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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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削的下巴。余自悦这才充分领略到一个弄百万军马于股掌之中的将帅的威严: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人物身上拥着毛毯,在看一本线装书。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面前站着人:
“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不该……豆沙包子……蛋糕……我……”余自悦又说起来。
“你是说我该吃东西了吗?”大人物把书搁下,脸上浮起很亲切的微笑,“我现在不饿,你休息去吧,有事我会喊你。”
余自悦转脸看着警卫长。警卫长满脸困惑。
“虚惊一场。”走出大人物的车厢,警卫长一边掏出帕子擦额头,一边跟余自悦寻开心:“老余哟,我看你的面子够大的了。”
“君子不跟牛斗力么。”余自悦想起一句俗话。
车到省城,地方党政军的负责同志能来的都来了,早已在停车地点恭候多时。晚上地方设宴。余自悦的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以大人物随行人员的身份坐了主席,在他们这一桌陪同的是省委办公厅主任。席间,夫人端着一杯葡萄酒到他们桌来,说:“首长让我代表他给各位敬酒。”轮到要跟余师傅碰杯的时候,夫人把杯子往起抬了抬,笑着说:“自家人就免了吧。”
众人一齐欢笑,笑完了,陪同来的一个省里的负责同志语重心长地说:
“老余,这酒你一定得喝,你的责任很重大很光荣啊!”余自悦立即失去了笑意,一仰脸,严肃认真地把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一天的云都散了。豆沙包子事件只剩下了考古学的意义了。
十五
晚饭之后,余自悦离开人群,独自走到后院。
花木扶疏,芬芳袭人。夜色迷离中,一座玲珑凉亭悄然兀立。余自悦沿着弯弯曲曲的草径走进去,背靠着亭柱抱膝坐下。亭子下面,江水无声无息。垦光、灯光在江上摇摇曳曳,才使人晓得它在流,流往很远的地方去。背后的小楼里,所有的窗子都明亮着。时有喧声笑语,隐隐传出,听来十分缥渺。
也不知静坐了几个时辰,余自悦站起来,循原路回去。走到楼前,他略停了停,终于没有踏上台阶,转身向大门走去。
哪个也不晓得余自悦当时怎么想的:是早有预谋还是心血来潮,反正他是莫名其妙地走了。
小镇人所以有缘得识烹饪大师余自悦,都因了余自悦的那次贸然出走。
那次,余自悦出了大门,看看身后没有什么人注意,便一脚快似一脚出了街口,顿时疾行如飞,赶到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刚好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夜车。他在终点下车。半夜以前,终于给他在市郊的一大片工厂区里摸到一个本家亲戚住的宿舍楼。
“这么晚?”亲戚吃了一惊。
“莫谈。下午就要来的,宾馆里几个老哥儿死活不让走,恨不得灌死我。”
余自悦说着,打了个酒呃,那酒气是不容置疑的。他每次来都住省城最高级的宾馆。做他这种事,酒是有得醉的。只是,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必须在这么晚赶来拜访亲戚。先前,他们之间走得并不密。
“我想哑巴。”余自悦马上补充说,“今晚不走,明天又会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的。”不久前,余自悦把自己的哑巴儿子送到省城新开办的聋哑学校寄宿上学。聋哑学校就在这一带。那回余自悦送儿子入学校时,在这家亲戚屋里打过尖。儿子起小没有离过屋,做老子想残疾儿子心切也是自然的事。亲戚于是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余自悦就出了门,说是去看儿子,至夜方归。
第三天,他说是陪儿子逛街,买东西。
第四天,他说儿子舍不得他走,哭,他只好又陪一天。
其实,整整三天,他跟儿子连照面也没有打一个。不是不想,是不敢。他只是在郊外的乡路乱走一气,或是蜷在哪个草堆里睡半日,把大半辈子的瞌睡都睡过了。他这样优哉游哉地大享其福,只是害苦了省城的公安机关。一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随员突然失踪。得了么!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包括聋哑学校)都找过了,自然是找不到。他那个很疏的亲戚,公安机关在两三天之内还来不及掌握得那么周详,至于那些草堆,就更无从想起了。
余自悦回到单位,后果的严重当然不消说的。
追究其缘故,他只说舍不得老婆伢子。
许多人不相信。钟鸣鼎食的日子哪个怕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请知个中一二的人就说,也不见得,伴君如伴虎,余卧说不会没得道理的。这些议论,余自悦一慨不承认,只是说舍不得老婆伢子。
