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咖啡下午茶-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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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乐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惟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择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惟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绿原:大碗茶之歌(1)
真正的大碗茶怕早没有了,它在人们的印象中怕早淡化了。
不过十来年以前,要是你忙于生计,例如为自己的“平反”而奔波,实在赶得口干舌燥,总不会不想起它来。可不是,一拐到前门楼附近,就听得见一片殷勤的呼唤声,随手给你捧上一碗沁人心脾的凉茶来,好舒服啊。如果不是只顾想自己的事,也肯抽空关心一下客观世界,那么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之后,你就会发现:路边原来是一张看不出本色来的矮腿茶几,几上摆着四五只粗瓷饭碗,也可能是玻璃杯子。(有时还会盖上一小方块玻璃片),里面注满了淡黄淡黄的、想必搁久了因而降了温的茶水,旁边还有一只黑黢黢的铫子,或者一两只半新不旧的竹壳暖水瓶,或者(这就稀罕了)一座下部安着一个小水喉的白搪瓷大水箱:再旁边有时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娘儿们,更其常见的却是一个拿着一本书的、隐约有点学生模样的大龄少女,或者简直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你不免诧异起来:年纪轻轻的,坐在这里卖大碗茶,一天能卖几个钱呢?可再想一下,就会恍然大悟:这些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哪,他们奉命上山下乡,已经十年八年,既没有幸运参上军,也没有幸运被保送上大学,一直在那里受着似乎永远毕不了业的“再教育”;直到近几年,政策有点松动,才拼死拼活地把自己“办”了回来;可而今,除了一张户口申报单,他们什么也没有,不得已才在闹市的角落摆个小茶摊,一面卖点零用钱,一面抽空温温书,准备碰碰运气,报答一下自己行将逝去的青春。瞧你,你皱起了眉头,难道觉得碍眼吗,快乐的朋友?
想当年,我也蹲在那里喝过几次大碗茶,喝完了也跟茶座的主人们聊过几句天。而且,每次都是怀着“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情走开。真不简单,个个都有一篇惟愿再也不会发生的故事,这里用不着去讲了。倒是想起,当年为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所感动,曾经为他们写过这样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大碗茶之歌》: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坐在马路边殷勤地呼唤
眼睛盯着布鞋皮鞋塑料鞋
游动着在灰海里像船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眼见随船流走了大好光阴不免心烦
一桶茶水可以兑出五十碗
真希望一上午把它兑完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人们走过去又走过来又走过去
碗盖上蒙上了薄薄一层灰雾
只好低下头来看自己的书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吆喝着同时为那无理方程式发憷
为它伤了好几晚上脑筋
还没有捉住里面那个未知数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惟愿明天明天就是明天
能意外地收到一张准考证
或者一张体检通知单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明天还将坐在马路边
干着嗓子殷勤地呼唤还是
跨进了课堂实验室或者什么车间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街道已经模糊成一团几何线条
低着头又抬起了头
人脸仿佛找到了固定的坐标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街上人真多可天凉了喝的人更少
没关系挪到一个犄角去
永远珍惜自己的一分一秒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不要腼腆不要沮丧不要苦闷
街上人真多个个都有前程
你不比他们聪明也不比他们笨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理想的逆光像北极星
从黄昏送你送你到黎明
将使你在无垠的迷惘中不断振奋
