,又白又嫩。他的头发虽已有些秃顶,看去总有五十开外的年纪,却并没有衰老的样子。
他有一个平扁的大鼻子,两条稀疏的淡眉,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很工心计。
其实这一副眼睛真是他的唯一的法宝,发威,献媚,随机应变,他一定都能运用自如。
当他踱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正安排在“发威”的机钮上。他身上穿一件淡灰薄花
呢的袍子,脚上穿一双漆黑发光的皮鞋。我一瞧见他这双皮鞋,心头不觉跳了一跳,它的尺
寸相当大,而且是圆头式的。
当他走进来时,倪金寿已很恭敬地站了起来,招呼了一声“陆先生请坐。”陆健笙却只
点了点头。这点头的动作,那头的前后的距离,至多不过二英寸,而且依旧是昂着的。他的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雪茄,顺手扬了一扬,便在我们对面那只白布套的沙发上
坐下来。霍桑只把眼角向那人瞥了一瞥,仍抱着右膝坐着,我也不曾起立。
陆健笙也不跟我们招呼,好像只有人家招呼他,他是照例不先招呼人家的。
他干咳了一声,开始向倪金寿说:“怎么样?凶手找到了没有?”
倪金寿呆了一呆,才坐下来答道:“陆先生,这案子很复杂,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陆健笙那双发威的眼睛又增加了些“威”。“什么?还不知道谁是凶手?你们忙了半天,干
些什么事?”
我觉得“你们”的字样,好像把我和霍桑也包括在里面。我心中有些儿着恼。霍桑却让
眼睛半开半闭地,好像在养神,绝没有什么表示,倪金寿有些尴尬了。他向霍桑瞅了一眼,
又回过去瞧陆健笙。这时有个听差托着盘送四杯茶进来,分别放在四个人的面前,重新走出
去,总算把这紧张的空气减弱了一下。
倪金寿说道:“陆先生,这案子里牵涉的人不止一个。我和霍先生和包先生——唉,我
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霍桑先生,这一位是包朗先生——”陆健笙的眼光移到霍桑和我两人
的身上。霍桑的眼睛不但半闭,竟完全闭拢了,我也觉得这家伙盛气难堪,故意把视线移开
去,等我回过来时,瞧见不但倪金寿发窘,连那陆健笙也像有些难于下常陆健笙说:“霍桑,
像是一个私家侦探。是不是?那么,这笔费用我可以担任,只要你们赶快破案。”
霍桑忽慢慢地张开眼睛。“陆健笙!你打算出多少费用?”
“这个——这个——你总有一定的数目。你说多少,我照给就是了。”
“这倒不巧,我还不曾定固定的费用数目。平日我给人家侦查案子,向来是不受报酬的
—一喂,你这个华大银行是独资的,还是公司性质的?”
“这——这话什么意思?”他的语气里有些着恼。
霍桑仍缓声说道:“我告诉你,假使你的银行是股份性质的,你只当一个经理,那你就
不配说那句大话。如果是独资的,那我先得问问你,你一箍脑儿有多少资产?因为你既然要
仗着钱的力量来驱使人,那我不能不先查一查你的钱够不够付给我的酬报。”
陆健笙的眼光里的威力有些变动了。他好像要发作,可是给霍桑那种冷静的神气所镇压,
又像发作不出。他举起右手,把那支已经熄灭了的雪茄送到嘴里,用力吸了几口。
他瞧瞧倪金寿。倪金寿低倒了头,分明不知道怎样应付。
陆健笙呐呐地说:“这——这算什么?开我的玩笑?”
第七章把他押起来一会,倪金寿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唉,唉,别说笑话,我们谈正事。”
陆健笙忿怒地站起来。“崔厅长在那里——我要见厅长!”他的语声中散放着充分的威
胁。
霍桑也突然把他的右膝放下。“慢着!你既来了,在我们侦查完毕以前,我相信倪探长
还不能让你出去。”他说完了,也从椅子上立起身来,一双严肃的眼睛看着对方。
唉,局势真僵透了!
陆健笙怔了一怔,反问道:“侦查?……侦查谁?”
霍桑厉声道:“侦查你!—你就是嫌疑凶手的一个!
陆健笙的那股盛气忽然动摇起来。他的眼睛在倪金寿和霍桑脸上溜来溜去,最后停住在
霍桑脸上。这当然不是发威了,可是也不是恐惧,只是一种呆木和糊涂。他仿佛陷进了一种
奇怪的梦境,一时不知道他所听得的话是真是假。他分明在怀疑他所遭遇的是什么一种局势。
倪金寿也站了起来,瞧着霍桑发怔。他举起右手来,张开了嘴,好像要排解,却说不出话。
陆健笙顿了一顿,才吞吐地说:“奇怪!—我有凶手的嫌疑?笑话!
霍桑仍凛然说道:“谁耐跟你谈笑话——坐下!我有话问你。你总知道在法律上没有任
何阶级。你有钱,也不能购买一条法律的条文。坐下!”
