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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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传单?”
“嗯。”盛珪月点点头:“这回放假前还给我发了几份……”
江学家打断她,关切道:“你莫带,扔了它。”
盛珪月做个怪相:“那是当然啰,我才没得那么傻。”
江学家点点头,转过身放下篓子,捡起撮箕,来到一个水凼(dàng,水坑)里,一边捞鱼,一边对盛珪月说道:“你小心点,不要到处说,更不要在你家里说……”
“你才是憨包儿呐。”盛珪月这下捞回本来,嗔道:“我咋个会在家里说这个。”说着提起江学家放下的篓子,站在水凼边看他捞鱼。“我那个爷爷脑壳是木的,不开窍。还说你爹要不是跟到他,这个年纪,只怕饭都没得吃,哼!”
江学家躬腰在水下面慢慢推着撮箕,叹了口气:“唉,他们那代人……”
“庄主,这十二亩水田,就是曾胖子他们家的,刚好在我们的水道上。”
河岸上,大管家盛福边说边指给盛世钧看盛家大院东南边的一片稻田。
盛世钧穿着白丝绸对襟上衣,玄色绵绸撒脚裤,摇着一把檀香骨折扇,慢条斯理走着。盛福的幺儿小福子打着遮阳伞,跟在盛世钧身后
“庄主,走这边。”盛福在盛世钧身后指点着。
盛世钧踏上田坎。
“以前还是老太爷在的时候,我就说,哪怕出高价,也要把它买下来。那一来,过水就方便多了,下面这些田地都活了,起码要多打上百担的粮食。打出米糠,加点猪草,再喂上百把条猪儿没得问题。老太爷心软,说这是人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人家曾家的保命田,算了。”盛福看着比他小十来岁的盛世钧,一脸的高兴。“咳,庄主你以前喜欢做马帮啊,开厂子开铺子啊……这回回来就对了,还是田地牢靠呵!捏到手头,睡觉那才安身得很啰……”
盛世钧点点头,又叹口气:“好是好,就是怕局势不稳当啊。”
“这回怕是对了。”盛福道:“现在政府有美国人撑腰,不像那几年,都是些搅屎棍,乱整。庄主,你这回回来还看不出来么,现在州衙门县衙门都是下江人,读过书的,王州长,还有那个……农……啥子局咹?”盛福回头望小福子。
“农耕局。”小福子一口回答道:“农业耕作局。”
“啊,那个局长姓邓,邓局长,还专门到这里来视察,赞扬庄主啊!人家跟庄主当年一样,留过洋的哟。听他说巴渝那边,还有搞新式小城镇的,咹……啥子……”
小福子:“农庄化,集约化—就是集中生产,统一销售。”
“就是。”盛福笑道:“这些鬼名堂硬是听都没听说过!比起以前那些,哼,只晓得抽大烟打秋风的官儿,好多多啰!像庄主你这回开碾米厂面粉厂,那不也是我们庙堂的新式农庄么?”
盛世钧:“这倒是。只是……唉,共产党在这里……。”
盛福听了,看看四周,趋近了盛世钧小声地说道:“那是土的,黄泥巴腿杆儿,大字认不了几个,比我还不如,成得了啥子大气候?前几年到通巴,屁股还没坐热,就拔起来跑了。庄主,我说这话,你也莫往心里去,只可惜那个背时砍脑壳的米……咋个会……唉!”盛福还只知道米家柱是共产党,不知道盛家正宗的继承人盛代明也是共产党,要不然,他打死也不敢说这个话。顿了一顿道:“不过,最近厂子里头听说有点动静。”
盛世钧:“?”
盛福:“是江伟业的大娃子,这两年去巴渝回来,就说袍哥有袍哥会,工人也要有工会,闹麻(热闹)得很啰。”
盛世钧:“他叫啥?”
盛福看小福子—
小福子踟躇着:“……”
盛福瞪他—
小福子背开脸低声道:“……他叫……江学家。以前也是我们学堂的学生,谭小姐教过的,跟我一个班。”
盛福掏出一张传单,递给盛世钧:“你看看这个。唉,都是谭小姐当年跟他们讲自啥子由呵,博啥子爱哟闹出来的。小福子我是管得紧,哼,要不然……唉,谭小姐啥子都好,就是……不跟庄主一条心……”
盛世钧接过传单,挥手阻止盛福的唠叨,看着传单,眉头蹙了起来。
盛福:“我是老了,不大中用了,眼睛也盯不到那么多了……”
第五部分第96节 毬经不懂
盛世钧收起传单,抬头看着他,说道:“咳,你说这话干啥,盛家这几十年要没得你,也不会是这个气候。盛家上下都记着你的……”
“那是你老太爷的恩德。”盛福缓缓说道:“我七八岁遭卖到盛家做奴,老太爷教我认了几个字,成了家,还脱了我的(奴)籍……跟到庄主这三十来年,那更是没得说……唉,”指着小福子,“现在而今这些小辈子,毬经不懂,晓得个屁……”
盛世钧沉默下来。他的目光越过那一片金黄的稻田,望着在午后太阳下白墙青瓦的盛家大院,望着盛家大院背后苍绿色的南佛山,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感慨:自从老太爷过世,他成为这个大院的主人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快三十年了吧?一晃而过。曾经亲切的人,老太爷、老太太、孔嘉惠、米秀儿……还有他的儿子代明、家柱……不知道他们的魂儿还记不记得这里?记不记得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他停住了脚步,眼仁里没有聚焦的东西,眼前的黄白青绿混沌成一团五颜六色的雾,让他感到不知所以……
盛福还自顾自唠叨着:“现时而今眼目下,多百把条猪儿,那要多收好多猪鬃?通巴又有罐头厂了,公路通到达州,猪肉卖价,嘿,一伙色翻了一番多。庄主要是……”
“那不是盛珪月小姐么?”
