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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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像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队形。
人们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这个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的赫赫声威。
三
不久,镇上发生了一桩极重大的事件。这桩“文化大革命”建立新政权以来最富爆炸性的事件,简直就等于一次暴乱。而经过这次“暴乱”,总是把怜悯放在失败者一边的小镇人,忽然觉得,有一个“位置”应该掉换过来。
像将军这种年龄、这种经历的人患有某种严重的瘤疾,是难免的。对此,除了由跟他一起离职的老婆子(她在这之前是某军区医院的护士长)日常护理以外,按宽大为怀的规定,他还能定期到离小镇五十里开外的一家军医院诊察。如果毛病突然发作,没有药,也可临时到镇医院就诊。
那天,他就遇上了这种情况。当他蜡黄的脸上淌着冷汗,由老婆子挽着就要走进镇医院的诊疗室的时候,一个乡下女人突然拉住他,哀求道:“解放军老伯,救救我的伢吧,我天没亮就到了……”走廊里黑糊糊的,人的面孔很难看得十分清楚。将军伸手触到孩子的额角,立刻缩回来,喊道:“快,快把他抱进来。”随着,他自己一阵风似地扑到医生的桌前:
“医生!急诊病人!”
桌子后面,主治医生正在给一个远房的亲戚听诊。这位亲戚正眉飞色舞地给她报他女儿订婚的收入。女医生听得入迷,听诊器老半天没有挪动了。听见将军的叫喊,她斜了一眼:“再快,也得挂号。”马上又转了脸。
“挂号了,她早就挂号了!”
“挂号了也要排队……哦,这么养女儿倒也值得。”
女医生狠狠扭过头:“小王,一号你喊了吗?”
“洞洞么(001)当然喊了。”一个正弯腰打针的小护士应道。
“喊过了,她不在,得从头来。”
“我在哟……大队医生说,讶儿得的是急性肺炎,不是痛痛腰。唔唔……”乡下女人,不知是紧张还是失望,哭起来。
“你该明白了,她没听懂!”将军吼道。
“那就更得让她学会照章办事。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不然,还得了?”女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摔,阴沉地乜了将军一眼。
“照章办事就好。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你今天是专门寻老娘的烙壳来了啊。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知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我反党了吗?我是叛徒吗?嗯?”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女人尖叫。
诊疗室里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除了那个惊呆了的女医生的亲戚外,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打算从将军手上夺下拐杖。拐杖在半空中巍巍地颤抖着、颤抖着。人们巴望它痛痛快快落下来,猛击到那个布满了雀斑的塌鼻梁上。
但是,拐棍终于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咋吧”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两截。
将军艰难地转过身,问自己的老婆子:“家里有药么?”
老婆子明白他指的是治孩子病的药,点点头。
将军对那个乡下女人颤声问道:“你,信得过我们么?要信得过,跟我们走吧。”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温怒之色了。
是的,尽管小镇人孤陋寡闻,胆小怕事,但这也正使得他们爱凭直觉来作种种判断。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之时为己任,而一个“干部”却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么?
