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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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好吃好喝那是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人人都很在意。驼子的耗子天性是不喜欢任何麻烦的。他喜欢在克制中,在偷偷摸摸中品尝他给自己给别人带来的乐趣。
这一点也让谭川着迷,百般讨好驼子,让驼子经常飘飘然,不知不觉成了谭川的忘年交。
“喂,驼子老叔,你看咋个办?”谭川抿了一口酒,用手拈了一片猪耳朵肉放进嘴里,惬意地嚼。
油灯光下,驼子不看谭川,看盛珪月—这个娇小姐以往都不拿正眼看他,现在求到他了,一对眼珠巴巴地望着他,这让驼子心里很有点快活。
“这个嘛……这个江学家要造反,那是杀头的罪。”驼子斯条慢理地说道。“盛大块头咋饶得了他?以前的米家柱那龟儿子,杀了孔嘉惠,气死老太太,让盛大块头差点没得命……现时而今江学家又走这条路……你想想看,哪个敢去老虎嘴上拔胡须?”
盛珪月听得眼泪花花的,强忍着。驼子看着,嘴角上翘。
“那……你就莫法啰?”谭川是把驼子吃干了的,知道驼子的耗子心思,凡事试探试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动脑筋,所以不能急,要吊起他的胃口才行。“你莫法,我有法。”
“你有法,有啥子法?”驼子转脸看她。
谭川:“其实简单得很,就怕你不敢。”
驼子:“你说下儿看。”
谭川:“拿一坛子酒,开了。再煮一块老腊肉,切了,拿篮子装起。我提到草香园转一圈……”
驼子忙摆手:“要不得要不得,那不把我带系进去啦?老叔我不干。”
谭川拉起盛珪月:“不干算了。我们走。我到下面厨房去拿,就说是你要的……”
驼子这才急了:“呃呃,莫忙莫忙,有事好商量噻……”
那夜闷热难当,远处不时有雷声慢吞吞滚来。清灵阁上的房间都敞开着窗,窗上的竹帘没有一丝风透过。窗外的蝉鸣虫唧一夜未停……
自从盛世钧回到盛家大院,就搬到了后院的主楼清灵阁住,不再住草香园—那里到处都有孔嘉惠的遗迹。清灵阁里有盛珪月和谭川的房间,也给谭书兰留了一间。不过谭书兰长年都在通巴教会医院,从来没来住过。盛代君此时也已经回蓉城沈家公馆了,偌大的清灵阁就只有盛家三个主人和几个下人居住,显得很冷清。
谭川今夜搬到盛珪月的房间。房间在二楼,老妈子给点了蚊香,两个女孩把水竹丝凉席铺在地板上睡。谭川忙了一天,落枕就着,四仰八叉的。盛珪月一直睡不着,半夜起来,拉开竹帘,听着远处隐隐的雷声,望着云隙中时隐时现的几粒星斗发呆……
听到三更的梆子,又熬到四更。梆子再次响起,盛珪月点起蜡烛,迫不及待推醒谭川。
“干啥……嗯……”谭川似乎已经忘了她计划的事,翻了个身,眼皮又合上了。
盛珪月又气又急,狠狠拧了谭川一把—
“哎哟……”谭川睁开眼,看清了盛珪月的脸,“你—”
“快起来,四更了!”盛珪月压低嗓音道。
“噢!”谭川一下子醒豁过来,翻身爬起。
清灵阁二楼的灯光从盛珪月的房间转到楼梯间,晃动着到了楼下。不一会儿,盛珪月提着灯笼背着个大背包出来,把背包放在门后。身后的谭川进了花圃,从花丛中取出一根棍子,一圈绳子。棍子前面包了棉布。谭川把棍子扛上肩,抓起绳子,二人飞快朝驼子住的留园去。
到了四更天才退凉,蚊子们忙着去喝露水,不再骚扰人。看守江学家的庄丁半夜接班,被闷热的天气和凶狠的蚊子整了一夜,又饱吃饱喝了一顿驼子送来的酒肉,此刻不打瞌睡那就是神仙了。四周静悄悄的,蝉子虫儿都睡了,天边已经有了些许朦胧的灰白。庄丁抱着枪,靠在关江学家厢房的门边,垂了头,打着鼾。在他身边,酒坛子倒地,竹篮子里的老腊肉还剩了几片……
墙根后面,谭川把棍子朝驼子手上塞,驼子压低了嗓音推脱:“要不得,要不得……”
谭川生气:“你不打,未必我打?我力气小,他是大人,打不昏,他叫起来,算哪个的?”
