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后的归宿-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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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医院来的,打电话的正是倪金寿,不过霍桑已没有机会问到松泉的报告,因为据倪金寿
说,李芝范在钳取子弹以后,伤势起了变化,此刻已在弥留之际,叫我们立刻就去。
霍桑答道:“好,走罢,我陪你回警厅去。那余甘棠受了十个钟头以上的拘禁,也足够
给他一种相当的刺激,此刻我应当去把他释放掉哩。”
第十二章报告和解释我和霍桑赶到了医院,经过了一度接洽,就有一个人领我们进入李
芝范的病房里去。
病房中除了倪金寿外,还有一个浑身雪白的女护士。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得肃静而紧张。
那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的单被。灯光中照见老人面色惨白,闭着眼睛,
张开了嘴,在吐着沉重而急促的喘息,面颊上显着两滩红色。
倪金寿低声向霍桑说:“我赶来时就这个样子。他不曾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曾一度张
开,瞧见了我,又立刻闭拢了。”
霍桑瞧着那老人,也低声说:“他的热度好像很高,大概不会有说话的可能了罢?”
霍桑说到后面一句时,眼光移注到女护土的脸上。那护士非常灵敏,立刻摇摇头,答复
霍桑的非直接的问句。我瞧见那老人的眼睛缓缓张开,不过他的眼珠似乎已没有集中的能力,
只空洞地向上面的承尘呆瞧了一下,接着又闭拢了。
倪金寿向霍桑说:“他不能说话,也没有多大关系。他的被刺的经过,松泉已说得很清
楚。”
霍桑点点头,说道:“那很好。但我希望他能谈话,不单是要他报告被刺的经过,却还
希望他说明他行刺的经过。”
倪金寿微微一怔,他的惊异的眼睛向霍桑凝视着。原来他还没有知道李芝范就是杀死王
丽兰的真凶。他的惊异原是很自然的。
霍桑答复倪金寿的无言的问句:“是的,他是这案子的真凶。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行动我也可以想象得出。我看这老头儿不中用了,我们留在这里没有意思。
你应赶快打一个电报到苏州去,叫他的儿子李守琦快来。“
倪金寿点点头,说:“说起李守琦,我也得告诉你。苏州警署的回电已经来了,李守琦
的确是在昨天十八午饭时分到苏州的。他今天还在苏州。”
我们从病房中出来一路下楼梯的时候,倪金寿又告诉霍桑那个荷生也已回警厅报告。
他见了赵伯雄从丰泰烟纸店里出来,又跟随他去,不料走了不少路,终于给他跑掉。
荷生没有办法,只得失望地回厅。
霍桑微笑着答道:“这一次荷生失败了。他从那烟纸店里跟出来的,是个假赵伯雄,那
真赵伯雄,却已变做了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儿。”
倪金寿惊诧地说:“白须白发的老头儿?我后来派到黄河路去的康年,刚才回来报告,
他曾跟这样一个老人到你寓里去。莫非就是赵伯雄所化装的?”
霍桑道:“正是他,我已跟他谈过一回,现在已把他释放了。”
倪金寿又作诧异声说:“什么?释放了?他难道当真没有关系?”
这时我们已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到停着的汽车面前。倪金寿有他自己的汽车,我仍和霍
桑同车。这种解释性的谈话,势不能继续下去。倪金寿虽怀着满腹疑团,也不能不暂时耐一
下子。可是汽车一到警厅,倪金寿领我们进了办公室以后,他先草了一个电报稿子,叫他的
手下马上拍发到苏州去。接着他就要求霍桑解释他的种种疑团。
霍桑在烧着一支纸烟以后,便把刚才一切的经过,用简括的语句,作一个总合的叙述。
倪金寿听了这一番解释,自然有一种惊异的表示。他在霍桑将先前在寓里我和他讨论的一席
话完全结束以后,便表示他的一半赞美一半诧异的结论。
他说道:“真正的凶手,竟就是李芝范,我竟完全想不到。我正自诧异,刚才松泉带回
来一把——”霍桑似没有听得他末了的半句,忙着插嘴说:“金寿兄,你怎么说不曾想到?
