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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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一做大了,就成了白虎。白虎星正是煞星。而李八碗如今是常有中国人外国人来的地方。
殷道严听了很不耐烦,说就是你们读书人事多,你们做不做?不做我另找别人。就另外找了人,就用钢筋水泥做成了那一左一右两只比老虎还大的猫。临到快完工的时候,殷道严又有了新想法,让那两只猫爪子上都各抓住一只老鼠,表明李八碗的白猫黑猫都是好猫。
这雕塑落成之后,老董又组织了新闻界进行专题报道。热烈赞颂这雕塑表现出的不仅是殷道严的智慧,而且是中国农民的智慧。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等等。把这两只猫炒得很热,称之为“李八碗的灵魂”。
庆祝村委会兼总公司办公楼全部竣工落成的典礼上,殷元中的讲话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殷道严,就没有新李八碗。殷书记为李八碗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大家都看到的。我向不讲假话,真要没有殷书记,李八碗有今日的气象?殷元中讲得很动情,声音有些哽咽。他自己也是因为殷道严才有今日的。江南制药厂投产那年过年,他在自己办公室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吃水不忘挖井人,兴旺不忘村总支。村党总支书记是殷道严,“不忘村总支”电就是不忘殷道严。
殷元中这样做,一点不回避他跟殷道严是叔侄关系的事实。李八碗也并不因此难为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知好识歹,有孝敬之心的人。
倒是殷道严自己觉得,这一类的好话听得多了,好像总有些可疑——他到底是到了多疑的年纪——一个家门的人,要那么多礼信做什么?存了这份疑心,他果然就渐渐觉出来,殷元中在一口一个“殷书记”的同时,其实日盛一日地扩大了自己的影响。这小子,明曰树我,不知树谁人?他记起“文革”时的一句语录。
殷道严的猜疑不是一点根据没有。如今,知道小镇的人不多了,只知道李八碗。而“李八碗”意味的已经不是先前的蔬菜大队,而是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说“李八碗”,也就说的是这个在全国有了名气的乡镇企业。
而真正在这个企业捉绳捉墨的,是殷元中。
殷元中作为殷道严指定的下手,理所当然地主持总公司一切具体事务。尽管他事事都向殷道严请示报告,但殷道严听了,只能大眼瞪细眼,说:要得,你只管去办。并且立即就按下自己的手印,显得是他说了算数就是。这样,在管理上做主的其实就是殷元中。等到各样事情做起来,那些办事得力,又跟随殷元中一起吃苦的人,自然都论功劳、论能力分派到要紧的当口。这些人都眼殷元中,凡事也都死心塌地听他的。他就这样把整个企业像一架车子一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没有他,别个哪把锁都打不开。时间一长,殷道严实际上只是一块招牌。他成天忙忙碌碌,实际上只是成了一个“老公关”。等到殷道严发现自己的权力有些架空,而是殷元中真正当了李八碗的家的时候,事情已经难以改变,要改变也一时无从下手了。
殷元中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的根基扎得很深。他在李八碗重用的,都是李姓人。这跟殷道严用他适成对照。殷道严用他,使李姓人觉得殷道严霸道,私心重;他用李姓人,使李姓人觉得“女婿是半边之于”,不把他当外人。
李八碗人有些怪,穷的时候,大家都安心。李芙蓉“节约三把米,打倒帝修反”的那年头,李八碗许多人饿出了水肿。但一旦有人借了米出去,还是极少讨还。如今李八碗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一个刚成年的份子进了公司办的厂做工,年收入再少都有几千块。除了几户没有男劳动力的,大都做了新屋。但大家心里却是反而不得熨帖了。
李八碗李姓的人开始后悔当初推了殷道严当书记。“李八碗真就死绝了人?让一个江北人称王称霸。”这念头先前也曾有过,但不如现今这样强烈。先前的李八碗无论怎样是共产党的天下,殷道严有什么做过了份,照样有人治他。如今的李八碗,是殷道严一个人的天下。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只晓得殷道严,再没有了李八碗。
那一年,一家中央新闻单位(准确说是这单位一位借了单位名义的记者)编一套介绍乡镇企业的丛书,说是全国只选了十个企业,别的还没资格入选。书名请领袖级的人物题写,序请各省的党政一把手写,也就是当代中国最高规格的丛书之一。李八碗有幸完列“十景”。殷道严让老董专程到省城去请了两位最出名的写家,让他们在将军山庄吃、住了一个月,写出了一本将近三十万字的书稿。书名是《李八碗史话》。稿子写出之后,两位写家要求殷道严及当地的领导班子审阅,确认事实,以证明他们不是胡编乱造。殷道严说,审个鸟,我把人找拢,你们念一遍,大家听了没有意见就行了。两位写家说,也行。
稿子差不多念了一整天。中午和晚上,都吃的是筵席,所有人都喝得酒气冲天。上、下午两个半天里,每次一开念,殷道严就鼾声如雷。其他人也都要不随着殷道严享神仙福,要不谈笑风生。弄得两位写手很尴尬,又不好不念。半下午,好不容易受刑似的硬着头皮念完了,殷道严也随之醒来,睁开眼睛突然提了个胡月兰式的问题:
“你们念了一天,念的是哪个的事?”