一连几天,街口的老樟树下,没有出现将军的身影了。人们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焦虑。有消息说,他病倒了。可是自从那次对主治医生“行凶未遂”以后,用镇政府的吉普车送他上军医院的优待取消了。
一群热血汉子,由那个曾在街头上说“在党光荣”的搬运队莽后生领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了二里外癞痢山上那个孤独的新房里,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往五十里外的军医院。
四
一九七六年是个难以忍受的年头。它一开始,就用阴霾、严寒和泥泞把小镇掩埋住了。本来就不怎么景气的小镇,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恶劣的气候给小镇人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
这天,剃头佬又神气活现地来到了五光十色的十字街口,清了清喉咙,拿出了架势。毫无疑问,将要听到最不寻常的消息了。街口的人们立刻振奋起来。
“告诉你们,将军,已经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的话还会假么?”剃头佬不屑地瞪了那个提问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莫过于对他新闻的可信性表示怀疑了。不过,他还是接下去解释说:“你们要不信,问他。”
“是我说的……”搬运队那个莽后生脸一红,他不像剃头佬,不习惯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在军医院住院的时候,将军原来的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将军参加红军正规部队前的历史查清了,没有叛变行为……”
“哼,让老革命背黑锅背了这么久。”剃头佬一下把话头截过来,“我早就说么,把将军从脚板看到头发梢,也找不出一丝孬包的影子来呀!真……”
“真是,贵人多磨……”人们好像自己身上缺掉了什么负担,兴奋,又不免啼嘘感叹将军受的委屈。
“那么,这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要走了么?”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是深谋远虑。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大家心里“格登”一响,都沉思起来。
“咳,是也是,我们小镇庙小,怎装得下偌大个菩萨!”剃头佬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在人们中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
通常是这样的:当你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你才忽然感到了它无上的价值。
“看你们!成天巴望人家交好运,现在好了,你们又……真是!”搬运队的那个莽后生愤愤然地责备起来。
也真是的。将军自有将军的去处。总不能叫他做我们的镇长吧?他要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人们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仔细地看看他。如果将军不见怪他们先前的胆小怕事,他们还想同他攀谈。
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忽然有个人提出来:将军昨天才出院,一时不会出来走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对,为什么不可以?完全可以。于是人们一呼百应,向镇外二里的癞痢山拥去。
荒凉而寂静的癞痢山热闹起来。
这个只有黑色的岩石和杂乱的荆棘丛的荒坡,原是小镇人最忌讳的地方。这儿打柴无树,牧牛无草,古往今来,一直是死回的葬身之地。据说阴雨晦暗时,还听得到怨鬼的啾啾悲声。这么个晦气地方,小镇人即使路过这里,也宁愿绕个弯子避开它。
现在,山上这所与牢房为邻的新房子,成了一座香烟鼎盛的圣庙。人们朝圣来了。
当人们拥上台阶,一眼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时,突然收住了步子,谁也不敢第一个迈进门槛。伶牙俐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灵了。许多人在背后用手捅他的腰眼,他慌乱地用自己也没有听清的声音喊了一声:
“将军!”
有好大一阵子,将军吃惊地睁大昏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明白了,枯黄的脸上,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密集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癞痢山同小镇相隔二华里,并存了无数个年头,而小镇人现在才第一次用喜悦的目光来光顾它了。
人们最先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石头缝里,挖了许多树洞。
“打算栽这么多树吗?将军!”
“是的,我想在死之前,至少治好这个癞痢头。可惜,这石头壳上种果树希望不大,只好种松树。”
“莫非,将军先前想在这儿隐居一辈子?”
“隐居?”
“是呀,就是像晋朝时候,离这儿三十里开外的面阳山下隐居的陶公渊明先生哪。他先前是彭泽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田,就像这样。不过,你种的是松,他喜的是柳,故号‘五柳先生’。”剃头佬抓住机会,大大卖弄了一番。
“哎呀呀,你扯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古代名士,我算个什么?儿喝,儿喝……”将军很艰难地笑起来,呛得直咳嗽,“日后树成了林,再把山脚下那条河筑几道水破,农田可得灌溉之利,小镇也就有了有树的山,有水的河,再弄点花草鸟兽,这里也就成了公园。到时候,我给你们看园门。”
五
小镇到处都在盘算和议论着、怎么像模像样地给将军送行;送给他点什么和让他留下点什么永久性的纪念;今后怎样同将军保持联系,等等。有几个人还为争给将军饯行的先后次序,吵了起来。
但他们谁都没得到这个有头有脸的机会。
癞痢山重新被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包围了。虽然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看望将军,但他们脸上不再有笑容。
将军倒下去以后,再没有从病床上爬起来。他在昏睡中,体温有时候升得很高。无神的眼睛就直定定地瞪天花板,时而吼叫,时而嘟哝。突然有一天,将军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他轮流巡视着一张张呆滞而忽然现出慌乱神色的脸,一边喘息,一边微笑。
