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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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在干啥呢。浑浑然喇叭吹了,浑浑然天地拜了,浑浑然进了洞房。娘在隔壁暗暗伤心落泪,爹在楼下醺醺然喝酒陪客,一群闹房的男女拉拉扯扯把她四仰八叉绑在床榻上。要不是灵儿、清儿来救驾,米秀儿当场就想拿把剪刀把自家戳死算了。吹烛关门,好半天楼下才静了。又听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米秀儿怕得只顾朝床里头钻,捂了几床大被子,捂得一身汗淋淋的。当那个男人喘息着爬上来时,她又蹬又踢,一阵乱扳,又不敢叫,扳了好大一阵,又是娇怯,又是羞怕,加上那个闷热,那个男人怪味儿的熏蒸,那双糙手的揉挫,她已是半昏半软,再也使不出劲儿了……迷迷糊糊的一下子怪痛,米秀儿少不更事的落红,就洒在蓝花花的细土布床单上了。
从此,米老倌儿的干儿子,就有了资格被人称作“张大倌儿”了。
米老倌儿在世的时候,张大倌儿还时不时敢进堂客的房间。米秀儿也在老爹的监督下,不敢不接待丈夫。只是一年下来,米秀儿蛋花花儿也不见一个。米老倌儿操劳一生,只带着一肚子的闷气和遗憾撒手人寰。临死前,把米大娘、张大倌儿和女儿叫到床前,说道:
“我去了,你们啷个过,我也管不得了。只是有一条,张大倌儿不能走,米家的手艺不能断。我也看开了。这个世上我有哪点儿对不起你们的,也只有下世来报了。只是不论你们在哪里去借个种,再啷个也要帮我米家把手艺传下去。要不然,我安不了心,米家的先人也放不过你们!”
说完,一口气没接上来,蹬腿儿去了。
这以后,张大倌儿就人称张老倌儿了。
张老倌儿一双锉刀般的大手摸过一副副寿材,光滑的漆面在他手下发出“喳喳”的响声,那响声直听得小三子只顾说:
“你莫摸了要不要得?杂种个灯儿,这声气听得我牙齿酸!”
张老倌儿只是咧开嘴憨憨地笑笑,隔下儿又忘了,“喳喳”地照摸不误。
末了,小三子莫法,说:“日妈难怪人家米大姐不要你娃。就凭你这手儿摸法,老母猪也遭不住,何况粉嘟嘟的乖妹仔!格老子你娃还笑?笑你妈妈长胡子!呃,格老子,我问你,你娃有好久没上米大姐的床了?看她乖兮兮的,身上的肉色好不好?” 小三子说着,掏出块冰糖在张老倌儿眼前一晃,放进自家腮帮里含着。“你娃说了,老子给你娃吃冰糖。”
“……”
“快说,米大姐乖不乖?肉色鲜不鲜?”
“她乖。那个……肉色我没看到过。”
“爬你妈的,锤子(鸡巴)哦!你当过她男人,咋个不晓得?”
“真的不晓得。每回都是吹了灯儿的。”
小三子泄了气,“我日妈的,原来是楞个回事,害得老子费半天精神!”又一瞪眼,“你杂种个灯儿啷个那个笨呢,就不晓得各人自家点(灯)哪?”
“我咋个敢点?她眼睛一鼓,我就心跳。”
“她那个细眯眯的眼睛,咋个鼓?你格老子又在打胡乱说。”
“她就平时看起是细眯眯的。只要一看到我,就鼓起了。”
小三子这才算泄完了气,“咳,说你娃有福咹,你也有福;说你娃没得福咹,你狗日的硬是没得福。算了,这块冰糖老子就个人享受了。好了好了,背时的,这些棺材板板你还没有摸够啊?过来过来,这一副要几钱儿银子?”
张老倌儿说起生意,自有一套来自米家祖传的生意经,多少年下来早已背得是滚瓜烂熟:
“这一副上下板是两寸的柏木,边板是寸半的。就是下板是镶的,上板硬是耿(整)木头哦。光桐油就去脱五六斤。其实皂漆只是好看,还没得桐油隔潮经烂……”
“好好好,麻毬鸡儿烦,老子听清楚了。快点儿说,这副算几钱儿?”