当时的组织结论不会这么轻松。一直挖到了他的剥削阶级本质,对无产阶级领袖怀有阴暗心理。先是让他放下锅铲把,等候上级的意图。等了好久,上级竟无一点动静。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似乎是早把一个厨子丢落到了后脑壳。交际处于是自己作了处理,将他调出,去山下市里的饮食服务部门另行安排工作。这还是多少念及了他对革命确曾有过一点功劳。那位抬举他起来的当年的解放军司务长,如今的交际处长老孟也一点帮不了他的忙,只能恨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被分派到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子做食堂炊事员。三年困难时期,那家小厂子倒闭,他就回家吃救济。来了“文革”,就到乡下去做田,“不在城里吃闲饭”,下到小镇蔬菜大队种菜。
过了没有几年,那个大人物出了事,有些人想起当年余自悦的故事。方才明白那是真正的明智之举。一个个又都说余自悦那老狗日的真是贼精,早就认准了那个大人物是乱臣贼子,命不得长。于是无不叹服。几个旧人偶尔邂逅,少不得恭维一番,余自悦仍旧一片连连摆手,只是说当时的确是舍不得老婆伢子。
将军镇 第十章 将军
一
小镇人自己真正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是个将军,且是个背了时的将军。
消息最早是由镇街理发店的剃头佬透露出来的。
“喂,哪位晓得啵,癞痢山脚下,喏,就是看守所右面,又在做屋。这是哪个单位的基建呢?莫非又扩大看守所么?”
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关注。离小镇中心约二里许的癞痢山,实际上是座长满了乱石头的大土堆。
“看你们,真憨。”随着一声讪笑,出现了剃头佬秃了顶,但剩余的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脑袋。
他是镇上的“百晓”。所谓“百晓”,即“天知一半,地下全知”。他在理发店里把握着全镇的脉搏,以及它同镇外世界联系的动向。从上街头到下街头,经常传着“剃头佬说……”之类的最新话题。他又决不止于用一种方式处理分量不同的消息。碰到耸人听闻的事,理发店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新闻中心就狭窄了,他就会像现在这样,跨出门坎,来到十字街口这些五花八门的摊子中间。
“你们都不知道吧,那是给一位将军做的屋。他就要到这里来,跟我们做伴了。”
“什么?将军?将军要住到我们中间来?”这个消息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小镇人看来,一位将军跟一位国家元首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街中心好像起了旋风,人们都像树叶一样,被卷到这个了不起的剃头佬身边。
“你们不消高兴。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剃头佬清了清喉咙,给喜形于色的人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这里而更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人们一下伸长脖子:“为什么?”
“说给你们听,莫乱传,这事是由内部掌握的。他早就被拉下了马,受审查。现在,是来这里充军的。”
“为什么充军?”
“他是叛徒。”
“啊!”这对于刚刚浮动起来的虚荣心,是一声晴天霹雷。大家觉得失望,有点泄气了。
“不过,他是挂了休养的名来的。将军,倒还跟先前一样是将军,没有变。”剃头佬的话头峰回路转,波澜起伏。差一点就要涣散的注意力,马上又被集中起来。而他也更加压低了声音:
“告诉你们,处理他的时候,让他留个籍。哦,不说你们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都比我们多两个籍,我们只有个家乡籍,他还有一个党籍,一个军籍。那么,各位说说看,除了家乡籍外,他该留哪个籍呢?”剃头佬突然把话打住,出其不意地提了个问题。屏声静气的人们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
“应该保留党籍。在党光荣。”小镇搬运队那个莽后生把板车丢在一边,挤进人堆打破了沉默。很多人跟着,一迭声附和他。
剃头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依我说,”老裁缝小心翼翼,“还是留军籍合适,总要糊嘴呀。要是没有军籍,凭什么拿钱呢?没有钱怎么糊嘴呢?他未见得有什么手艺,莫非还做得动田么?”
“哎,这就是个过日子的人了。”剃头佬一巴掌拍到老裁缝的肩上,一团白沫从他松黄的牙缝里,飞落到老裁缝红红的鼻头上。受了赞赏的老裁缝脸涨得通红。“上面正是这个意思,留个军籍,让他养老了事。”剃头佬拿眼睛瞄了瞄那个后生,又说:“嘿,你们晓得啵,军级干部,一个月二百块哩。”这又引起了一阵啧啧声。剃头佬忽然由此想起自己一上午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拔脚就走。
有人拽住他的衣角:“哎,你知道他何时来么?”
