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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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了,江老汉的老伴又给众人茶碗里上了一趟鲜开水,盛世钧说道:“我们这个事,还要仰仗江师傅,不晓得江师傅咋个考虑的?”
“这个事说起好久了,且不说谭小姐是我老汉的救命恩人,就是我晓得盛先生的为人,也是没得话说的。再说,我在外国人手下干活路也没得个出头日子,你们说那个远哪,穷啊,都没得啥,我娘老子都应承了,我没得说。”
“谭小姐啥时成了你老汉的救命恩人了,”盛世钧奇怪,“她那么远在天边的?”
“嗨,谭小姐……呃呃……”江老汉想说又说不顺。
“谭小姐在英国给我老汉寄药,分钱不要,要不是……”
盛世钧和谭恭仁都看谭书兰。
谭书兰道:“其实就是点盘尼西林。江老汉肺病,这里盘尼西林是黄金价,哪个用得起?”
盛世钧:“你是真人不露相嘛。”
谭书兰:“行了行了,你们快点谈正事。”
江伟业:“不消谈,盛先生说啥时候启程就是了。”
盛世钧:“那—这个……今天要喝酒,走,出去吃消夜。江老汉江大妈,你们都来。”
谭书兰又拿出医生的权威:“不行,江老汉吃别的可以,喝酒不准。我爹也不准多喝。”
“好好,不多喝。快点走,我在这里硬是憋慌了。”谭恭仁拉起江老汉道:“你们也趁早离开这里算了,在这个鬼巴渝住,没得病都要捂出病来。哪有我们川北好?天气又爽,太阳又多,你那病到那边保证断根。”
走出那片贫民窟,盛世钧深吸了一口来自江边的新鲜空气。他看看谭书兰,见她也正吐了一口长气,二人相视一笑。
二人快步爬上望龙门,整个城市尽在眼底,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起伏铺排在线条丰富的山势之中。
他们站在那里,等着落在后面的谭恭仁,还有江伟业搀扶着他老爹慢慢上来。
“巴渝变得还是快哟!你走的时候,还没得这么闹麻吧?”
谭书兰:“那是。有四年了,一眨眼的功夫。”
一眨眼的功夫,几十年以后的巴渝,他们更是无法想见了吧?
上世纪60年代的夜晚,巴渝半边天空橘红的一片,那是我小时候嘉陵江边钢铁厂出钢时的景象。城市的灯火已经是百万人家的灯火,密密麻麻。1964年建成的嘉陵江大桥上车流不断。
现在的巴渝更是一派新气象了。1998年成为直辖市以来,这个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加快了速度。那速度是上个世纪的人们完全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2001年回巴渝去看儿时成长于斯的钢铁厂,那里已经是一片萧条的景象。父亲事前告诉我,厂区已经长了很多杂草了。虽然心里有了准备,但现场实地的景象还是让我心酸。回想当年每个夜晚钢铁厂出钢的时候,半个巴渝的天空都是红的,钢铁厂特有的音响在好几公里内回荡,百米高的几个大烟囱吐着滚滚浓烟。我还记得读高中时常到市委一位同学家去玩,有时就住在他们家里。那是在上清寺的曾家岩,与钢铁厂隔岸相对。晚上我们观风景,就常以钢铁厂出钢为对象。
从1940年到1980年期间,巴渝市在长江边发展出一座大型钢铁厂,在嘉陵江边扩建了一座中型钢铁厂,加上其它郊外区县的钢铁企业,合称巴渝钢铁公司,最高峰时共有职工二十多万人。要是再加上他们的家属,那当量就更可观了。虽说比起那些特大型的钢铁企业如鞍钢、包钢还差了一截,但在四川这样边远的西南腹地,这样的规模着实会让几十年前的盛世钧、谭书兰瞠目结舌了。