将军死得很静谧。
上头立刻就来话:将军的遗体,就地火葬;不通知亲友;不发讣告;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吊唁。但是,他们企图左右的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可能。
小镇人用一种沉着的蛮横和平静的狂热,垄断了将军的后事。人们一下子就把治理丧事的班子推举出来。这个班子立刻就作出了决议:依照最老、最重的乡俗,送将军西归。这个决议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镇上一个最老的长者,献出了整个小镇唯一的一具柏木棺材;老裁缝连夜赶制了全套的寿服寿被;遗体入殓的时候,焚起了高香,点亮了长明灯。因为剃头佬整容整得太慢,这个功夫花得很长。“八仙”由搬运队十六名剽悍的后生组成。起馆的那一刻,他们宰了雄鸡祭杠。那个被将军从垂危中挽救下来的伢子,由他老娘领着,担任了将军的孝子之职,披麻戴孝,向所有来吊孝的人,下跪叩头。停丧的日子,癞痢山突然生出了一片“森林”,这是小镇人和小镇周围四面八方的乡村送来的孝幛和花圈。由那个将军呵斥过的小兵送来的当地驻军的巨大花圈,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出丧是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整个小镇和四方乡野,天低云垂,悲声大励。尽管按照将军的遗嘱,他的墓茔就落在癞痢山,但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还是来到小镇的街上。“八仙”们抬着将军的灵柩,依次经过每家每户门前。每经过一家,就停顿下来,等这一家长长的一串“千字头”炮仗响完,再移向另一家。这就使得丧队的行进近乎蠕动。全长不足六百米的两条街道,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灵柩最后在街口那棵老樟树下,将军一向站立的位置上停了很久。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哭诉,呼天抢地。
镇文化站就在镇街上,是一幢老旧的木板楼。从低矮的二楼窗户向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字街口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那个被大家喊作将军的人曾经牢固地保持着军人风度,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怎样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挺直腰身,拄着拐棍,不时地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小丁也常常从文化站二楼窗口,长久地、一声不响地看他。这个人失去了权力,却没有失去尊严。命运将他抛弃到这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却成为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生活中的一抹异样的亮光。使人想起命运的无常和有常。
将军镇 第十一章 李芙蓉
一
小镇农业大队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自古穷。穷的原因据说是这地方阴盛阳衰。这里的男人好吃懒做。他们自己这样唱:“吃八碗饭,挑八蔸秧,过八个坎,跌八个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这里的女人则很了不得。怎么个“了不得”法,一般人当面语焉不详,谁要说破,搞不好会惹出人命。
传说的仍是那位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离小镇不足百里的姑塘之后,又一日来到李八碗(当时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卖大碗茶的李凤姐迷倒,颠鸾倒凤之时,趁龙颜大悦,讨得娘娘封号。只是这位负心的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认账,害得一个龙种只好随母姓了李。这自然终究是传说而已,无论正史野史,都决没有出处。游龙戏凤,戏的是苏州的凤,李八碗连边也沾不上。然而却传得极神。这样的来历虽然使李八碗人难免要蒙一些羞诟,但他们心里头还是有些得意的。这传说起码证明,李八碗的风水对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长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黄毛”(当了镇长以后,就没有人再叫了),取其形式。小时候屋里穷,又生了诸多女儿,等到她投生,差一点溺了马桶。满了月就开始喝菜汤,长大了,像一匹黄菜叶子。跟她一样年纪的人奶子像麦粑一样发得老高,她的怀还像瘦伢子一样瘪,洗澡时看一看,平得跟搓衣板子一样,直想哭天。头上几根稀稀黄毛,扎一把辫子也不如别人扎两根辫子的一根粗。哪个也想不到,她日后会成为一镇人的父母官。
李芙蓉长到十三岁,屋里就给她说了人家。一定了亲,就是别家的人了。因此,高小没有念完,屋里就让她退了学,回来做田还生养债。要是中间不发生什么事,李芙蓉一旦嫁过去也就跟无数的生灵一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灭,无人知晓。世上多一根黄毛不为多,少一根黄毛也决不为少。李芙蓉平常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麻利泼辣:从田里归来,要割柴,要做饭,要掏猪菜,要洗洗连连,夜夜熬到鸡叫,第二天又上工,并不比别个误时。能干归能干,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没有人给她评劳模,更上不了报纸广播。在田里做事,李芙蓉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开男人的裤裆往里抹牛屎,再村草的话,在她嘴里从来不晓得打顿,一串一串像放鞭炮一样。只不过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这种话,说了一箩筐也当不得一句正经话,没有哪个会把它当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辆小包车“吭哧吭哧”地开到李八碗屋场上,走下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晓得是老干部:一件灰色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