小福子惊诧中透着兴奋的叫声把盛世钧唤醒转来。他睁开眼,转过身,顺着小福子的目光,看到了不成体统的盛珪月小姐正跟一个三大五粗的下力人在河边乱石堆里转悠。
盛世钧蹙眉道:“那个……是哪个?”
小福子:“是……好像是……”
盛世钧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福子:“是江师傅的大儿……”
盛世钧只觉得心口一痛,怒气一下子冲到脑门—
“你,去!给我把他们喊过来!”
小福子一看盛世钧脸色不对,把伞递给他爹,二话不说飞跑了下去。
“盛福。”
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树荫下,盛世钧看也不看那对背时的男女,摇着手中的折扇—那节奏没有了先前的悠闲。
“在,庄主。”
“你和小福子先把小姐带回去,把衣服穿规矩了。”
“是。”
江学家扫视了一眼盛世钧身后的盛福和小福子,盛福把他狠狠盯着,小福子挪开了目光。
盛世钧转过身,审视着江学家和盛珪月—
盛珪月一脸的不高兴。
小福子看看树荫外的太阳,犹豫道:“盛先生,那这伞……”
盛世钧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你们去!这个日头还晒不倒我!”
小福子被吓得一激灵,赶忙收了伞朝盛珪月走去。
盛珪月噘嘴想说什么,看看盛世钧那个样子,赌气,脚一跺,撒开光生生的长腿,沿着河堤飞跑起来—
“哎,小姐—”小福子扛了遮阳伞,追了上去—哪里还追得上!
“啊呀,这成啥体统!”盛福狠狠瞪了江学家一眼,也追了上去:“我的小小姐哟!”
树荫下就剩下了盛世钧和江学家。
江学家埋着头,眼角望着远去的盛珪月如风的身影,还有小福子和盛福狼狈的样子,嘴角不由得含着笑意……
“你爹那么踏实,咋个生出你这么个逆种呵!”盛世钧“哗”地收拢折扇,指点着江学家。
“……”江学家没吭气。
“你搞那些鬼名堂瞒得过我么?”盛世钧盯着眼前这个粗壮的年青人。“我警告你,在我的厂子里头,决不许搞赤化!”
江学家抬起头,小声申辩道:“那不是啥子赤化,工会组织哪里是啥子赤化?在法律上跟袍哥组织是一样的,是许可的。”
“工会,许可,哼!”盛世钧冷哼一声,“要不是看在你娘老子的面上,我现时而今就让你到局子里头吐真纲—到那里恐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江学家咬了咬牙齿,下巴骨动了动,忍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些!若不然……哼!”
说完,盛世钧扔下那张传单,“啪”地打开折扇,再也不看江学家,大步走开了。
“这个事,跟不跟盛先生说啊,你倒是帮我拿个主意呀!”飒飒对江伟业说道。“那娃娃造孽死了,那个匪哟,没得一点小姐的样子。谭老师一天到晚都在忙,那娃娃今后都不晓得成个啥子人了?这不行。那娃娃总还是盛家有一半的么。”
“唉,这种事,人家谭老师自有主意……我们去说……这个……唉,你晓得我这个人说不清这些……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个人看到办就是了嘛。我上班去了。”江伟业放下碗筷,起身取下门背后的工作服,穿上,准备出屋。
“哎—这咋个是婆婆妈妈的事?这娃娃莫爹,这么大的事,咋个婆婆妈妈……哎,你—”
江伟业已经出去了。
飒飒气得把手中的筷子朝门上扔去—
第五部分第97节 有个女儿
“天,真有个女儿?!”盛代君瞪大了眼睛看着飒飒。
“那还有假?”飒飒道,“我问过谭老师,她说她不愿意让盛家的人晓得这个事。不过,她也没有特别扎咐(嘱咐)我,要我不说这个事。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盛代君扇着扇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飒飒看着盛代君,眉头皱紧了:“我也不晓得该咋个办。说老实话,这个事……”
“飒飒姨,你当然该给我说。现在这里是我当家嘛。”盛代君道。她又走了一个来回,问道:“……谭老师说起……我爹来,是很……生气的样子么?”