盛珪月急得又是眼泪花花:“你们……”
驼子看看盛珪月,无奈接了棍子,哆哆嗦嗦顺墙根走到庄丁面前,举了棍子却落不下去—
盛珪月和谭川对望一眼,又看看驼子的窝囊样子……盛珪月不敢叫,眼泪花花变成了溪水哗哗流。谭川急了,冲出去,一把夺过棍子,跳起来恶狠狠地落下去—
盛珪月赶忙紧闭了眼睛。
“砰”地一声闷响,庄丁哼都没哼一声,身子顺着那劲道,软软地梭下了墙根。
盛珪月睁开紧闭的眼睛:“你—他死了?”
谭川老练地摸摸庄丁的脉搏—那是从小跟谭书兰学来的动作:“活到的。”抬头看盛珪月,“我以前试过好多回,没得问题,死不了,昏一阵就醒了。”
驼子在一旁不断地喃喃着:“这个疯丫头……这个疯丫头……”
谭川狠狠瞪了驼子一眼:“快掏钥匙啊!”
驼子这才醒豁过来,从庄丁腰上掏出钥匙,开了厢房门—
屋里,江学家瞪大眼睛,似不相信地看着门口的驼子和两个纤弱的女孩。
“喂,发啥子呆,快点!”谭川对江学家叫道。“把手伸出来。”
江学家伸出双手,手腕上是镣铐,脚上也有。
驼子哆哆嗦嗦拿钥匙对锁孔,半天对不上……
谭川一把夺过:“哎哟,驼子老叔,你硬是……”
她麻利地打开江学家镣铐上的锁。在这期间,江学家和盛珪月痴痴的相互对视着,有点云里雾里的样子。
“你的伤……还好吧?”盛珪月轻轻触摸江学家脸上身上的伤,小声问道。
“嘿,你们!”谭川给了江学家一巴掌,“你,快去把那庄丁拖进来!”
江学家一激灵,醒豁过来,活动着僵硬的手腕,跑出去拖进那个倒霉的庄丁。
谭川甩下绳子:“快点,绑。嘴堵上。”
江学家飞快照办。
四人出了厢房,谭川“咔嚓”把房门锁上。
盛珪月这时恢复了常态,兴奋着凑到江学家耳边道:“后山坡小门。我们去通巴。你到前面大路等我们。”
江学家匆匆朝后山坡跑。
第五部分第103节 身影消失
这边两个女孩看到江学家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松了口气,看看对方,满脸都放着光。她们好不容易压抑着狂喜,憋得一脸通红。
驼子傻呆呆把她们看着。
盛珪月转身,一把抱住驼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你,驼子爷!”
