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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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那时候盛家大院硬是阔气哟,修得有水塔,有泵,还有自来水……屙屎都是白瓷马桶,哗啦一下冲水的。狗日的,后来都遭打了,打得稀巴烂。”
盛家大院的奢侈品包括抽水马桶和浴盆。我下乡时母亲一直送我到庙堂镇。当晚承蒙公社干部们的照顾,把我们安排在公社书记住的最好的房间。那房间已经被贫下中农化了。盥洗室里的抽水马桶和浴盆作为封资修的东西早就被破坏了,里面堆满了杂物,上厕所要到几十米以外的猪圈里去解决。那些猪是公社干部们不用交给国家的私自饲养物,是特权猪,不要肉票就可以私分的物资,十分宝贵。我母亲别的都还能忍受,但这样的厕所却无法适应。我劝她第二天就搭班车回去。她是带着一种很愧疚的心情走的—我想,除了愧疚没有照顾我,更主要的还是在心里责备自己资产阶级的娇气。
“当年我就坐不惯那个东西,哪有屙野屎安逸?” 驼子忿忿然说道,“也好。要不然,像盛大块头这样的人多了,那咋行,日妈那我们中国还不变成地主资本家的天堂了?”驼子又朝庙堂街米家寿材铺指了指,“他个背时的要讨好米秀儿,还帮她在寿材铺安了一个,把自来水也接过去,明目张胆的。人家老倌儿还在,咋个不逗人恨?不怕你现时跳得欢,只怕你将来拉清单。嘿嘿,背时倒灶,活该!”
盛世钧和小三子出了米家寿材铺,穿过庙堂街,一路上的人见到盛世钧都点头哈腰的,除了对个别有点身份的男人盛世钧会点个头回应一下以外,其余的人都由小三子还礼。穿过正街当中的牌坊,小三子舒了口气:“妈哟,腰都要给我哈断了。二回打死也不跟你先生走街上了,整死我了。”
二人穿过大石坝,过了桥,来到盛家大院。跟刚到院门口,三十来岁精明强干的管家盛福迎了出来,打了个千儿,说道:
“庄主,老太爷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请庄主去看下儿,还有没得要添置的,我好赶忙吩咐人去做,明天就要正式待客了。”
盛福叫盛世钧“庄主”,那是因为以前老太爷回来就吩咐过,说他“不爱听‘老爷老爷’的,把人叫老了,心头不舒服。这是山野嘛,这陋居就是山庄。今后就叫‘庄主’最好。”—老太爷大概在官场听人叫“老爷”听得腻味了,回来就是图个野趣,所以把居所题为“清灵山庄”,自己也自封为“庄主”。现在盛世钧做了主人,自然庄主的头衔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过盛世钧听了并不觉得舒服,只是这些都是老太爷生前的惯例,不好动得。私下里,他只有吩咐小三子叫他“先生”—他毕竟留过洋噻,觉得“先生”味道好。
“盛福,你才晓得这些乡土礼信,你就看到办。”盛世钧一边进门楼朝大厅灵堂走,一边跟盛福说,“缺啥子跟太太说一声就是。我这几年在外面,搞不清楚那么多的乡土事情。你跟老太爷好几年了,世面见得多,这几天就全靠你啰。”
“那里那里。”盛福只听得心里头舒服,但面子上还是诚惶诚恐的,“我这肚子头的几两东西还不是老庄主教导的?说到这些事儿,也还是赶不到老太太呐!就说这灵堂,也是照老太太说的格式办的,我不过是跑跑腿儿罢了。”
盛老太爷的灵堂设在前院正堂。神龛上面“奠”字还是墨迹淋漓,那是盛世钧的岳丈孔令枫的手笔。白色的花圈簇拥在祭台四周。盛老太爷的一张炭精画像镶嵌在乌木镜框里,笑嘻嘻看着庄丁们在他灵前忙忙碌碌摆设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小件祭品。虽说整个大厅都是皂白色的庄严调子,可就是这最重要的祭台部分却是五颜六色的,看上去热闹得狠。
