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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舞后的归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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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只有一次伊在家里陪我一块儿吃夜饭。我一个人吃过了夜饭,在这室中看了一张报,又
把那些图画书翻了一翻,到了十点钟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楼去睡——唉,我的烟嘴还忘
记在这里呢。”他说时他的眼光瞧着书桌边上的那枚廉价烟嘴。“我的卧室在三层楼,就在
金梅的隔室。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着了,直到被枪声惊醒,才知已过半夜。”

    “你怎样知道这个时间?”

    “我听到了枪声,还是迷迷糊糊,以为是什么黄包车胎的爆裂,因为我已听得过几次了。
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来敲我的房门。我才爬起来,看看妆台上的小钟,已是十二点
二十分。我就跟着伊下来,一走进这里,便瞧见丽兰这个样子。那时真几乎把我吓死!”他
说到这里,语声有些颤栗,那双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惊异的光彩。

    霍桑问道:“你可知道你的内侄女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老头儿摇摇头。“不知道。伊每夜回家,最早总在半夜,有时甚至全夜不归。”

    “往日里伊回来的时间,你是知道的吗?”

    “也并不。有时候我偶然醒着,听得伊开门进来的声响。如果我在睡熟的当儿,那就听
不见。我已说过,我住在三层楼上,伊的房间在二层楼。”

    霍桑点点头,又问道:“那末,除你以外,那两个仆人可知道伊昨夜回来的时间?”

    李芝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问过他们。不过据金梅说,伊也没有
听得丽兰回来。我们下楼时,大门却没有锁。”

    倪金寿忽插口说:“我想那看门的老毛总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马上进来?”

    霍桑摇摇头。“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李先生。”他摸出纸烟盒来,敬了一支给那
老头儿,自己也烧着了。“李先生,我们为侦查这件案子的真相起见,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
现在有一句关于你内侄女的私生活的话,希望你能够据实答复。”

    李芝范忽把身子抬一抬,谦逊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据实奉告。

    霍先生,你要问什么事?“

    霍桑答非所问似地说道:“据我所知道的,王小姐现在已不做舞女。是吗?”

    “是的,从去年秋天起,伊就退出舞常”“看伊这样的场面,每月的生活费用似乎也相
当的大。”

    李芝范忙着点头,应道:“大得很哪!也许要千把块钱一个月呢!霍先生,不是我眼孔
小,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委实觉得太浪费。我也曾向丽兰说过几次,可是有什么用?”

    霍桑点头道:“那当然。那末,你可知道伊这种费用从哪里来的?”

    这问句把这死者的姑夫难住了。他低垂了目光,像有些儿发窘。他并不是回答不出,只
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他终于勉强回答了。

    “这个我也不很仔细。一方面伊在做舞女时的收入很大,也许有些积蓄,另一方面——
这个——这个——”“另一方面怎么样?”

    “有一个姓陆的,似乎每月也供给伊若干。”

    “那个华大银行的经理陆健笙吗?”

    “正是,他似乎还有些别的职司,很有几个钱。”

    “这陆健笙跟你内侄女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层羞窘的神色,又在这老人的脸上显现了。他倒还像是个旧式文人的典型,至少还懂
得羞耻。因为霍桑这一个问句,对于旧式头脑的亲长,的确有些难于回答。他迟疑了一回,
才吞吞吐吐地说话。

    “这个——这个我很难说。他们在名义上算不得什么——总算是朋友。”

    霍桑只微微点点头,唇角上却露出一丝微笑。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先生的窘态。

    老人又向着他的已死的内侄女瞧瞧,摇摇头叹气。

    他又说:“霍先生,你总也知道,这样的朋友,并不在我们数干年来尊重的五伦之内的。
我是极端不赞成的。可是丽兰年纪大了,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那里管得住伊?”

    霍桑微微叹一口气,作安慰声道:“那当然不能怪你。其实在这上海地方,像这种方式
的所谓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认作五伦之外的第六伦!”

    李芝范连连晃几晃头叹道:“唉,‘放僻邪侈,无不为己!’……上海真是个万恶的地
方!不过在我陈腐的脑筋看来,这样的朋友,说出口来总有些惭愧。”

    霍桑向他膘了一眼,点头道:“李先生,你真是个端谨的君子人。……除了这陆健笙以
外,可还有别的‘朋友’供给伊?”

    “这个我不仔细。不过伊的朋友的确不少。”

    “那末,伊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罢?”

    “我不知道。我难得到这里来,现在跟伊也很客气,关于伊的行径,当然不便仔细查问
伊。”

    “不错,那末伊的许多朋友里面,你所知道的有几个?”