“听清楚了?”张老倌儿问得慎重。
“听清楚了—我日你妈,傻鸡巴锤锤儿,老子硬是拿你这个木脑壳莫法!”
“呃呃,你莫骂人嘛,和气生财噻!呃……紧打满算,五两三钱。”张老倌儿又回到米家祖传的套路上。
“五两三钱?”
“五两三钱。”
“没得少?”
“咳,”张老倌儿又开始背他的生意经了,“你老人家晓得,我们米家寿材里里外外没得半分儿掺假水儿的。山不亲水亲。我们米家在这搭儿十二代人了……”
“不是十二代,”小三子抱着膀子,“算上你狗日的是十三代了。你生意做得那个精,咋个连这个都不会算呢?难怪人家米大姐不要你娃上楼。你娃呀,硬是只配睡这个房旮旮!”
“那是那是。诶,我说到哪儿了?”
“十三代人做棺材—好有出息哟!老子们儿盛家二三十代出秀才,出举人,出进士,出大官儿,出名流,从前朝干到当朝,日妈也没有一天到晚吊到嘴巴上说。”
“咳呀,我们是生意人嘛,说清楚两不相亏嘛。”
这时就听见楼上米秀儿在喊:
“后面的,寿材选好了没得?”
小三子赶忙跑了出去。边跑边答,“好了好了。”
米秀儿依在楼上栏杆上,一头乌发篦得光光的,拢到后颈窝挽成了个太太髻,插了一根碧玉簪;支起一只小小翘翘的富贵花绣鞋踏在栏杆的下横杠上;细细的腰肢扭出了半边,丰腴的小肚子微凸着,看得小三子差点儿没跪下半截去。
只听见楼上脆脆的又问:
“是哪一副哟?”
“就是五两三钱的那一副。”小三子赶忙回答。
“是五两三钱么?”声气高了几度。
“是……五两三钱么?”
小三子好精的鬼,啥子天色看不出来?立马车转身去问那个憨包儿。憨包儿就是憨包儿,赶忙说:
“是。是五两三钱。”
“背时砍脑壳的,哪个在问你哟?猪嘴巴搭得长!”米秀儿跟这个张老倌儿硬是前世的冤孽,看都看不得,一看就鬼火冲,哪得半句好言辞儿?
张老倌儿心又咚咚跳了,缩了头只不敢再开腔。
一时间院坝头鸦雀无声。
“那个……米大姐,你说该好多嘛?”小三子本想让里头的盛世钧出来搭个腔,结果等了半天没得声气,只当他走了。莫法,只好自家出来做这个歹人了,心里头又舍不得,所以腔调怪怪的。
“十两,要纹银。少一钱儿都不给,碎碎儿银也不来。”
“米大姐,我实话给你说嘛,太太只给了我六两碎碎儿银。我是本想给她报个六两多点儿的。纹银十两,你喊我咋个回去回话嘛?”
“哼,我就晓得,”米秀儿边说边朝屋里头瞄了一眼。“你们那个太太呀,最是人精了。那么大户人家,抠得那么紧,把街坊邻居都算尽了,亏得她还是孔家的大小姐,有的人还心痛得很。咳,我都替她羞羞羞。今天我偏要给她下不了台。小三子,你去跟她说,就说我说的,拿十两纹银来,寿材抬去。她不干,我也不干。她要到老太太那里去嚼舌头儿,我也去。看老太太痛哪个?”