这时一个庄丁送上一张大红帖子,说是“麻三爷拜见。”管家忙说“有请,有请。”又转脸对盛世钧说:
“这是川北有名的戏班子,请来给老庄主唱七的。这个麻三爷是这方圆几百里袍哥的五哥,喜欢玩票,个人扯起了个戏班子,当不得是平常戏班子的领班儿。等下儿庄主也跟他亲近亲近,二回也有用得到他的时候。”
第一部分第13节 气宇轩昂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四十来往岁的矮胖子,穿了一身青土布长衫,马起一张麻脸,二话不说三遄两遄“扑通”跪倒在老太爷的灵位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大响头,这才滚身起来。管家在他跪倒时,早已站到神龛左手位上代家主人还了礼,这才迎上来引见新家主。
麻三爷抬眼望向盛世钧,只见盛世钧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领青丝绸暗花长衫,上身是一件皂底银丝提花马甲,襟口上吊着金绞丝表链,脚下蹬一双小牛皮刻花黑皮鞋。麻三爷对盛世钧一辑到地,说:
“早就晓得了,只是不得空来拜见。庄主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只恨相见甚晚哪。”那个“哪”字拖得悠悠绵长,听起来却是唱反串(男扮女妆)的旦子腔。
盛世钧还了礼,只是不晓得回个啥说头才好,只得“那里那里”地胡乱混混,心里头又有点儿好笑。猛又想到少小时在北京天桥看把式学到的一句京腔,就南腔北调地道:“今个儿相见,还望麻兄多多指教啊。”
“蓉城华阳府道台沈大人到—”院门外又响起了吹打乐。
盛世钧又连忙朝门口赶。
“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伴随着当年巴黎革命的《马赛曲》,一个脆脆的女声高叫着。这音响是那个时代的美妙所在。原始狂热流血流汗的基础是为了忠于自己的信仰,而不是个体生物的情绪发泄。上世纪90年代我曾经在北京最早最著名的“JJ”所在地科影厂上班,有时活儿干晚了走出办公楼,就会看到一群群的少男少女们来JJ蹦迪—跳迪斯科。我也去过。那儿也很令人兴奋,但那里只有个人的原始狂热加流汗,缺少了流血,缺少了集体自杀般的信仰冲动……我为JJ的年轻人感叹。我感叹这个时代再也听不到诸如“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这样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那是多么富有创意的广告,只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才想得出来。
我最早对异性的遐想,就是跟随这个声音开始的。那狂热一点都不亚于今天的追星族们。比起现在这些软绵绵情切切把“爱”字翻来覆去咀嚼万遍的口香糖泡泡,“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的女声要更令人遐想,有趣多了—那时候你在中国绝对听不到“我爱你”这样发嗲发颤的语音,恐怕在男女私房中都不行。“狠斗私心一闪念”是个个中国人的座右铭。“爱”这个字,也只是出现在“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类阶级教育的口号中。念那个字,绝对要用四声,短促而有力地“爱”下去—爱!不过,以我个人的真实感受,在那个年头,“爱”这样的心思情感却从来没被阻断过。