    李芝范又迟疑地说:“这个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到上海的那天,看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少
年跟丽兰在这里吵嘴。一个年纪轻些,据说姓余。另外一个个子高一些,这几天常在这里出
进,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立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又将抽屉拉开,从抽屉里拿出刚才发见的几张男子照片。
李芝范跟着霍桑走近书桌。他一瞧见抽屉的内容,仿佛怔了一怔。

    他作惊讶声道:“唉,这里有这许多钱!丽兰真糊涂,钱竟会随便放在抽屉里。”

    霍桑不答,但把那几张照片给李芝范瞧。李芝范瞧了一瞧,便抽出两张半身西装的来。

    他指着一张说:“这个就是姓余的。”又指一张二英寸的小照片。“这个就是这几天常
在这里出进的,个子高些的一个。”

    我凑近去瞧,那姓余的年纪只二十左右,面貌很漂亮,还有较小的一张,年事较大,下
颌方阔,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霍桑点点头,就把这两张照片放在胸口袋里,其余的重新放在抽屉里,将抽屉关好。

    霍桑向李芝范说:“李先生,现在你可以回楼上去歇一歇罢。关于昨夜的事,我想先问
问这里的仆人们。如果有什么借重你的地方,再来请教。我想你总不会讨厌。”

    李芝范急忙答道:“这算什么话?丽兰死得这样惨,只要能够给伊伸冤,我的能力办得
到,什么事我都肯做。

    霍桑鞠了一个躬。“谢谢你。”接着他就目送那老人弯着背带着咳嗽踱出去。

    倪金寿立起来问道:“可要把那老毛叫进来?他在外面门房里。”

    霍桑道:“不,你先把那个女仆叫来。”

    倪金寿应了一声,刚才走出会客室的门,那李芝范忽又退回进来。

    他说道:“霍先生,对不起,我真粗心,我的烟嘴又忘了。”他走到书桌面前,从桌边
上拿起了那枚假象牙烟嘴,重新鞠个躬走出去。

    我向霍桑说道:“我刚才就猜想这烟嘴不像是凶手遗留的。因为凶手走进来行刺,决不
会这样从从容容地衔着纸烟。”

    霍桑只点点头,似乎也赞成我的见解。

    我又说:“刚才你从烟嘴上推测它的主人的个性,省俭而谨慎,现在看来,的确是符合
的。”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我这句欣赏他的推断力的话。他忽自言自语地答复我的先前的见解。

    他说:“其实那凶手也用不着走到这里面来。”

    我惊异地问道:“何以见得?”

    “要是枪弹的致命的理论能够成立的话,据我估量,那开枪的人实在用不着进来。”

    他的视线直注射着外面的短墙。

    我又问道:“你可是说凶手是从短墙外面开枪吗?”

    “是啊,窗外的小天井中并无足印,但这小天井只有八九尺宽,凶手靠在短墙外面,从
墙上的短铁栅中间发枪,这女子坐在这里,就仅有被打中的可能。不过一枪便中要害,那人
的发枪技术确很熟练。”

    我觉得霍桑的理解在事实上的确可能,但我忽然想起了进门时瞧见的地板上的泥足印,
便将我绘好的足印图片授给霍桑。

    我说道:“那末,这甲乙两个人的足印又怎样解释?那一出一进的痕迹,显然是有两个
男人在伊回来后从外面进来过的。”

    霍桑在图上看了一看,把图纸放入袋中。他答道:“原是埃这一点眼前真觉得无从解释
——”霍桑的意见还没有发表完毕,倪金寿已领了那女仆金梅走进来了。

    金梅的年纪约有二十六七,穿一件黑毛葛的旗袍,做工也很匀贴。脚上一双玄缎鞋和一
双灰色的丝袜,委实不像人家的仆役。从这女仆装饰的相当奢侈上,也可瞧见死者生活的富
丽。伊的头发也经过电烫,皮肤白嫩,面貌也很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伶俐中似乎带些
狡猾。伊走进来后,在地毯角上站住了,两只眼睛先瞧瞧伊的死主人。

    接着便在霍桑和我两个人的身上打转,脸上却毫无表示。我瞧伊那种镇静的神态,料知
伊决不是初出茅庐的女仆。

    霍桑向伊点点头,婉声问道:“你是金梅?”

    伊也点点头。“是的。”

    “在这里已有多少时候?”

    “到这个月底,恰巧九个月。”

    “那末,你在王小姐退出舞场以后才来服侍伊的。是吗?”

    “是的。那时伊刚搬到这里来,我就被荐来服侍她。”

    “你可是介绍所里荐来的?”

    金梅摇摇头。“不,是胡小姐荐我来的——胡玲玲小姐。”

    “唔,胡玲玲?可是光明舞厅的胡玲玲。新近给人打死的吗?”

    “是的,上月里给人打死在汽车中。”

    “好,现在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霍桑和倪金寿又坐在圆桌旁边的皮垫椅上。倪金寿拿出了他的记事册。霍桑却缓缓摸出
纸烟盒来。金梅立在他们面前。我也恢复了长椅一端的原座。

    金梅的眼光又向死者一瞥,开始说道:“王小姐在昨天傍晚六点半光景出去的——”

    霍桑突然剪住伊问道:“一个人出去的?”

    “不,又是陆经理用汽车来接伊去的。”

    “又是?那末,这位陆经理可是天天来接伊的吗?”