霍桑的命令发生了一箭双雕的效能,倪金寿跟陆健笙都坐下来了。霍桑自己也回了原座。
陆健笙说:“你怎么说我有凶手的处分?你有什么证据?——”霍桑道:“我没有说你
有凶手的处分。有没有处分,须看事实的证明。我说你有凶手的嫌疑。就法律的立场上说,
有了嫌疑,任何人都不能不受侦查。”
陆健笙的盛气果然退了,可是他仍旧没有慑服。
他冷笑了一声,答道:“你要侦查我?好,你说,我的嫌疑有什么根据?”
霍桑又把左腿搁上了他的右膝,瞧着那肥胖的银行家说:“第一步,你跟王丽兰有什么
关系?”
这问句显然又出于陆经理的意外。他顿了一顿,说道:“这也用得着你管?”
霍桑道:“我值得管你?这是侦查——包朗兄,请你用纸笔记一记,他一切的答话,都
是将来控诉的根据——陆健笙,这第一个问题,你不回答吗?”
陆健笙的神态又转变了。他开始有些儿不安。“我告诉你也不妨。伊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可以通奸?这是法律上规定的吗?”
陆健笙的脸色白得有些异样了。他把那熄灭的雪茄又凑到嘴唇边,接着又放下来,他的
手也有些颤动了。
他期期地说:“什么——你——你讲法律?你懂得法律——”霍桑仍冷冷地答道:“我
在法律范围内服务,当然略知一二。有妇之夫与人通奸,在刑法的条文上应当是——”“呸!
这也轮得到你管?就算我的行动触犯了法律,这也是一种亲告罪。你是谁?
想来吓我?“
“是的,这是一种告诉乃论的罪,只有你的妻子可以控告你。你既然欺骗了你的妻子,
或是你妻子是个意志薄弱或没有教育的女子,受了你的金钱或其他方式的压力,放弃了做妻
子的权利,纵容你胡行妄为,你当然可以随意糟踏任何女子而不受法律的处分了。你当真是
很聪明的!不过你忘记了,还有社会的制裁啊!包朗,你把这回事记下来,明天在报纸上发
表,让大家瞧瞧这一位社会闻人的真面目!”
陆健笙窘极了。他的头颈缩了一缩,有些恐惧的样子,好像一个橡皮球泄了气,顿时显
得缩瘪。他的发威的眼睛这时非但没有“威气”,而且射出了畏惧乞怜的神气。
他把那支熄灭的雪茄放在旁边茶几上,瞧瞧霍桑,又瞧瞧倪金寿,两只手相互地挂扭着。
霍桑仍冷冰冰地坐着。倪金寿也早现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样子。他又从座位
上站了起来,用调解的语气向霍桑说话。
“霍先生,这——这似乎是题外的文章。我们谈些正经话罢。”
倪金寿说话时眼光瞧着霍桑,好像希望霍桑有一种妥洽的表示,以便打开这个僵局。
陆健笙现着同样的状态,并且在暗暗点头,又像很感激倪金寿的调解。
我处于旁观的地位,见了这大腹贾的前倨后恭,也不禁暗暗地好笑。他那副进来时的架
子,往日谅必是搭惯了的,想不到今天会给人家轻轻敲破,想起来委实可笑可怜。
同时我又想起霍桑曾叫我对于社会闻人不要盲目地崇拜的话,我自己也有些儿懊恼。
霍桑说道:“我本没有闲心思管他的糜烂的私生活,可是银行家我也见得多了,从不曾
见过他那副臭架子。他既不情愿说正经话,那就迫着我不能不教训他一下。”
陆健笙忽变了语调,点头说:“霍先生,我——我愿意说正经话。倪探长说得对。
我们别闹玩笑,还是说正经话。霍先生,你要我说什么话?“
倪金寿似乎认为情势已经缓和了些,也就暂时退出那两面交攻的夹缝,缓缓地坐了下来,
不过坐得并不怎样舒适。
霍桑缓缓说道:“你先把你和王丽兰结识的经过说个明白。”
陆健笙又呆了一呆,答复得并不怎样爽快。“霍先生,这——这也是必需的吗?”
“当然。”
“那么,我说。我跟伊的关系已有一年多了。”
“最初的交识是在舞场里吗?”
“是,在快乐舞厅里。那时伊在舞场里很红,但我和伊相识了几个月,伊自己情愿跟我,
才退出了舞常”“自己情愿?不是你诱骗的吗?”
陆健笙连连摇着头。“当然不是。霍先生,你总明白,伊也不是小孩子,我怎么能骗伊?”