你太健忘哩。今天早晨我们在丽兰家讨论的时候,你不曾说过那甲级皮鞋印子是凶手所留的
吗?这见解完全是正确的。”
倪金寿忽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的身子牵动一下,眼光也避到了地板上。他慢吞吞地
说:“我老实说,那只是我的一种猜想,并没有什么根据。我以为这甲印的人也许是外来的
凶手,却想不到是李芝范。因为我实在不曾想到他会利用了陆健笙的皮鞋,弄出这么一出把
戏。”
霍桑道:“那是你太着重在枪弹问题的缘故,因此便忽视了这是一件双重谋杀案子。”
倪金寿自言自语地说:“这件案子的内幕情形,委实太复杂了,我不能不承认我的眼力
实在瞧不透。那么,李芝范杀死丽兰的动机,可是单为着金钱问题吗?”
霍桑点点头说:“金钱是一个主题,还有毁婚的怨恨。据我看来——”他忽伸手到衣袋
里,从一本日记簿里摸出一张纸来。他的眼光在这张纸上瞧了一瞧,两粒有光的眼珠转动了
一下,他的意念上仿佛起了一个转变。他把拿出来的这张纸重新摺好了,拿在手里,并不给
倪金寿瞧。他抬头说道:“金寿兄,那松泉有过怎样的报告?你先说一说,然后再讨论李芝
范的动机和行动,程序上比较适合些。”
倪金寿点点头,说:“好,让松泉自己再说一遍。”他用手指在书桌边上的电铃钮上捺
了一下。有一个听差马上走进来。他吩咐说:“叫松泉进来。”
霍桑把残余的烟尾丢进了灰盆,又把身子在沙发上靠得更舒服些,准备听松泉的报告。
两分钟后,那个体格魁梧的松泉已进来了。这个人我也不认识,但看他的神气,和报告时说
话的次序,足见他也是一个相当干练而为警探界不易多得的人才。
松泉开始说道:“我和荷生在上半天奉了倪探长的命令,派到青蒲路去。我们守了五个
多钟头,那二十七号里并没有动静,也没有什么人进出。直到下半天三点钟光景,才见那老
头儿出来,我就跟着他去。荷生仍留在那边。
“那老头儿在了一辆黄包车,到宝兴路一家源昌珠宝铺门前停下,一直走进去。
我在门外等了好久——差不多近半个钟头。这时候珠宝铺门前有两个人徘徊着,一个穿
一件灰色薄呢的夹袍,另一个穿一身蹩脚的西装。我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
过了一会,那老头儿从珠宝店里出来了。那门外两个人假意走开。老头儿不再坐车子,
步行着向东。他好像要找寻什么所在,曾向路上的行人问讯过几次。我跟在老人后面,回头
瞧瞧,见那两个可疑的人仍远远地跟在后面。我虽怀疑这两个人的行动,但又不便干涉他们。
“老人走到相近宝兴路口,忽闪进一条小弄里去。我急忙赶紧一步,恰见他正拿出一个
白色的小包,向弄堂口的垃圾箱里丢进去。我急忙避开,让那老人重新从小弄中回出来。我
等他出弄以后,也连忙问进弄里去,从垃圾箱中拿起那个小包,打开来一瞧,那是一把小刀,
用一块白手巾包着。”
霍桑忽仰起了身子,举一举右手。“金寿兄,这把刀已交给你了罢?能不能让我瞧一瞧?”