人们通过很多很微妙的动作来谈情说爱,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的声音。就在那么疯狂的年头,女人和男人还是要发出各自的声音,那声音给人的刺激从来都不是他们自以为相信的东西,而是他们声音背后的玩意儿。有个大音乐家说不管什么人类发明的乐器,都没法跟人的声带相媲美。我想那不是说我们的声带有多么不得了,而是操纵那声带的人实在太奇妙。中国人使用了几千年的汉语发出的声音好迷人。那个完蛋就完蛋女子的声音里一点都没有完蛋就完蛋的感觉,性感得很,令人血脉喷张。
完蛋就完蛋广播站每天准时播音,早中晚一天三次,那声音在嘉陵江两岸回荡。广播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声音的感觉却一直留存下来。
“后来呢?”马丽安问。
“后来那个广播站被对立派攻占了。那栋大楼到处是炮火的痕迹。《马赛曲》没有了,那个好听的女声再也没有出现……”
十二岁,一片痴情,我独自跑去看—那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会有胆子去看“她”。
著名的六中,以前是著名的教会学校,就在嘉陵江南岸的崖上。那里也曾经是著名的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所在地。我到了那里,校园里空荡荡的。校门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堆瓦砾。沙包,燃烧瓶的碎片,破衣服,撕碎的标语旗帜,弹孔……下过一场雨,土质操场上乱七八糟的脚印,车辙,打落的树枝树叶……
那栋大楼悄无动静。我当时已经见过武斗死的人了,胆子大了不少,但心却嘭嘭乱跳。楼里的门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那是栋老式教学楼,窗户很大很高,没有一个窗户是好的—它们是被对岸的三七炮摧毁的。在我十二岁的眼里,那些房间和窗户大得不得了。我一间一间走过,一层二层三层……在第三层找到了梦中的地方:播音室。
最醒目的是那个老式麦克风头上的红绸—用橡皮筋扎在那上面,一个红红的圆头下散开着几束花瓣样的红绸脚子。那印象直到今天依然让我发愣。被砸烂的电子管,机箱,椅子,桌子,电线……开膛破肚摊散一片。墙壁是深棕色的隔音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消音孔。“完蛋!!!”两个字是用墨汁写的,很夸张,但在深棕色墙壁上不太容易看见。每一笔都流着多余的墨汁—那肯定是胜利一方的得意之作。
我小心翼翼取下那片红绸,捏成一团,心又嘭嘭乱跳……然后下楼回家。
那红绸一直伴随我上山下乡,后来不知所踪。
“先父跟故老太爷是同辈,我跟盛老弟就算是平辈,这个礼是当得的。”身着便服的沈吉其在灵堂拜完盛老太爷的灵位,与盛世钧朝盛家大院后院去。“下午我还要回通巴办事,后天就回蓉城了,这个礼性是做不到家啰,还望盛老弟体谅。”
“硬是不敢当,沈兄是有官身的,小弟这是占便宜了。”盛世钧对沈吉其作揖道。“先父跟沈家上辈有点交情,却让沈兄劳动了。”
“该当的。盛老太爷当年先父也是很景仰的。我跟孔老先生来通巴好几天了,本说抽空来拜见盛老太爷的,哪知……唉!”沈吉其用一声叹息表示了哀悼,顿了顿,又对盛世钧挥挥手道:“你莫在乎我这个官身。这个官身当不得以往了,眼下这个局势,不晓得这官还做得了几天?咳,像盛老弟这样很好。我这回到通巴来,就是想清静一下,省城各个衙门里头现在乱哄哄的,各人都在找后路,打主意……”
盛世钧:“那沈兄的打算是……”
“孔老先生没给你说么?”