盛世钧当年的火柴厂只能说是小手工工场,他那时所做的事情跟五十年后的一切似乎毫无关系。这些火柴厂、钢铁厂之类的故事也无法引动各位看官的兴趣。只是内中凸现的人的命运触动着你我今天的神经。
第三部分第57节 死于非命
盛世钧这个人作为那个时代的祭品早已死于非命。他那个盛家的基因早已融汇在你我庞杂的各个姓氏的家系之中—“逝者如斯”,诚然矣。
今天,我坐在北京通州九棵树边一个小屯子的房子里,想象着我所未曾亲历的过去。冥冥中令我魂牵梦绕的,是那些令人无法割舍的人的灵魂。那曾是他的,是我的,是你的,也将是你我的后代的。那些灵魂曾经所附着的一切事物也令人感到宝贵。这大概也是人们为什么要搞文物保护的原因之一,这也是人们为什么会崇敬一切比我们的肉体生命更长久更宏大的事物的原因之一。
除此以外,从来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了。哪怕是所谓人的道德操行的最高境界—真善美,不行;所谓永恒的爱情,也不行。我们总会透过所谓真善美的外壳,窥探到我们并不那么真善美的本性;我们也会拨开所谓永恒爱情的外衣,看到内里肉欲短暂的冲动—无论我们给它妆饰上多么矫情的饰品。不管类似像霍金这样奇特的人类大脑在怎样探究我们宇宙时间的起始和终结的奥秘,无论我们的宇宙被认为是在扩张或收缩,无论相对论、分形理论、膜理论和弦理论有多么了不起,在那些探究中,我们心灵的历程依然是宇宙中最深邃的奥秘,我们灵魂的归结问题依然让我们自己伤透了脑筋。2002年8月霍金在北京拒不回答中国记者问他的有关他思考的上帝和灵魂的问题,除了政治的原因,其中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尚未结论?过于复杂?跟从未有过灵魂洗礼的中国人说这个是对牛弹琴?或者,他认为我们这些被古老的儒学、佛学和道学所纠缠的中国人根本就到不了那个层次?
我很喜欢那个提问的记者所提的问题:听说你在思考宇宙中有关上帝的问题,请问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却不回答。
—那恐怕也是一种回答。
“今晚上歇北碚,百把里,来得及吃消夜。”小三子得得地骑着马,对坐在滑竿上打瞌睡的谭恭仁说道:“路好,天气也凉快,谭大老爷你不来骑下马?好舒服哟!”
“唉,说你娃长不醒,你都二十好几啰,还那个张口没遮拦的。”前面的管家盛福扭头对小三子说。
小三子冲盛世钧伸伸舌头。
盛世钧伸手用扇子给了小三子一记。
“你呀,不要再叫啥老爷老爷的,好难听。”谭书兰对小三子说。
谭书兰穿了一身咖啡呢的衣裤,也骑着马。这一身装束在当时有点惊世骇俗,路上每一个见到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咋个做咹?”小三子来了劲,“喊先生又不像……总不至于喊谭老太爷嘛?”
谭书兰笑了:“这个小三子,真拿你没法。”说完,催马跑到前面去,听盛福讲沿途的见闻去了。
谭恭仁这才从滑竿上懒洋洋地说:“就跟你家庄主那样,喊我谭先生就是了么。”
盛世钧一行人骑马坐滑竿,顺着大路向川北进发。九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得穿长衣长裤。出了城,沿牛角沱、小龙坎朝沙坪坝走。一条大路贴着嘉陵江蜿蜒起伏,朦朦胧胧的太阳照在身后,江面上漫爬起一层水雾,景物都显得模模糊糊的。