    金梅有些迟疑的样子。“虽不是天天,十天中总有五六次。”

    霍桑已烧着了纸烟,点点头。“说下去。”

    金梅继续说道:“王小姐出外以后,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侍候姑老爷——
李老爷吃过了夜饭,就同吴妈一起吃夜饭。吃过夜饭,我就到楼上去,因为我有一件新做的
衬衣袖子太长,自己去修改一下。”

    霍桑又问道:“你上楼时楼下的情形怎样?”

    “李老爷在这会客室里看报。吴妈在厨房里洗袜子。老毛却没有吃夜饭就出去看戏的。”

    霍桑的眼光一闪,喷了一口烟,略略惊异地问道:“看戏?看什么戏?”

    “听说是京戏。我不大仔细。”

    “好,你上楼时在什么时候?”

    “约在八点半。我上楼以后,便不会再下楼来。那件衬衣做了一个多钟头就完工了。

    那时我有些儿倦,就上床睡了。我上床不久,还没有睡着,听得李老爷也进他的房去。

    以后,我睡得很熟,一直到半夜后,才被枪声惊醒。那枪声在半夜听得,响得厉害,我
不由的不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霍桑又插口说:”你只听得一声枪响吗?或是还有其他声
音,譬如喊叫等类?“

    金梅踌躇地答道:“没有。我被那枪声惊醒以后,不曾听得过第二次,也没有别的声音。
但在我醒的以前有没有其他枪声,我不能说。”

    霍桑又点点头。“你从床上起来以后又怎么样?”

    “我马上披了一件衣裳,就去敲隔壁李老爷的门。他也惊醒了。他开了门,我就陪着他
下楼来。我们一走进这会客室,便瞧见王小姐这种可怕的样子。”伊的视线又一度接触那尸
体。

    霍桑从嘴里拿下了纸烟,问道:“那时候这会客室的门开着,还是关着?”

    “开着。因为我记得一走下楼梯,便瞧见这里的灯光照在外面的甬道中。”

    “这窗呢?”他用手向书桌面前的钢条窗指了一指。

    “也开着,还是这个样子。”

    “好,以后怎么样?”

    “李老爷着了慌,说要打电话报告警署。我也没有主意。那时看门的老毛也披了一件衣
裳从外面进来。他站在正门口,忽而大声呼叫。”

    “呼叫什么?”

    “他喊着‘脚印!脚印!’我跟着李老爷回到外面甬道中,瞧见老毛已把正门口的电灯
开亮,正指着门里面地板上的泥脚印发怔。李老爷叫老毛进来。他先摇摇头不肯,接着他回
进门房中去拿了几块铺板,铺盖在足印上面,才从木板上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进来。”

    倪金寿本来拿了记事册在默默地记写,听到这里,仿佛已耐不住静默。他停了笔自言自
语地说:“奇怪,这老毛怎么会把这泥脚印看得这样重要?”

    金梅忽自动地回答。“他大概已经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因为李老爷走进来的时候,
曾惊惶地乱叫:”哎哟!谁打死伊的?谁打死伊的?‘老毛一定在外面听得了。“

    霍桑并不下什么批评,只催促金梅说下去。

    金梅继续道:“老毛向这室中望了一望,便主张先打电话通报陆经理。李老爷也赞成的。
就由我打电话到他的公馆里去,陆经理还没有回家。我就说不如再通知王小姐的好朋友姜安
娜小姐,不料伊也不在快乐舞场里。我们的意思,想找一个可以作主的人来,再想办法。因
为李老爷难得来的,像个客人。他也不很熟悉王小姐的情形,故而不肯出什么主张。后来我
们商量了一下,就差老毛出去找陆经理跟姜小姐,直到天已亮了,老毛方才陪了姜小姐到这
里来。接着陆经理也从扬子旅社完了雀局回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先打电话到这里来询问。
我将王小姐被枪杀的事告诉了他,他说由他去报告警署。

    但他自己至今还不曾来过。“金梅说完了又把目光瞧瞧伊的已死的主人,旋又注视着那
条白地蓝花的厚地毯,以等待其他的问句。

    霍桑又问道:“姜小姐到了这里做过什么事?”

    “伊一瞧见王小姐那个模样,眼眶里包满了眼泪,分明很悲伤。伊向我们问明了经过的
情形,便说这件事很蹊跷,一定要查个明白。”

    “唉,伊说很蹊跷?伊可有什么表示?”

    金梅的眼角仿佛向霍桑和金寿瞅了一瞅。伊踌躇了一下,方才侧过了头回答。

    “没有,只说要去请一个姓霍的侦探来查究这一件事——”倪金寿忽又停了铅笔,插嘴
道:“这一位就是霍桑先生,全国闻名的大侦——”霍桑皱着眉峰挥一挥手,阻止倪金寿的
不必要的介绍。

    他继续问道:“姜小姐当真没有什么表示吗?”

    金梅略略向霍桑瞧瞧,仍低垂着头,吞吐地说:“没有。”

    倪金寿似乎觉察到这女仆的态度不很自然。据我的经验,也瞧得出伊明明隐藏着什么。

    倪金寿说:“你小心着!你如果想在我们面前弄什么乖巧,那你要自己讨苦吃啦!

    我劝你还是实说的好。“

    那女仆的头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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