谭川也拍拍驼子的肩膀,以示感谢,然后对盛珪月指指下面,二人一起飞快朝下面跑去—
驼子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不见了,僵直发木的脸渐渐有了知觉。他摸摸被盛珪月亲过的地方,皱巴巴的脸上挂起一阵怪糟糟的笑,转过身,收拾起地上的竹篮子酒坛子,慢慢朝留园走去。
谭川和盛珪月跑下清灵阁。四周依然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们拿起大背包,下到前院,来到马厩,找庄丁备好鞍,上马,出了盛家大院。
盛世钧挥挥手让小福子退下,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清晨的一蓬从厚重云隙中穿过的阳光从客厅东面的窗户倾落进来,带着斑驳的树影,在他左脚下的半边地毯上晃动。客厅很安静,整个清灵阁都很安静,再也没有女孩们的琴声和她们嘻哈打闹的身影……在他右边的花架旁,一张红木落地穿衣镜映照着盛世钧半边铁青的脸……
“哗啦—”一声,盛世钧抓起身边的烟灰缸,恶狠狠掷过去,穿衣镜的镜面散落了一地。
那迟迟不来的雨,直到当天下午才瓢泼般落下,扫除了这几天的闷热。谭书兰托人冒雨从通巴送了封信给盛世钧,说她带着孩子们去巴渝了。“珪月跟学家在一起,她十七岁了,跟学家算是订了婚。但他们是有志向的青年,并不着急着结婚。我也是这样想。珪月不是个读书人,有点像你。我打算先让她在医院学做一个门诊护士,这样比较好。谭川准备让她先读教会中学,再进医学院……”最后写的是:“你放心。我想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免得你看到他们恼火。”信中没有一个字论断盛世钧的行为,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寒意。
盛世钧揉碎了信,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直到晚饭的梆子敲响……
盛世钧穿着一袭秋衫,戴着礼帽,手里拿着一把弯拐洋伞,坐着私家车,在巴渝靠近长江边的下半城穿行。天上落着毛毛细雨,石块路上到处是黑糊糊的浆汤。小福子开着车,穿过几条曲折阴暗的小街。这里是码头区,也是贫民区。小街左右都是歪歪扭扭的吊脚楼,来往着三教九流的人物。长长的屋檐,青黑的瓦,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下面各式各样的雨具上……私家车穿进一条清静的小巷里,来到一座青砖砌就的拱门前停下。小福子下车打开车门,对坐在后座的盛世钧说道:“盛先生,到了。”
一下车,盛世钧就闻到这个青砖小院里飘出的桂花香。隔墙那边,有人在“咿—啊—呀—”吊嗓子,还有“噼噼啪啪”的练功声。
“你已经有好多白发了哦。”麻姑看着盛世钧,喃喃地感叹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人见面,都想做得轻松些。
“也该了,是这个年龄了。”盛世钧也看着她,笑笑。“你这里硬是不大好找,要不是我那个秘书跟代君到这里来过几趟,要我一个人找,恐怕半天都转不到这里来。”
麻姑也笑笑,不无尖刻地说道:“我们这是下九流的职业,有个临时安身的窝就阿弥陀佛了。十几口人要吃饭,哪敢有那么多的讲究,咋个能跟你老爷比哟?”
“这里也不比上半城差嘛。”
“还过得去。在下半城找这么个地方不容易了。清静,不当街,班子住在隔壁,下个坡就是河坝,吊个嗓子练个功也没人打扰……你……还好嘛?”