从巴渝府到通巴州,水路有千多里,溯嘉陵江而上,途径合川、达县,然后进入嘉陵江的支流巴河,大型船只无法通过,只有木帆船能驶入。若走陆路,大约有八九百里,是唐代著名的米仓道,不是蜀蓉地区的剑阁道。米仓道从巴渝地区一直连接到陕西汉中,经达县、通江、万源翻越大巴山到陕西定巴,再入汉中。到了汉中,往北依然横亘着秦岭,但汉水流域东面的地势相对就没那么险峻了。古时山区的陆上道路,其实基本上也是沿河流而行,只是在河流大拐弯的地方,人们开辟出越山通路,缩短顺河流回绕的里程。今天人类有了更厉害的手段,可以直接打洞从山底下钻过去,大大缩短了过去的行程。不过就是像铁路这样逢山开山遇水搭桥的厉害家伙,只要是进入山区,其路线依然是以沿河流走向为主的,那样开路多少会省钱省力些。
巴渝至通巴的这一段陆路,基本都是沿嘉陵江和嘉陵江的支流向北行,除了达县北部的铁岭之外,沿途山势都不算险峻。道路的路面也很好,宽度有3米左右,全用青石铺成。这种青色的岩石是大巴山的特产,从川东南到川东北,整个巴渝地区到处都产这种青色的岩石,质地细密,纹理规则,容易切割,还经久耐用。著名的大足石刻就是由这样的材质加工而成,历经千年风雨依然细腻生动。这种青石铺成的道路,被称为官道,老百姓也叫大路。四川东部老谚语有“大路朝天,各人半边”,可想它并不是我们今天以为的山区羊肠小道。在上世纪60年代,这种大路在巴渝郊外还有很多。这些青石大路上常常矗立着很高大的青石牌坊,还有大路两旁的幺店子(小商店)卖各种杂货,其中的花生麻糖是最让人流口水的了。这种大路旧时在川东地区一个场镇一个场镇延伸着,沟通着四面八方的人流和物流。
这一地区水系发达。嘉陵江的众多支流由西北、正北和东北三个方向而来,沿途冲击出很多大大小小的冲积扇。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植被茂密。从几千年前的巴人部落起,就有先民开垦定居,繁衍至今早已是人烟稠密,市镇星罗棋布。
在中国古代的驿道上行走有个基本规律:五里一歇,十里一停,百里一站。普通商旅一天差不多要在路上耗费十到十二个小时,包括了歇息、打尖、吃饭的时间,行走速度平均每小时5公里左右。官府紧急公文要日行五百里(250公里),那就得好马好骑手,一路不停地换乘新马,路程太长还得换骑手,称之为“马不停蹄”。那非得是高手兼身体素质极好的才能胜任,一般人早就颠散架了。而每小时行走5公里也不是件轻松事情,骑马是一直颠着的,两条腿要夹紧,脚在马镫子上也要承力,不然一天下来大腿内侧就起泡,腰杆发酸。就是坐滑竿,别人扛着你走,那嘎吱嘎吱的摇晃颠簸,上坡下坎的折腾,一天下来滋味会怎么样?接连走几天,甚至十来天后果如何?现代人很难想象,更不用说实地体察了。
一路上,管家盛福负责打前站。钟大汉负责马帮托运机器,还带着五六匹空鞍马以备换乘,在后面压阵。中间一行人坐滑竿的只有盛世钧,谭恭仁,江家老两口和飒飒,其余都骑马。小三子负责照顾盛世钧和谭恭仁的起居,飒飒负责江家老两口—本来飒飒是孔嘉惠打发来照顾谭书兰的,谭书兰怎么会让人服伺?刚好江家老两口这回也跟随儿子去川北建火柴厂,飒飒的任务就临时改换了。
第三部分第58节 孔家盛家
飒飒十来岁由孔嘉惠从孔家带来,又在盛家待了十多年,孔家盛家都是大家子,规矩多,像飒飒这种贴身丫头那是相貌形态、接人待物都没得挑的。江家老两口咋见过这个,一路别扭死了,“不消得”,“这咋个当得起”,“要不得”这样的话差点没把老两口的嘴说干了。
飒飒最后也不晓得该咋个办了,上午歇脚的时候,找谭书兰,悄悄诉说了。谭书兰说:“那还不好办,你拜他们做干爹干娘不就了了。”
“这个……那太太那里……”飒飒嘴角挂着笑,看得出心头是高兴的。
谭书兰道:“我去跟她说,她一准高兴。”
盛世钧听了也说好,“就这样定了。晚上到北碚,你就正儿八经拜。只是……少个中人。”
盛福也凑热闹:“丫头,你还不快点求谭先生。”
谭恭仁看了看身旁的江伟业,抿嘴笑。
飒飒脸红了,趔痴痴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小三子:“快点快点!”