奇怪的是,这首诗写于80年代初,到80年代末一直没有发表过。为什么呢?原来出乎意外,不到一两年,刺激我写那首诗的“大碗茶”现象渐渐少了,以致绝迹了。那些“主”到哪儿去了呢?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个都考进了大学?更可能是托“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福,一个个变成了“前门外的大亨”?在“全民皆商”的那阵子,他们应当不愁找不到出路。我衷心愿他们真的能够先富起来,一首诗因此被埋没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告诫自己,社会是复杂的,今后不要轻信自己所谓的“感动”,同时也渐渐忘记了他们。
绿原:大碗茶之歌(2)
又是几年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当然是我少见多怪),某些媒体上出现了一个似非而是的名词:“大碗茶集团”。更有趣的是,接着从电视上看到,就在前门外路西南,堂而皇之地撑开了一个门面,招牌就叫做“大碗茶”,有没有“茶楼”、“茶馆”之类记不清,但“大碗茶”三个字是不会错的。据说这里不仅能够喝茶——那茶当然不再是淡黄淡黄的,搁久了因而降了温的,而且也决不止是“二分钱一碗”——而且还可以品尝一下北京的茶食;而且还可以欣赏北京著名的曲艺表演:而且还可以瞻仰到一些文化名人;而且恰逢特大节日,还可以有幸同平日只在电视上出现的大人物握握手……经济规律诚然难懂,我毕竟看见改革开放使我们的社会大变了样。但是,对于需要刮目相看的“大碗茶”招牌,我仍不免多少有点怀疑:难道这真是我当年在马路旁边灰海里打过交道的大碗茶的后身吗?几次路过前门,总想走进去看看,有没有我当年熟悉的面孔(其实不看可知,肯定是没有了),可惜每次都行色匆匆,失之交臂,至今还是一个“门外汉”。倒是听人说,“大碗茶”越来越雅了。
想当年,大碗茶二分钱一碗,真正起到了消暑解渴的作用,真正满足了广大群众的需要,从而给一些有心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今天的“大碗茶”,质量大大提高了,身份也大大抬高了——如果有谁再在马路上走得口干舌燥,要他贸然走进去,端起一碗凉茶喝了就走,试问他敢吗?即使主人有雅量,含笑过来招呼这位需要大于兴致的顾客。恐怕后者也未必会有时间和心情,来消受前者为他提供的超乎需要的服务吧。当然,没有意思请求“大碗茶”屈尊恢复寒酸的本色;只是想说,在向雍容华贵迈进的同时,仍能保持一点点亲民便民的风貌,也不枉用了那个动听的招牌。否则,像鲁迅在另一种情况下所说,“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何况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雪中送炭”在道义上永远要高于“锦上添花”呢。
然而,最近又听说,“大碗茶”果然越来越雅,雅到觉得这块招牌的尘土味太浓,以致不得不改换一下,便改成了“老舍茶馆”。老舍先生是人人怀念的,用他的名讳做招牌,致力于建立一种茶馆文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就此我想到,中国地道的茶馆除了让顾客品品茶,听听书,享享清福外,偶尔还有一种排忧解难的社会功能,是洋式酒吧、咖啡厅以及有古装仕女迎送的摩登茶座所不可比拟的。例如,从前在四川,发生了什么民事纠纷,一般先不忙于到法院里去告状,倒往往是张罗进茶馆请一些社会贤达评评理,此谓之“吃讲茶”。如果某方讲输了,他会很大方地吆喝一声:“么师(即跑堂伙计),茶钱我付了!”全部的茶钱由他付了,纠纷可以说解决了一半。旧社会的茶馆(当然不是茶馆本身)也许作恶多端,老舍先生在《茶馆》里就写到过,但那种由人民群众自己评断是非曲直的遗风,在人民内部矛盾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以为无论如何还是值得继承的。可这些都是题外话,和“大碗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见证了一两代人的辛酸,我所熟悉、所留恋、所佩服的大碗茶终于没有了。且将这个“门外汉”的门外茶谈抄出来,寄给诗人袁鹰兄,让他聊备一格,编进他鼓吹广义茶文化的《清风集》里,尽管明知像当年大碗茶一样寡淡寡淡,没有半点瓜片、龙井、铁观音的味道。
1989年10月5日 北京
洛夫:初试美人舌
时光恰好是暮春三月,地点是一家号称“白云茶馆”的茶肆。该店位于距乌来仅一公里的途中,前有茂林修竹,背临清流潺潺的南势溪,风景不恶。我们应邀来此品茗小叙,在青山绿水之间,初试新茶,其兴味并不输于古人的兰亭修禊,不同的是王羲之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而我们只是纯吃茶。
白云茶馆不仅出售茶叶茶具,而且兼营客栈与茶座,以供去乌来游览之路人打尖,或饮茶小憩。我们这次茶叙设在二楼,拾级而上,只见面积颇为宽敞的楼房,除了中间置有几张围成方形的桌子外,别无其他摆设,好像一幅留白过多的画,不免有点空旷之感;幸好窗外的青山,楼下的流水,帮忙填补了一些空白,使得楼中平添不少野趣和生意。
当年兰亭的集会,据说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想必热闹得紧;而这天我们只到了八仙,加上为我们表演泡茶艺术的几位茶道专家,总共才不过十来位。人数虽少,品茗却需分组进行。我与张梦机、张晓风一组,共享一壶茶,由诗人季野与品茗高手王昭文先生轮流主持泡茶。日本茶道讲究形式,品茗者谨慎戒惧,面无表情,一副参禅的样子,哪有一点饮茶的趣味。我们虽也正襟危坐,心情却是轻松的,在谈笑中欣赏泡茶者煮水、温杯、洗茶、冲泡,然后——注入杯中的各道必要手续。