盛世钧笑道:“我这个岳丈大人最是嘴紧的。”
沈吉其笑着点点头,转身站住,对盛世钧道:“通巴是个好地方,哪里打仗也打不到这里来。你晓得,这些年官是没做头,像你老太爷,干脆就归隐了。只是象我这样的人不做点事,心是慌的。通巴的好东西不少,像猪鬃、生漆、桐油、茶叶、川芎都有好销路……嘿嘿,不怕盛老弟见笑,我不像你老太爷学问大。沈家在蓉城还有些底子,先辈跟孔家还有点渊源,我这是跟令岳丈孔老先生学了些生意经。现时而今眼目下,我这是在跟孔老先生当学徒……哈哈……”
第一部分第14节 知己之感
盛世钧听了沈吉其这个笑,顿觉有知己之感,也笑道:“那是那是。老太爷的学问我也是做不来的,以前还觉得丧气,听沈兄这番话,茅塞顿开。看来沈兄这条路子是走对了……”
沈吉其:“那是。盛老弟守着孔老先生,要想发达也是一句话的事。这个年头,做革命党我们做不了,要救国我们又没得那个干劲,要砍人家的头又没那个胆子,所以嘛……哈哈,盛老弟,我这一向跟孔老先生来通巴做生意,听到不少你的事哟。我也是个喜欢耍的人,等你把这个丁忧的日子过了,抽空到蓉城来,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盛世钧大喜,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二人握手。
盛家跟沈家的交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我外婆嫁到沈家,盛家和沈家不但成了儿女亲家,还成了生意上的合伙人。
盛家大院后院的院门前有一堵小照壁,进门是一块小坡地,种着些竹梅海棠,还有十几株茶花。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通向后院的主院。
盛世钧与沈吉其进了后院,来到堂屋。
茶几边的熏香炉里头点着檀香。几把宽松的楠木椅上坐着盛家的两代女主人:老太太吴氏,盛世钧的太太孔嘉惠;还有一位穿深蓝丝绸长衫年四十多岁的男人—那是盛世钧的岳父孔令枫。
见到沈吉其,孔老先生给老太太和女儿介绍了。老太太见沈吉其有三十四五,身材高大,就说:“哦哟,我见过你爹,身材怕还没得你高大嘛。”
主客落座后,孔令枫补充道:“沈世侄像他乃祖,隔代传。他祖上做到三品大员,他本人二十岁不到中进士,放到峨边做知县,现在官至道台,只是身不逢时,可惜了。”
盛世钧:“沈兄洒脱得很,倒不在意这个。”
沈吉其叹口气道:“眼下衙门里面呆不得了,杀革命党我这种人又下不了手,像浙江的……咳,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
老太太有点不相信:“真的要改朝换代了?天……只是……我们这里还清静得很嘛。”
孔令枫斯条慢理地道:“这里天高皇帝远,当然清静啰。你去看看县衙门州衙门,那里已经是人心惶惶,各人都在打主意。沈世侄,你这个道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像我们无官一身轻,只怕……”
沈吉其叹口气:“咳,说不得,听天由命吧。”
孔令枫笑道:“你还听天由命?你这个能干人都听天由命,那我们这些又该咋办?”
“先生,”盛世钧道:“刚才沈兄跟我说,他在跟你当学徒嘛。”
盛世钧叫自己的泰山大人为“先生”,一则是因为他小时候在孔令枫处读书,叫先生叫惯了;二则孔令枫是川内有名的大才子兼大财主,连盛老太爷都称其为先生,盛世钧自不当说得了。
“呒,我们之间还不晓得哪个教哪个哟。”孔令枫道:“钧儿倒是该多向你这个沈兄请教请教。”
沈吉其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盛世钧记起他刚才跟沈吉其的协定—去蓉城好好耍一耍,那哪里是孔老先生的意思?本想大笑一回,猛又想起这是丁忧日子,想想刚才上午跟米秀儿的亲热,这些要是让孔老先生知道,那才真不晓得会是个什么结果?照朝廷的刑律,要是有人举报,不判流(流放)也得判枷(戴枷示众)。他虽不是官身,但也算是官家子弟……想到这里,背脊上不由得冷汗冒出。
孔令枫仔细打量了盛世钧一阵道,“令尊高山倾倒,你当多多节哀才是。”孔令枫瓜皮帽上的一块深绿色翡翠帽瑭衬着他一脸的沉重状。“盛家大院今后就要靠你来支撑了噢!”
“学生哪里当得起。”盛世钧连忙站起,也是一脸的凝重,“先父逝世,学生已是乱麻于胸,还望先生多多指教才是啊!”
其实孔令枫来一方面是给老友亲家办丧,一方面是给盛家送银票。盛家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只有当家的女儿才了解盛家的底子。孔令枫从小就知道女婿的毛病,指教是没用的,白费精神。好在盛世钧从小就讨他的喜欢,没办法,女儿都给他了,还有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