“……”盛世钧沉默下来,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客厅很静。盛世钧看着窗外,麻姑看着他,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近来盛世钧常常这样独自沉默,不管身处何处,不管身边有没有人。谭川和盛珪月放走江学家后,这样的情形就开始了。他任何人都不想见,连谭书兰来看他,他也没什么反映,就那么沉默着,心里乱哄哄的,自己看着自己满脑子走马灯一样的东西……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他带着小福子来到巴渝。一到巴渝,他最先去的地方是国民党党部,那里有他一个老同学。盛世钧找到他说:“我要参加国民党,我这个秘书也是。今后有啥事用得着我的,让他多走动……”这话让小福子听得发傻。
报纸电台来采访盛世钧,他谈了自己的一些经历和体会。这样的东西是反共的最好炮弹—国共内战当时正是一触即发之势。盛世钧很快成了名人,出入于各种集会和宴会,认识了不少炙手可热的人物。话说多了,就成了套路。这些套路就像套子,把人套在里面,自己都不晓得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在人心惶惶六神无主的日子里,盛世钧不由自主被卷进了这些漩涡。很多人觉得他是他们的同类,他们想听到这些话,想看到这样的人,这样的话这样的人让他们感到心里踏实;反过来这种认同又让盛世钧这个当事人飘飘然……
当然还有很多女人围着他转—时髦的,爱交际的,典雅的……但已经很难有哪个再让他动心了。
在这些热闹的生活背后,盛世钧依然常常独自沉默。前天他接到盛代君的来信,说她生母麻姑带班子到了巴渝,住在下半城一个票友家里。盛代君希望父亲去看望一下,“那么多年了,该淡的也都淡了。母亲年纪毕竟大了,不知道她还要坚持过多久这样飘泊不定的生活?我很担心……”
第五部分第104节 他的老态
麻姑看着盛世钧,看着他的老态……半晌,叹了口长气,缓缓说道:“君儿一直都在给我写信,讲了些你们盛家的事……”麻姑的口气平和下来,宽慰他:“你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么?有些事,你莫太当真了,放得下心,才舒得了心。要不然,人过这一辈子,哪个承得起?”麻姑说着,起身端起一碟小点心,来到盛世钧身边,放下点心碟子,坐在盛世钧身边的沙发里,拿起他的手,翻过他的手掌,在那上面轻轻拍了两下,“来,吃些点心,喝点茶,今天就不走了。我这里有个好厨子。这家主人我叫他老郑。我一到巴渝,他只要得空,就来捧我的场……他是个好人……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这里是他的别院,专门为我修的。离开了你,我就跟他过日子。我们戏班子,到哪里没得个靠山是不行的。麻三爷过世了,他们推我当班头儿,我也喜欢……”
盛世钧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口茶,听着麻姑的话,心里对这个女人涌起一股亲切:“想起来,你比我要不容易多了呵……”自我解嘲地笑笑,“代君来信,还要我来宽慰你,结果倒是……嘿嘿,你看……”
“哪里敢当。不过是我们当女人的,没得你们男人家那么多的火气,晓得凡事不由人,只得随它去,走哪山路唱哪山歌……呃,你那个谭小姐,没跟你一起来?我好想见见她。”
盛世钧从盛珪月私奔说起,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了麻姑。
“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们了。”说到末了,盛世钧叹了口气。
麻姑打量他,笑着摇头:“你呀,总算遭人收拾乖了。恐怕除了谭小姐,连你们那个老太太都把你没奈何啵?”看盛世钧脸色不好,麻姑收起笑容,问道:“那……你到巴渝……她晓得啵?”
盛世钧:“嗯……应该晓得的。”
“你也没去找她?她也没来找你?”
盛世钧摇摇头。
麻姑看他,“哈哈”大笑道:“你们还像碎娃哦,整翻了沿儿(翻脸),还要等到看哪个先下矮桩(服罪、服气)么?硬是笑人。”
二人平平淡淡闲扯着家常,院子里的桂花香一阵阵浸来,天上的秋雨一蓬蓬落下……快到掌灯时分,听得外面一阵汽车的声音,麻姑道:“他回来了。”
盛世钧要想起身,刚一动身子,麻姑却拈起一块点心送过来,眼睛里有种年轻时的调皮劲儿。盛世钧正想张口拒绝,那点心已经到了嘴里……
老郑进门,正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反映过来:“哟,这是盛先生嘛,咱哥儿俩见过的。”说着向盛世钧走来,伸出右手—
盛世钧嘴里含着点心,说不出话,有些狼狈地起身跟老郑握手,依稀觉得此人面熟。
老郑穿着一身警察局当官的制服,北方人,到四川多年,也有些南腔北调起来。他以前恐怕是当兵的出身,腰板挺,握手有力,很有些威风的样子。他握住盛世钧软软的手,看他疑惑,说道:“上个礼拜在陈公馆,我那时穿的便衣……想起了么?”
盛世钧近年来记性不大好。这段时间入了国民党,闹哄哄的场面去了不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的面孔?见对方满眼的热情,只得含糊道:“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