我们尝到的第一泡茶,是今年尚未上市,由王先生私人享用的冻顶春茶。茶叶呈深褐色,看来毫不起眼,经过泡制后,盛在白色的小杯中,即泛成金黄色的液体。举杯一闻,一股清香冲入不设防的鼻道,竟然使人产生一种惊艳的迷惘。“惊艳”二字也许措辞有点夸张,但这种感觉的确存在,而且一直延伸到衔茶入口之后。茶味相当浓烈,虽由水泡,这时已非原水了,只感觉到衔在嘴中的乃是一件活生生的、有形体的事物。开始是清香温热,继而感到黏黏地滑润,徐徐通过喉管后,再由丹田涌出一股既暖昧而又确切存在的甜美。有人说饮茶会醉,过去我不相信,这次才真正体验到;这种醉不但是生理上的,而且也是心灵上的。
谈到茶艺,我纯是外行,平日也喝茶,但用的茶具是一只巨型玻璃杯,可供牛饮,茶艺则免淡,饮茶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求其清香而已。这次尝到专家泡制的冻顶乌龙,才领略到饮茶的另一境界,他们的手艺绝非乌龙。晓风啜过第一道春茶后,脱口赞道“曾经乌龙难为水”,我立刻和以“除却冻顶不是茶”,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次茶叙的主持人希望品茗者凭各人的感觉,为每一种茶起一个名字。我初尝春茶,骤然入口,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这种茶,色香味都很迷人,故我称之为“美人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一种形而下的情欲的冲动,我的初试美人舌,则是一种形而上的感觉的升华。这个名字虽不够含蓄,但用来比拟我最激赏的那壶茶,是再贴切不过了。
舒湮:坐茶馆(1)
茶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茶的祖籍是在西南地区。贵州发现4000年前的茶籽化石。现在仍生存的云南勐海县黑山密林中的野生大茶树树龄约1700年,树高32米,可谓茶树之王了(茶是灌木,向无如此之高)。最早,茶是作为治病的药物,大约与“神农嗜百草”的传说有关。茶由野生发展到人工栽培,在西汉时期。从晋到南北朝,茶树的栽培才沿江而下,传到江南,而到了唐代已渐普及全国,“天下尚茶成风。”著名的茶的研究学者陆羽、卢仝便是唐代人。每诵“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句,使我想起当时是用清冽的泉水烹茶,茶叶煮熟味必苦涩,不一定合乎现在人的饮茶习惯。宋代民间茶肆林立,我去开封,曾去樊楼故址访古,怀想当初汴梁勾栏、瓦舍和茶楼的流风余韵,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一问,方知东京的陈迹,经过几度黄水泛滥,早埋藏在地下两三米处了。对茶道,我是外行,所知仅此而已,不敢炫惑欺人。
婴儿是喝奶水成长的,与茶无缘。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第一口茶的,记不清了。童年时代,我生长在镇江,大人吃茶,我也跟着吃茶。当时一点不懂得茶叶有许多学问,饮茶有许多讲究,喝的究竟是龙井还是雨花茶也不知道。记得那时每逢伏天,父亲便在家门口设缸施茶,供过路的穷苦人解暑。我想那茶叶一定好不了,绝不会是毛尖、雀舌。茶杯从不消毒,人人拿起就喝,也没听说过闹肝炎。镇江江边有家“万全楼”,最近我去察看,原址早已不存,仅有一块基石:“万全楼旅馆”。据邻人说:楼早毁于火。当时,大人去吃早茶,常带我去。讲究的人自己带茶叶,这时才听说“龙井”这名字。茶博士的胳膊能搁一摞盖碗,他手提铜壶开水,对准茶碗连冲三次,滴水不漏,称作“凤凰三点头”。其实,我那时心不在茶,而注目子眼镜肴肉、三鲜干丝和冬笋蟹黄肉包子,吃完这些还得来碗刀鱼面或鳝丝面或鸡火面,肚子填满,然后牛饮几大碗茶解渴而去。离“万全楼”不远,还有家“美丽番茶馆”,当时是所谓“上流社会”的时髦交际场所。有一次,用罢奶油鲍鱼汤、牛排,端上一杯墨黑的茶水。我的塾师冬烘先生见别人往杯里加牛奶、加糖,也如法炮制,不料竟错将盐当糖,呷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头勉强咽下喉咙,再也不敢喝了。事后,塾师对我说:“番菜好吃,可最后这杯又咸又苦的洋茶,实在不敢恭维。”这种“洋盘”笑话今天听来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笔呢。
镇江的对岸是扬州。素知扬州人泡茶馆和泡澡堂子是两手绝活,流行一句谚语:“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我年少时仅去过扬州一次,亲戚邀我上闻名的“富春花局”吃早茶。当时这爿茶馆还是一座旧式的瓦房院落,摆设了许多花卉岔景,前前后后挤满了茶客,据说六都是盐商和买卖人谈交易。“富春”的茶叶与众不同,讲究“双拼”,杭州的龙井与安徽的魁针镶成,既有龙井的清香,也具魁针的醇厚。它的点心最精致,拿手的是三丁包子(鸡丁、肉丁、笋丁)、三鲜煮干丝、干菜包、烫面蒸肉饺、萝卜丝烧饼、翡翠烧卖、千层油糕等等,包子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