第一部分第11节 自己的种
“米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嘛。你这个话,我不是不敢传。为了你,我就是舍个舅子砍了脑壳也是敢的。只是这里又没得个见证人,别个只怕还说是我编排的。”
“咯咯……”米秀儿听得笑,“莫怕,这里有见证人,哪个敢怪你?”说毕又朝屋里头瞟。
盛世钧莫法,只好度步出来,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了好了,莫乱了。秀儿,我这里还有五六个银锞子,你拿到。”又对楼下小三子说道,“小三子,赶忙点儿,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小三子打喳的千儿还没有完,就听见楼上的地板子“咣啷啷啷”一阵银锞子落地的乱响。末了,又听见米秀儿哇地哭了出来,叫道:“哪个在稀奇你的银子哟!你当我是……你个!……”抬头只见盛世钧追着米秀儿的脚后跟儿闪进了屋,米秀儿后面的声气像是遭盛世钧堵住了,没得了下文。小三子低了头,急忙遄了出去。
张老倌知道米家柱不是自己的种。
张老倌死在1923年。庙堂镇镇公所验尸的结果是自杀。当时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是盛世钧的跟班小三子。后院工场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学徒,只是他说他一直在后院作坊里,没听到动静。
我听说,米家祖传手艺后来还全靠这个学徒承继下来了,只是没得米家原先的那么地道了。
1970年,那学徒还在,米家的手艺还没有断。提倡火葬在这些偏远地区还刚刚开始。寿材铺生意还勉强维系。只是满山的树都被砍得差不多了。火葬成为政府强制性法规以后,寿材铺不再做木质棺材,主要经营骨灰盒,石碑,花圈,寿衣什么的了。那学徒也死翘翘了,米家做木质棺材的祖传手艺真的失传了。
1985年我大学三年级暑假回去时看到的米家寿材铺已经破败不堪,没什么生意。那时候,川北一带的农村几乎没有了成材的树林,田地贫瘠不堪,人口膨胀,水利设施基本谈不上。农民穷得没什么消费,人贩子猖獗。人死了连送火葬场的钱都出不起,更说不上做骨灰盒,打造石碑了,七拼八凑胡乱弄些东西装了,吹打一番,烧些纸钱,埋进坟山了事。
到了这个时候,十多代人苦心经营的米家寿材铺终于倒闭了。
20世纪90年代以后,川北农村才开始富庶起来,米家寿材铺又重新开张。2003年我回庙堂,听曾胖子的孙儿曾小胖子说米家寿材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米家老铺子了,“鬼晓得是他们米家隔了一耄子(老人、祖宗)远的啥子人,打起米家的招牌,做的那些玩意儿都叫玩意儿?不过是想沾点儿米书记米家的光,好挣钱。”2000年驼子死前要求入土为安。因为盛世钧的二儿子盛代礼1983年从英国回来给县里捐过钱,并叮嘱过当地统战民政部门照看好驼子,所以县里特批驼子的后事可以土葬。驼子的棺材就是由新米家寿材铺做的。那副棺材驼子很不满意:“米家寿材铺没得搞了,做的棺材稀儿呵呵的,睡进去不安逸。”
米书记米家柱的后代其实是盛家的血统,跟老米家没得关系。他们早就分散在中国各地的城市里,生儿育女,跟别的家族血缘混杂起来。这些散落的米姓后人恐怕打死都想不到在这个偏远的川北庙堂镇还有他们这支米姓的一丝渊源吧?
他们知道吗?庙堂的米家寿材铺已经不是米家寿材铺了。
米家跟盛家一样,在那个古老的地方已经没有根儿了。
盛家大院门楼全用青石雕砌,门楼上有个碉楼,门楣上镶嵌着一块“清灵山庄”的玉白大理石。文革中这块大理石给砸碎了。院门口的两棵又高又大的白果(银杏)树倒是保留了下来。
1910年初秋时节的这一天,门楼上飘扬起皂旗白幡,大门口旗杆上挂着斗大的“奠”字白幡,向四方告知盛家的老家主已经谢世。
“走哦走哦,盛家大院要唱戏啰……”
“借光借光,谨防撞到……”