倪金寿应道:“是的,我刚才正要告诉你松泉带回来的一把刀,可以印合李芝范行凶的
推想。不过我当时还有些莫名其妙。”他说着拍开了他面前的抽屉,拿出那个白巾小包来授
给霍桑。
霍桑把白巾展了开来,里面显出一把廉价的尖头水果刀。我瞧见那刀的刀锋约有四五时
长,刀柄是木质的,有些儿椭圆形。这刀只须化上数角的代价,随处可以购得。
我瞧瞧那刀锋,不见什么血迹,但那块包裹的白手巾上,却染了不少血清,并且这白巾
上还有不少污泥。
霍桑瞧着我说道:“包朗,你总还记得丽兰卧室中壁橱里的那双黑纹皮皮鞋,曾经抹拭
过的吗?原来这块手巾有过两种功用:一种是抹刀,一种是抹皮鞋,”他把这刀照样包好,
放在倪金寿的书桌面上。“松泉,你说下去。”
那探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从那小弄里回出来时,老人已去过了好几个门面,那
两个可疑人却已接近老人,我倒反而落在那两个人的后面。但我为着小心起见,又不便抢到
他们的前面去。可是老人走到了大生银行办事处的门前,走了进去,那两个人也就在门外徘
徊。我当然也不能跟进去。这样耽搁了二十分钟的光景,老人从银行里出来,那两个人仍紧
紧跟着。我没有办法,依旧落在后面。老人继续步行,一直向大同路进行。
进了大同路以后,我们四个人仍旧维持着先前的次序。我知道这两个人不怀好意。我打
算到了青蒲路,让老人进了屋子,再解决这两个人。不料将近到青蒲路转角,那两个人忽上
前动手,目的分明要行劫。那时我离开他们还有三四丈路,我正想上前去干涉,那三个人扭
了一回,忽儿两声枪响,老人就倒在转角上。那两个人也回身奔逃。
这两个人和我擦身而过。我如果阻拦,至少可以擒住一个人。但这两个人既不曾注意我,
我就定意索性尾随他们去,也许可以得到更好的成绩。他们在大同路北面的转角上,雇着了
两辆黄包车。我当然也坐了车子追踪。直到西区文庙路附近,他们才下车,走进一宅没有门
牌的草屋中去。
“我认明了地点,便到附近西区警署里去报告。杨区长马上派了四个弟兄,带了手枪,
跟我到那草屋中去_我们进了茅屋,那两个人还在里面,那穿西装的一个,拔出手枪来要想
抵抗。但我们的手快,他已来不及。所以我们不曾费多大气力,一共捉住了四个人,一个女
人,三个男人。
“我们把这四个人带回到西区警署,杨区长马上向这四个人问供。起先他们当然还不肯
说,后来经过了一次小小的麻烦,那个西装的才说出实话。他们的目的很简单。
他们瞧见那老头儿在珠宝店里换得了许多钞票,便想劫龋不过结果却没有成功,费了两
粒子弹,让那老人吃些苦罢了。“
霍桑听到这里,点了几点头,表示他对于这报告非常满意。
他说到:“这老头儿不但吃苦,大概要送命了。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酬报。”他把手中
拿着的一张纸重新展开来。“金寿兄,松泉的报告完全没有错误。那两个家伙真是劳而无功。
李芝范把钻镯钻戒和牛乳珠耳环换来的钞票,已从银行里汇给他的儿子守琦了。这里有一张
汇款收据,数目是四千五百六十元。”他随手把那张展开的纸授给倪金寿瞧。
我记得这张纸,霍桑在青蒲路跟大同路的转角上从李芝范的衣袋里搜出来的。他当时曾
告诉我是张收据,我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回事。倪金寿向松泉挥挥手,叫他出去,回头来向霍
桑说话。
他道:“霍先生,你现在可以把李芝范的动机告诉我了吗?”