“关于殷道严同志的光荣业绩呀。”
两位写家都是书呆子型的人,来了一个月,还不能保证认出在李八碗究竟哪位是殷道严同志。
“不是说写李八碗村史的么?”
“殷道严同志是李八碗的带头人,殷道严同志的历史就是李八碗的村史。”
两位写家忽然觉得这个人在故意跟他们过不去,显然是一个对殷道严怀了阴暗心理的人。便觉得自己不但有责任维护自己的尊严,也有义务保护全国著名乡镇企业家的荣誉,便很严正地回答。
殷道严“嘿嘿”笑起来,说:
“那我说说意见。我看这文章,上面两点还行,蛮饱满,蛮突出。中间一块比较平,再下面一点,就有些毛糙……”
殷道严权威性的意见还没有讲完,先前东歪西倒的满屋子人已经精神大振,一片欢声。都懂了殷道严的意思,只两位写家不知所云,一本正经地辩白说他们写的传记是用的章回体,没有什么“两点、一点”之分。辩得众人更是快活。
殷道严见二位写家急了,便止住笑,安慰说:
“二位放心,我不会让二位重新写过的。我晓得二位写了一个月,手都磨起了茧,屁股都坐出了疮。二位把这个殷道严写得这样神,我要好好向这个殷道严学习。”
书送到北京,内容一字不改就印出来,只是书名改成了《殷道严大传》。题写书名的还真是一位中国有数的大人物。序言则是“专员”欣然请秘书写好,自己再三修定的。印刷时专门把他的签名制了版。第一套出来的,全国也还真只有十位乡镇企业家。那位记者在长途电话里说:“当今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丛书当然是还要编下去的,难得的是前十名。”殷道严也很高兴,说:“你说得有理,我们乡下话说咬卵要咬前一截,后面的有毛。”记者在那一边哈哈大笑,说:“殷书记你真幽默。”
书正式出版,李八碗得到一千本赠书,支付了十万元出版资助费。那一千本书堆在村委会办公室,来了参观的就送一本,没有多久就因为地面的潮湿霉变。开始还有人撕了擦屁股,后来连屁股也擦不成了。“十万块买了一堆烂纸。”私下里就有人嘀咕。
嘀咕又怎样?没有殷道严,李八碗就一钱不值。李八碗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为殷道严而存在的。各种机构都主要是一种名义,好让方方面面给殷道严送奖状、奖旗:有党总支,就可以奖给“战斗堡垒的好班长”;有村委会,就可以奖给“村级组织建设标兵”;有社精办,就可以奖给“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带头人”……总之李八碗有多少名义,就有多少奖状、奖旗奖给殷道严。他是李八碗的代表,奖他就是奖李八碗。连各级计划生育委员会也年年奖他。起头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管住老婆的肚子。发奖的单位就说,你管住了别人老婆的肚子,就该得奖。李八碗是全国有名的先进单位,自然各方面就都是先进。殷道严也看出这些上级单位的精明。他们给他的就是一张纸、一块布,从他这里拿走的要多得多。一年到头,有事没事就来请他赞助。对他又不敢强行摊派,就拿这些纸片布片来完络他。殷道严来者不拒。“礼多人不怪么,菩萨也不打送礼的。”他说。便在村委会专门做了一幢荣誉楼,把中央和省级领导视察的照片、题字,以及所有这些奖状、奖旗,楼上楼下挂得满墙都是。外面来参观的人看了铺天盖地的奖状、奖旗,自然是肃然起敬,叹为观止。
心里不得平衡的倒是李八碗人。他们也辛苦了一生一世,如今看来都只是给殷道严打工。他们的血汗堆成了山,殷道严就坐在那山顶上,占尽天下风光。李八碗本是李姓人的李八碗,凭什么让一个外姓人作威作福。李姓一些有头脑的人酝酿了好久,决定恢复李氏宗祠,重振李氏列祖列宗的光荣。
酝酿恢复李氏宗祠的各项事宜没有回避殷元中,几个核心的积极分子当中就有殷元中的内兄内弟。殷元中也因此积极参与了策划。
殷元中把事情做得很周到。他让李姓里几个年纪大说话作数的人先去找殷道严,说出恢复李氏祠堂的意思。然后再到镇上去,要求把镇政府占有的李氏祠堂还给李八碗。李氏祠堂原是李八碗的村产。
石头抛上了天,总要落地。殷道严问殷元中:“若是你,会怎么办!”遇到这一类的事,殷道严还是信任自己的本家侄子。殷元中满脸的困惑,反问:“叔的意思呢?”殷道严说:“只怕不好回绝,如今到处都在修祠堂。”殷元中说:“也是。上次我到湖南签合同,韶山也修了祠堂。”“再说,祠堂原是村产。镇上也有归还的意思。”殷道严着实有些犯难。“就是。”殷元中帮腔。
镇政府的干部早就不愿在那个老祠堂办公了,但一时又凑不齐基建经费盖办公楼,正暗里打了李八碗企业的主意。恰好李八碗人请愿,也就有了做文章的题目。
殷元中就给殷道严出主意:山企业出钱给镇政府盖办公楼。祠堂腾出来,还给李八碗。李八碗企业今年的税,镇上全免。这样就三全其美,大家高兴。把这件事做好了,也就多少可以改善殷家跟他们的关系。最要紧的是,李姓人宗族观念抬头,恨外姓人。
殷道严一歪嘴,啐掉嘴角的烟屁股,说:“操,要得!”