“幺娃子,赶忙点喊你娘……”
“杂种个灯儿,好闹麻噢!快些来哟……”
庙堂街上一片闹麻(热闹)。四方八面的人都朝盛家大院方向去:老头姑娘,婆子媳妇,和尚尼姑;赶马帮的,赶船的,坐滑竿的,骑马的;还有花花绿绿的戏班子也来了,前后簇拥着一串一串的碎娃……庙堂街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整个盛家大院曲缩在南佛山的胯下,那南佛的胯是一道十来丈高的绝壁。一道瀑布刷刷刷从绝壁上飞漱而下,乡下人都说那是南佛屙的尿。既然是南佛的尿当然也就是圣水,清澈甘甜无一丝土腥味儿,四季长流不绝。瀑布下临一个深潭,潭边怪石嶙峋。其中一块如龟背者,丈许方圆,上书“清灵”二字,那是盛老太爷的手笔。
清灵潭流出的水自然当叫清灵溪。但老百姓不这么叫,太冒酸了乡下人牙齿舌苔儿受不住,顺口就叫“盛家溪”,反倒出名。
盛世钧当主人后,当地有首碎娃们的儿歌唱道:“盛家溪,盛家溪,盛家老爷爱日屄……”我当知青时还有镇上的娃娃这么唱。
盛家溪溪水出潭后一分为二,成为盛家大院的护院沟,有一人多深。一股流入盛家大院,将大院分为前院后院两个部分。前院比较平坦,占地有十六七亩,是盛家庄丁们和男人们的领地。后院随地势而起,顺坡直抵绝壁之下,起起伏伏好有二三十亩,是园林式的布局。前后两院都由一道丈多高的土夯墙围着,墙面抹了白石灰。绕墙的护院沟,就是盛家溪的另一股。这股溪水是人工开凿而成。它同先前那股溪水在盛家大院的另一头重新汇合,然后向东南流进数百亩大田坝,再跌入巴河观音滩。
第一部分第12节 盛家大院
盛家大院原本是四川农村最常见到的土木建构的院子,老祖宗留下来,几经修补。到盛老太爷手里,也不过在后院增加了一些亭台。直到盛世钧成为一家之主以后,到民国期间才大改大建,成为中西合壁的建筑。设计出自巴渝一位留洋设计师的手笔,整体布局却是盛世钧的杰作。既取中国古典园林的山水之胜,又得欧洲近代生活的享乐之情,可谓洋为中用的典范。尔后周遭好几个县的乡绅们起而效之,却再也没有超过盛家大院的了。
盛家大院的正门外是一座青石桥,桥口是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大坝子。麦收稻熟时,长工们就在这里晾晒粮食。坝子上还有三道石牌坊,依次来自朝廷、省府和州县对盛老太爷的表彰。这个坝子也是盛家大院同庙堂街一般老百姓居住区的缓冲地带。过了这个坝子,就是庙堂街了。
庙堂街是个古老的水陆码头,是自唐宋以来汉中入川的古蜀道三大主要路线—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中的米仓道必经之地,也是方圆百里山区物资的重要聚散点。全镇当时约有三四百户人家,一二千人口,也算是够热闹的了。庙堂正街由西北向东南,沿巴河河坎颇作起伏状地弯曲延伸,街面全由青石砌成;两旁屋檐参差,兀出四五尺,暑时蔽阳,晦日遮雨。乡民赶场,麇集檐下,喝五吆六,呼朋唤友,煞有一番光景。
盛家大院后院的山坡上,一笼笼竹儿遮映着不多的几处亭台楼阁。这里那里间杂着一簇簇野生的黄菊白菊、茅草刺玫,那是依照盛老太爷生平喜欢的乡间野趣而布置的,后来盛世钧挣了钱又重新修缮过,应该很有点味道。
“可惜毬啰,那些东西费好大的人工,说拆就拆了……嘿嘿,他们说的也是,那些东西光养眼睛,又不养肚皮,无事包精的东西,有毬的个用。”驼子给我说的时候,盛家大院后山坡已经面目全非了。
上世纪50年代土地改革以后,盛家大院的围墙被拆了,后山坡的土地都分给了农民。1973年我下乡的时候,那里都是破破烂烂的农家房屋和猪圈牛舍,全是用那些亭台楼阁的材料搭建的。那样的搭建是按照怎么凑合着过日子的意识来进行的。
“嘿嘿,那时候盛家大院硬是阔气哟,修得有水塔,有泵,还有自来水……屙屎都是白瓷马桶,哗啦一下冲水的。狗日的,后来都遭打了,打得稀巴烂。”
盛家大院的奢侈品包括抽水马桶和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