霍桑答道:“他的动机很浅显,金钱是唯一的主题,还有一部分连带作用,我不妨也暂
作一个假定。如果说错,好在还可以让李守琦来纠正。
“我已跟包朗兄说过,李芝范是个修养不足的人。他过惯了朴素的农村生活,一朝踏进
了五色眩目的都市社会,他的心便把握不定。他眼见王丽兰这样子奢侈浪费,他的心便不禁
跃跃欲动。他本是丽兰的姑夫,同时伊又是他的未婚媳妇。最好自然是丽兰肯跟他们回去,
可是事实上丽兰也已被环境彻底变换,他们的愿望当然是不能实现了。
“这一次守琦到上海来,分明就为着要解决他们的婚约。我猜想守琦的意思,还不肯放
弃丽兰,希望完成这不可能的婚姻。丽兰当然不会答应,或许曾允许给他多少钱,解除这一
件婚约。那父子俩的心事怎样,我当然不能猜得完全正确,但我料想丽兰的建议,李芝范也
许是赞成的,但李守琦却是痴心妄想,企图人财两得。只瞧前天十七夜里,李守琦的无耻企
图,终于由他的老子排解开来,可见芝范对于丽兰的感情,还不曾破裂。
所以在昨天十八日早晨,守琦虽不欢而散地回苏州去,芝范却仍能留在这里。
“我说过了,金钱是主因,婚姻是次因。因着上夜里守琦的鲁莽行动,这件事情已经弄
僵。丽兰虽曾建议用金钱解除婚约,经过了守琦的行动,这建议势必也不能履行。
结果就是人财两空。这当然是李芝范所不愿意的。于是谋杀的念头,就在这老人心里活
动了。
“你们总瞧见这老人的一双黑眼弈奕有神,显示他是具有相当魄力的。他既然有了行凶
的意念,又得到凑巧的机缘,他的谋杀的决心就完全成立了。”
倪金寿问道:“你说的机缘,可是指这老头儿到上海的那天,曾目睹余甘棠与赵伯雄互
相争吵的一回事吗?”
霍桑点点头道:“是的,这是一个远因;近因是昨天早晨他送了儿子上火车回来,又听
得丽兰跟余甘棠在电话中相骂。余甘棠所说的恫吓的话,老人一定都听得。因为老毛曾说,
那时候就是李芝范劝丽兰上楼去的。他觉得丽兰的环境既然这样复杂,他自己是个乡下人,
名义上又是丽兰的亲属——其实这亲属的关系,一旦遭遇了怨恨和金钱魔力的袭击,真是脆
弱得可怜——他自以为他造成了这件案子,人家决不会疑心到他。因此他就毅然决然地就在
当天夜里下这毒手。”
倪金寿连连点着头,认为霍桑的假定很合情理。他说道:“霍先生,他行凶的经过,你
索性也说一说罢。”
霍桑还没有答话,电铃响了。倪金寿接了话筒一听,又简短地答了几句。就将话筒搁好。
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说道:“完了。这是公安医院徐院长来的电话。这老头儿已经完了。”
霍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如果耐得住清苦,不受物质的诱惑,此刻也许还安安逸逸
地度着乡村生活呢!”连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对于我产生了深切的反应。我觉得物质文明,一方面固然可以提高人生的享受,
另一方面却做了人类互相争杀的主因。我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对于物质方面都采用一种
压抑和轻视的态度。孔子所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义也。”
这一句话,就可以代表一切。因着这种思想的结果,我们在物质方面固然没有多大成就,
但社会间争夺残杀的现象,也未始不是因此而比较地减少。自从我们的大门给人家敲开以后,
这物质方面的对比,更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因此我们便被认为一个物质落伍的国家。可是我
们的物质欲望一经引诱,却不能因为自己不能生产而依;日遏抑着,于是都市社会中的一般
人,目光都集中在现成的享用上;社会既然因此而更见混乱,国力也一天天地消损了!
倪金寿倒并不觉得怎样。他仍催促着霍桑说:“这老头儿既然死了,他的行动的经过,
再也没法可以证实,只有请你说一说。”
霍桑道:“他的行动也很简单。我相信我的片面的猜想,大概也不会怎样远离事实。
他在十七夜里把儿子劝回房里去以后,知道事情已闹成僵局,势必要人财两空。他为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