霍桑点头道:“我明白,骗小孩子用糖果;骗这种虚荣而没志气的女子,用金钱。
工具虽不同,骗还是骗,对不对?“
陆健笙又局促不安。他的那双穿皮鞋的脚,只在地板上不时地移动,却答不出话。
似乎因着他的脚的动作,引起了霍桑的注意。霍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忽而举起他旁边
的茶杯来呷了一口,又旋转来瞧我,接着仍将视线回到陆健笙的脚上去。我立即领悟霍桑的
暗示,便乘着陆健笙犹豫不答的机会,站了起来。我摸出了一支纸烟,塞在嘴唇中间,绕过
霍桑的椅子,走到陆健笙的面前。
他的沙发旁边有一只西式低矮的茶几,茶几上除了那一杯不曾沾唇的满满的茶以外,还
有一只装着火柴盒子的烟灰盆。我接着身子,抽出一枚火柴。用力在火柴盒边上擦火,擦着
了凑到我的纸烟上,故意将火柴吹熄;于是我重新擦第二枚火柴。陆健笙在我擦第一枚火柴
时,曾向我瞧一瞧,等我擦到第二枚时,他的目光已回到霍桑脸上,准备继续谈话。我乘他
不备,拿着那茶杯,向他的皮鞋脚下一倾,顺手将杯子落地,装做无心泼翻的样子。砰的一
声,倪金寿和陆健笙都站起来了。陆健笙急忙把两只浸茶的脚踏前一步,脱离那倾溢的茶的
范围。
我忙赔着笑脸说:“抱歉得很。”
陆健笙不曾发威,谦和地说:“没有事。”他走到茶几那面的另一只沙发上坐下。
但他的皮鞋已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很清楚的印子。
这时霍桑又继续问道:“好,现在你说下去。伊跟从了你以后,就住到青蒲路那一宅屋
子里去,直到现在,伊就不再给人家伴舞。对不对?”
陆健笙道:“对,不过伊虽不做舞女,但不曾绝迹不到舞场,有时也常陪我到舞场里去。”
我利用着他们回答的机会,旋转身子,悄悄摸出软尺,走到那陆健笙留下的足印旁边,
蹲下身子,又假装缚鞋带的模样。我用皮尺在鞋印上量了一量,恰是十一英寸六,原来和我
们在尸室门口所发见的甲印是相同的!
霍桑又在那里问话:“那么,开支方面,当然是由你供给的。大概你每月供给伊多少?”
陆健笙道:“是的。这个我没有仔细的数目,大概几百块钱,最多也不到一千。
霍桑回过头来向我瞧瞧。我早已拿出一张小纸,用铅笔写了“十一英寸六,回头式。
同甲颖几个字。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悄悄地授给他。
我回到自己原座位上时,见霍桑正在瞧我给他的一张小纸,倪金寿似乎已觉察到我的动
作,眼光注视着霍桑。陆健笙却一心一意地准备答复,显见不曾怀疑我。
霍桑又道:“那么,你们一年以来的结合的情形怎样?”
陆健笙又有些疑迟的神气。缓缓地说:“起初当然很好,近来伊好像结交了一个——一
个小白脸,而且浪费得厉害,不过我不曾拿到什么实际的证据。最近伊——似乎——”“什
么——似乎什么?”
“似乎更不安分了。”他低头寻思了一下,嘴唇紧闭着,接着显出一种坚决的神气。
“我相信伊这一次的死,也许就死在不安分上。
霍桑注意地问道:“怎么一回事?你说得明白些。”
陆健笙点了点头。“好,伊近来另外结识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
姓赵,是个少年,个子很高,面孔的漂亮却谈不到。我不知道丽兰怎么会爱上他,只有年纪
比我轻些。”他说时两只眼睛里又发起威来,分明他心底里那团炽烈的醋火已按捺不祝霍桑
仍淡淡地说道:“年纪轻,当然是这种结合上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因素也许是你感到缺乏
而抱憾的。但你怎么知道伊和他已达到了你们所说的‘爱’的程度?”
“那是有证据的,我决不冤枉伊。”
“举几个例子,好不好?”
陆健笙仍气忿忿地说:“最先一次,我偶然到光明舞厅去,瞧见丽兰和这个少年在跳舞。
丽兰还把他介绍给我,说是姓赵,是伊从前的邻居,偶然碰到的。我还不疑心。
第二次,我陪一个朋友在上海电影院瞧电影,忽见我的前排座上,丽兰和一个男子坐着,
还在窃窃地密谈,模样儿很难看。我耐不住叫了一声丽兰。伊竟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瞧我,
连话都说不出。那男的却还假装镇静,过了一会,他没有瞧完,便悄悄地溜去。我虽在黑暗
中,仍认得出那人就是姓赵的流氓。“
霍桑见他顿住了不说,便催促似地说:“那时你当然要责问丽兰,伊一定又照例回答他
是偶然碰见的。是不是?”
陆健笙沉着脸答道:“是的,可是我究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后来果然又得到一
个证据——唉,倒霉!”
“倒什么霉?伊的行动本来是自由的,你在法律上本没有干涉伊的权利埃”“是的,可
是我不能不恨。在十七日早上,我打电话到伊家里去,伊竟一夜不归,在外面过夜——”他
掩不住语声中的酸气。
“唔,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啊,假使你处在你的妻子的地位,仔细想一想,那你也不会
这样量窄了啊,……以后怎么样呢?”
“我马上赶得去,伊还没有回去,但不久伊也回家了。伊见了我的面又分明是一派鬼话。
伊说上夜里在一个赌场里赌了一夜,还赢了五百块钱,因为怕我说话,故而叫仆人们隐瞒着。
霍先生,你一定想象不出,伊的口才好到怎样程度。当时我竟会相信伊。
后来我前前后后地回想了一下,才知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