只有江老汉还没回豁过来,一再说,“这咋个当得起。”江妈就悄悄拉他,江老汉这几天被飒飒弄得别扭死了,这一路更是不舒服,扭头对老太婆冒火说:“你拉我做啥子?人家姑娘天仙个儿的,我们咋有这个福分!”
小三子天生就是个戳锅漏,酸溜溜地说道:“人家江哥有这个福分噻,人家这几天早就对上眼了,你老汉硬是木脑壳,瓜的哟!”说完就跨上马,噎着嗓子叫了声:“我去探路。”一溜烟跑了。
盛家这边的人都笑,把飒飒弄得恨不得朝地下打个洞。谭书兰就道:“嗨,这有啥子嘛,你是我教的学生,还不大方点儿,给他们做个榜样?”
飒飒听了,头一昂,走到谭恭仁面前,福了福道:“谭先生,飒飒有礼了。”
谭恭仁:“不消得不消得。等二回有了胖娃娃再来行礼就是。”
“哎哟!背时谭先生!”飒飒只有逃,引得众人又一阵笑。
江老汉这才有些醒豁过来,傻呵呵裂开嘴直乐,那痨病顿时好了不少。江大妈更是笑得早已合不拢嘴了。
只有江伟业这个老实汉子还憨憨地立在那里,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
“走起哟—!”抬滑竿的轿夫夫子头唱道。
回到通巴,盛世钧、谭书兰就各自忙开了。盛世钧这边以江伟业和管家盛福为主搞自来火厂,谭书兰把她爹谭恭仁要去当教会医院修建的经理,各人忙得团团转。盛世钧反倒成了个多余的人,看起来事情不少,可一样都插不进手,东跑西颠的,很忙的样子。只有在米秀儿的丝绸铺里,他才得到一些放松,可心里又老有事,待不住。米秀儿现在生意也忙活。当下正是秋冬换季的日子,下货上货,算账盘点,老主顾新客人有时挤满了,哪里还顾得到盛世钧。虽说跟盛世钧亲热还是那么惬意,但却没有以往那种腻到化成水的感觉了。
教会医院的地皮是州里拨的公地。那里原先是个池塘,长满荷花芦苇,有些小桥茅舍,也算是通巴一景。民国以来人们的胆子大了,加上政府没人管,人口多了,池塘边陆续搭建起一些贫民的烂棚子,大家的排泄物和垃圾都往池塘里面倒,几年下来成了个臭水坑。
把医院建在这个地方盛世钧是反对的,但谭书兰坚持要,说是改善通巴的卫生就从这里开始。医院的款子巴渝教会捐助了大部分,通巴州的士绅多少都出了些,盛家自然也有表示。通巴州附近的基督徒不多,出不起钱财的就自带工具来出工出力。巴渝一位做设计的教友免费来进行了勘测,回去设计了图纸。医院有门诊各科,手术室和住院病房若干,还有一个小礼拜堂。主楼的地基和主墙都用青条石砌成,有三层高,很气派。
在城里建医院的同时,盛家的人在江伟业的领导下也开始建火柴厂。说是厂,其实也就是个作坊。机械需要用水力、畜力和人力作动力,所以厂子就建在南佛山下的清灵溪边上。江伟业说靠近水也安全些,万一着火也不怕。说得盛世钧心头发毛。
江伟业见他的样子,要他放宽心:“盛先生,你看,现在用的是安全火药,只要照章程办,就不会有事。”
盛世钧还是不放心,又去城里把忙得团团转的谭书兰拉到庙堂来。谭书兰说:“我一路跟江师傅说了不少,他是个称职的师傅,你放心让他做。”又到工地跟江伟业走了一圈,了解了一下,说:“很好。就这样,可以。”说完又匆匆忙忙要朝城里去。
盛世钧本想跟她一路,谭书兰扭头看他,笑眯眯说道:“你没事去看看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