飒飒蹙眉回忆着:“……那倒不是。她还哈哈的笑。”
“笑?有啥子好笑的?”盛代君奇怪。
“……我也……记不得她说的了。”飒飒道。“嗯……大概是想起盛先生晓得这个事……那样子……让人觉得……”
盛代君“扑哧”也笑了:“那是,我爹……他保证要气炸了肺。”
飒飒也有同感,咧开了嘴。
“也只有谭老师,哼,要不然他硬是觉得女人好欺负。”盛代君评论道。“像我妈。”
“麻姑的事可怪不得你爹,那是老太太……”在这些地方飒飒总是卫护着盛世钧—孔嘉惠是盛世钧结发太太,飒飒从小在孔嘉惠和盛世钧身边长大,几十年的感情,当然站在盛世钧这边。
“啥子老太太,要不是……”
“咳,过去几十年的事了,想下儿看,你爹也算是……唉,要不哪有你?”飒飒打圆场。“说现时而今眼目下—这个事咋办?”
盛代君端起茶几上的老荫茶,喝了一口,替飒飒扇了几扇子:“你也喝点,清清热,看你一脑壳的汗。”
“就是。”飒飒这才觉得热,端起瓷茶碗喝了几大口,拿着大蒲扇狠扇了几下,说道:“憋了我几个月了,先前忙到回家的事,这下安稳些,心头就翻起这个事。这几天睡都睡不安身,又没个人商量,难过死了。”
“唉,麻烦事多得很。”盛代君想起上午盛珪月跟江学家的事,蹙紧了眉,叹息道:“还是先说这个事。我看,还是你去说,直截了当,跟我爹讲……咋个办,在随他自己。你也算尽了心了。谭老师那里么,我想她不会怪罪你的。你去看她,撞到了,又不是安心去打探啥……再说,这么大的事,瞒了几年也不容易了,未必还一辈子瞒得下去?谭老师一定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才没有扎咐你,要你不说……嘿嘿,她是个明白人。”盛代君又想了想道:“……她呀,依得她的脾性,她大概是要我爹去求她……嘻嘻,这个谭老师,真的不得了……”
“那……我去?”
“嗯。”盛代君点点头。
“这下儿?”
盛代君点头。
飒飒准备起身。
“哦,莫忙莫忙。”盛代君止住飒飒,“还有个事……唉,飒飒姨,你也不是外人,我从小又是你带大的,这个事……”
“咳呀,我的大小姐,你就给我明侃噻!”
“是你们学家的事。”盛代君道,“上午我们家那个疯丫头,一身湫湿,光了个腿脚,气嘟嘟的跑回来……后来我才晓得,是跟……”
“学家?”
盛代君点点头:“其实学家我很看得起,高高大大,一脸正气的。只是我爹……”盛代君叹口气,“米姨死后,他脾气变多了……捕风捉影的……”
飒飒“呼”地站起来。盛代君一把拉住她:“嘿,你看你,你这一下,我不是跟你白说了么?我们那个疯丫头,明明胆子不大,还硬要充行事(英雄),其实心里头是装不下东西的,学家我还不晓得?哪里有那些事!这个疯丫头真要是有他学家这个大哥照应着,我还高兴呐—那才真的不会出事。”
飒飒气呼呼坐下来:“只有你是这样看,我……”
“唉呀,这个事不算啥子,我才不会往心里去。”盛代君道。“我担心的是别的。”
“啥子?”
“听说学家在厂子里发传单,要组织啥子工会—这个事,你千万要劝他。”盛代君看着飒飒,慎重地说道。
飒飒听了这话,脸白了,问道:“这个事,是哪个说的?”
盛代君看着飒飒摇摇头:“这种事,咋个瞒得了人?”她抓起飒飒的手,说道:“飒飒姨,前几年红军打进来那些日子,你是过过的。我都晓得。我这几年在城里头也看得多了,没意思。”凑近飒飒的耳根,“像我大哥,真不晓得是为啥子?米家柱也是,现在音信都没得,死活不知。男人都想当英雄,结果……哪里有那么多的英雄好当?我看你那个学家,也怕是这样的血性,受不得委屈的。啥子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你去反抗嘛,这些年死了那么多的人,还不够反抗的么?这个事,你这个当妈的,急不得,要好生劝他……”
“那……盛先生他……”
“你不要跟他提学家的事,就当不晓得。谭老师的事,我看莫得啥子,你就当是传了个消息,咋个办是他们的事。”盛代君道。“你直截了当跟他说就是了。”
“那我现在就去。早说早安心。”
“她……叫谭川……有几岁了?”
“六岁了啵。”飒飒想了想道。“造孽,那娃娃她……”
盛世钧举起手,不让飒飒说下去了。
二人沉默着。
书房外是一片蝉鸣。夏日闷热的午后,树叶纹丝不动,狗都伏在门槛背后的阴影下伸长了舌头喘息着……
“你回吧……”盛世钧说道。
飒飒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飒飒:“那……我走了。”
盛世钧默默地点头。
飒飒去了。
书房里静静的,盛世钧心里却象有一团火在滚,滚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端起身边的老荫茶,一口气喝了,又拿起那碗飒飒没有动过的,再咕噜噜灌下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