刚说完,又抬起眼看殷元中,心里想:这个侄子,终究不是池中物。
将军镇 第二十二章 憨包六子
一
当初镇上鬼也没有想到何寡妇的憨包六子会考上大学。
“文革”建新村何寡妇带头闹事,抵制拆迁,猫在她怀里吃奶的,就是这个憨包六子。差一点病死,被何寡妇抱到镇医院遇到将军救下,后来充孝子之职,骑在将军棺木头上的,也就是这个憨包六子。也许就是这些他混沌未开时候的经历,使他后来差不多成为一个异人。
憨包六子这个名字是镇街上的人喊起的。
“文革”之后,政策松动了些,几个儿子也渐渐大了,有的成了家,何寡妇便到镇街上摆了个小菜摊。早上来,晚上回,憨包六子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跟来跟去地长大了。后来田分到了户,何寡妇便在镇街上租了间屋,带着憨包六子长住下来。憨包六子也就在镇街上上了小学、中学。
母子两个在镇上的日子很不风光。虽然在城里人面前很自卑,但对李八碗种菜的乡下人,镇街上的人又觉得自己是城里人。尽管行政上同属小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高种菜的同乡一头,称自己是“镇上人”,称他们是“大队的”。就像上海滩上的宁波籍人看江北佬,虽然自己已是涮马桶的,也觉得苏北来的财主是“阿乡”。而上海的江北人一旦见了外省人,又趾高气扬不记得自己其实只是个“小赤佬”或“小赤佬”的后裔。
镇上人看得起看不起,何寡妇无所谓,只是专心蹲在自己的小菜摊子后面。憨包六子却欢喜走动。不过他从不惹事,倒是事惹他。他总是跟在一伙镇上的恶少后面,他们到处寻衅生祸,人来了,一哄而散。憨包六子却站在原地发呆,口里念念有词:三块、六块、五块……受害的人抓不着别人出气,又听他在供认,便狠狠地揍他一顿。其实他数的,是其他那些人抛的石头的数量,他一直只是个观察员。挨打时,他只是举起手或弯下腰躲避,并不喊冤,口里依旧念着三块、六块、五块……仿佛要强迫自己记住,类似笑话里的“包袱、雨伞、我”。回数多了大家事后回忆,发现了踢跷:他每回的记录竟是惊人的精确。于是每回,他挨了一顿打之后恶少又再把他打一顿,以阻止他公布他们作恶的记录。但一点用没有,过了身,他又依然故我。他记下的事,永远忘不了,几年的记录,他随时都可以翻出来。到比他长几岁(他自己上学就晚两三年)的男同学结婚的时候,他还能记得那个人在露天场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捏了几个女同学,每个捏了几下。他因此总是遍体鳞伤,却又永远不躲不避。
大家就叫他憨包六子。
憨包六子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一年,镇上应届的学生没有一个被大学录取。镇上人说,这就叫吃屎的八字。其实憨包六子读书成绩一向都在上等,只是大家都只认定了他的憨,没有留意就是。
进了大学的憨包六子受歧视的境遇并没有什么改观。他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但他的同学们却爱好诗,成立了许多诗社。没有一个诗社要他,他不写诗。他的专注仍在观察和记录上。本系一个尖子的作品在全省设计大赛上获了头奖,那幅作品是一个宾馆门饰的设计,作者给他标了个题叫“玫瑰门”。的确是玫瑰色的,很华丽,不俗,展出时被置于迎门最显眼的地方。名流和将来的名流、文化官员和非文化官员、懂的人和不懂的人都赞叹不已。
憨包六子也去看了,严肃认真地用了一个字,表述他对那个作品的把握。就好像很多年前有一首诗,诗名只有一个字,并因此成为当时凡大学的诗社均极崇拜的杰作。用极简洁的语言表达极复杂的感受一度成为一种时代的风气。憨包六子倒并非受此风气感染,况且那时尚已成历史。他的简洁源于他与生俱来的方式,他用的也是小镇的语言,那个字翻译成书面语言是“女性生殖器”。
这引起本校师生的愤怒,觉得是缪斯受了侮辱。憨包六子却有证据,说他见过这位画家画的这个作品的草图,在学校宿舍男厕所的隔板上,旁边还有画家用文字表的决心:让我的利剑深深挺入!只不过草图上先前很写实的分开矗起的大腿,大腿以下臀部的底线和大腿叉口上面小腹部的弧形都作了洛可可式的夸张处理。
当着一展厅的人,憨包六子从容不迫,说得有根有据,使正陶醉在赞誉中的画家无地自容。
画家