“哎,你们真憨。”剃头佬有点不耐烦,“不会看那屋子么,屋子何时做好,他不就何时来了么!”
于是,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开去。嗡嗡地,营营地,把对一位背时将军的种种猜测、种种预见、种种嗟叹,带到每个角落。
二
人们头一眼看见将军的时候,都不由得发木。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起来:“难怪,他这个样子,怎么配做一个将军呢!”
将军是什么样子,小镇人虽然没有见过,可谁也骗不了小镇人。将军应该是那种有着可敬的白发,威严的剑眉,魁梧的身躯,腹部腆起……总之,是威风凛凛的样子。而他,这样矮小干瘪,一脸打折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了一条腿。他似乎为了弥补这种仪表上的不足而很注意打扮自己——从善意的角度去认识的话,那也可以说,这是使他牢固地保持军人风度的唯一的方式: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怎样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尽管跛了一条腿(那显然是战争留下的标记),但脚步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而这些,恰恰使人们时刻都感到,他是个不幸的人。他这个将军,似乎是不真实的,只是在领军响的时候才有意义。不过,在公开和私下的谈话里,小镇人依然把他称作“将军”。
小镇人就用这种既不敬畏也不轻视、既好奇又冷淡的眼光打量他。而他对这些毫不在意。从到这儿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不知疲倦地在小镇各处走来走去。
他拄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茶木拐棍,一瘸一跛地迈着节奏均匀的步子从这条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那条街的南头走到北头。或者,在满是砾石的河床中,长久地徘徊。他这样不停地运动,有人挖苦说,这是他用双脚丈量过全中国的土地形成的惯性。
逐渐地,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对人们已经幸福地生活了多少年代的小镇,发表起种种不客气的议论来了。比如“你们不能花点钱,铺两条水泥路吗”,“不能在河对面的田里挖个窑,把垃圾送到那里沤肥吗”,等等。而被问的镇上的干部,也就用小镇人特有的机巧和智慧,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哪来的钱呢?我们都是低工资啊!”或者:“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呢?”围成一圈听这些回答的人们,也就聪明地笑起来。
对这个古怪的将军,小镇人的感觉是复杂的。他是一个受着处分的人,但是又领取高薪;谁都怕同他过于接近,但又觉得他力图干预人们的生活,是出于好心好意。总之,小镇人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好奇而不轻信,原是小镇人的天性。
他显然很快就觉察到这一点,不再使慎于防范的人们为难了。但是,他又无法离开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乡镇。于是,他在镇上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固定的立足点,就是十字街头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他常常拄着拐棍,挺直身板,不断地眨着那双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神态,使人觉得好笑。那些蹲在附近地上摆摊子的人,不时抬头看他一阵;打街上走过的人,要好长时间才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而剃头铺的玻璃的后面,剃头佬则饶有兴趣地同人们讨论着,这样呆立在尘雾中的将军,有什么可以相比呢?“像站岗的”,剃头佬摇摇头:“像城里的交通警”,他还是摇摇头。撇着嘴唇品评了好大一阵以后,他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你们到过汉口么?汉口三民路口有一尊铜像,站得笔挺,拄着拐棍,就是这个样子。对了,全像,不走二样……”
时间长了,站立在老樟树下的将军,好像真的成了汉口三民路口的铜像,不再引人注目了。人们习惯这点,就像习惯十字街口每个突出的墙角前,都分别有一个铜匠、鞋匠、白铁匠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人们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他毕竟不是铜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而人们有一天终于看到,他还有很厉害的火气。
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镇食品站肉铺门前,人头攒动,乱轰轰地吵得震天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把菜篮斜挎在背上,在人群里横冲直闯。那年头,人们习惯了“乱中求治”。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一切,额上的青筋扑扑地跳,按着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厉害地穿过大街,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大声叫着,想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是按照优先权领取机关配给的。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缝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据一般的常识来断定将军的身份。
“整好军风纪再说话。”
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兵,惶惑地看着将军,迅速戴正军帽,扣起风纪扣,持下挽起的袖子,最后垂下眼睛看自己的脚尖。
“哪个单位?干什么的?”
“驻军炊事班的。”
一阵沉默。
“立正——”将军突然一声大喊。这完全规范化的严厉的口令声,一下就压倒了整个街口乱嗡嗡的噪音。人们摹地回过头,看着这两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军人。
“向右——转!跑步——走!”
将军对着小兵跑去的方向立正,胸脯强烈起伏。
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像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队形。
人们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这个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的赫赫声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